論生活方式,祁老人更感到精神上的壓迫與反感。三號的主人,冠曉荷,有兩位太太,而二太太是唱奉天大鼓的,曾經紅過一時的,尤桐芳。冠先生已經五十多歲,和祁天佑的年紀仿上仿下,可是看起來還像三十多歲的人,而且比三十多歲的人還漂亮。冠先生每天必定刮臉,十天準理一次發,白頭發有一根拔一根。他的衣服,無論是中服還是西裝,都盡可能的用最好的料子;即使料子不頂好,也要做得最時樣最合適。小個子,小長臉,小手小腳,渾身上下無一處不小,而都長得勻稱。勻稱的五官四肢,加上美妙的身段,和最款式的服裝,他頗像一個華麗光滑的玻璃珠兒。他的人雖小,而氣派很大,平日交結的都是名士與貴人。家里用著一個廚子,一個頂懂得規矩的男仆,和一個老穿緞子鞋的女仆。一來客,他總是派人到便宜坊去叫掛爐烤鴨,到老寶豐去叫遠年竹葉青。打牌,講究起碼四十八圈,而且飯前飯后要唱鼓書與二簧。對有點身份的街坊四鄰,他相當的客氣,可是除了照例的婚喪賀吊而外,并沒有密切的交往。至于對李四爺,劉師傅,剃頭的孫七,和小崔什么的,他便只看到他們的職業,而絕不拿他們當作人看。“老劉,明天來拆天棚啊!”“四爺,下半天到東城給我取件東西來,別誤了!”“小崔,你要是跑得這么慢,我就不坐你的車了!聽見沒有?”對他們,他永遠是這樣的下簡短而有權威的命令。
冠太太是個大個子,已經快五十歲了還專愛穿大紅衣服,所以外號叫作“大赤包兒”。赤包兒是一種小瓜,紅了以后,北平的兒童拿著它玩。這個外號起得相當的恰當,因為赤包兒經兒童揉弄以后,皮兒便皺起來,露出里面的黑種子。冠太太的臉上也有不少的皺紋,而且鼻子上有許多雀斑,盡管她還擦脂抹粉,也掩飾不了臉上的褶子與黑點。她比她的丈夫的氣派更大,一舉一動都頗像西太后。她比冠先生更喜歡,也更會,交際;能一氣打兩整天整夜的麻雀牌,而還保持著西太后的尊傲氣度。
冠太太只給冠先生生了兩個小姐,所以冠先生又娶了尤桐芳,為是希望生個胖兒子。尤桐芳至今還沒有生兒子。她長得不美,可是眉眼很清秀。兩位小姐,高第與招弟,本質都不錯,可是在這么個家庭里,就難免染上些壞習氣。
祁老人既嫉妒三號的房子,又看不上三號所有的男女。特別使他不痛快的是二孫媳婦的服裝打扮老和冠家的婦女比賽,而小三兒瑞全又和招弟小姐時常有些來往。因此,當他發脾氣的時候,他總是手指西南,對兒孫說:“別跟他們學!那學不出好來!”這也就暗示出:假若小三兒再和招弟姑娘來往,他會把他趕出門去的。
三
祁老人用破缸裝滿石頭,頂住了街門。
李四爺在大槐樹下的警告:“老街舊鄰,都快預備點糧食啊,城門關上了!”更使祁老人覺得自己是諸葛亮。他不便隔著街門告訴李四爺:“我已經都預備好了!”可是心中十分滿意自己的料事如神。
在得意之間,他下了過于樂觀的判斷:不出三天,事情便會平定。
兒子天佑是個負責任的人,越是城門緊閉,他越得在鋪子里。
兒媳婦病病歪歪的,聽說日本鬼子鬧事,長嘆了一口氣,心中很怕萬一自己在這兩天病死,而棺材出不了城!一急,她的病又重了一些。
瑞宣把眉毛皺得很緊,而一聲不出;他是當家人,不能在有了危險的時候,長吁短嘆的。
瑞豐和他的摩登太太一向不注意國事,也不關心家事;大門既被祖父封鎖,只好在屋里玩撲克牌解悶。老太爺在院中啰嗦,他倆相視,縮肩,吐一吐舌頭。
小順兒的媽雖然只有二十八歲,可是已經飽經患難。她同情老太爺的關切與顧慮;同時,她可也不怕不慌。她的心好像比她的身體老的多,她看得很清楚:患難是最實際的,無可幸免的;但是,一個人想活下去,就不能不去設法在患難中找縫子,逃了出去。生在這個年月,一個人須時時勇敢的去面對那危險的,而小心提防那“最”危險的事。
她一答一和的跟老人說著話兒,從眼淚里追憶過去的苦難,而希望這次的危險是會極快便過去的。聽到老人的判斷——不出三天,事情便會平定——她笑了一下:“那敢情好!”而后又發了點議論:“我就不明白日本鬼子要干什么!咱們管保誰也沒得罪過他們,大家伙平平安安的過日子,不比拿刀動杖的強?我猜呀,日本鬼子準是天生來的好找別扭,您說是不是?”
老人想了一會兒才說:“自從我小時候,咱們就受小日本的欺侮,我簡直想不出道理來!得啦,就盼著這一回別把事情鬧大了!日本人愛小便宜,說不定這回是看上了蘆溝橋。”
“干嗎單看上了蘆溝橋呢?”小順兒的媽納悶。“一座大橋既吃不得,又不能搬走!”
“橋上有獅子呀!這件事要擱著我辦,我就把那些獅子送給他們,反正擺在那里也沒什么用!”
“哼!我就不明白他們要那些獅子干嗎?”她仍然納悶。
“要不怎么是小日本兒呢!看什么都愛!”老人很得意自己能這么明白日本人的心理。“庚子年的時候,日本兵進城,挨著家兒搜東西,先是要首飾,要表;后來,連銅紐扣都拿走!”
“大概拿銅當作了金子!不開眼的東西!”小順兒的媽掛了點氣說。她自己是一棵草也不肯白白拿過來的人。
“大嫂!”瑞全好像自天而降的叫了聲。
“喲!”大嫂嚇了一跳。“三爺呀!干嗎?”
“你把嘴閉上一會兒行不行?你說得我心里直鬧得慌!”
在全家里,沒人敢頂撞老太爺,除了瑞全和小順兒。現在,他攔阻大嫂說話,當然也含著反抗老太爺的意思。
老太爺馬上聽出來那弦外之音。“怎么?你不愿意聽我們說話,把耳朵堵上就是了!”
“我是不愛聽!”瑞全的樣子很像祖父,又瘦又長,可是在思想上,他與祖父相隔了有幾百年。他的眼也很小,但很有神,眼珠像兩顆發光的黑豆子。在學校里,他是籃球選手。打球的時候,他的兩顆黑豆子隨著球亂轉,到把球接到手里,他的嘴便使勁一閉,像用力咽一口東西似的。他的眼和嘴的表情,顯露出來他的性格——性子急,而且有決斷。現在,他的眼珠由祖父轉到大嫂,又由大嫂轉到祖父,倒好像在球場上監視對方的球手呢。“日本人要蘆溝橋的獅子?笑話!他們要北平,要天津,要華北,要整個的中國!”
“得了,得了!老三!少說一句!”大嫂很怕老三把祖父惹惱。
其實,祁老人對孫子永遠不動真氣——若是和重孫子在一處,則是重孫子動氣,而太爺爺賠笑了。
“大嫂,你老是這樣!不管誰是誰非,不管事情有多么嚴重,你老是勸人少說一句!”三爺雖然并不十分討厭大嫂,可是心中的確反對大嫂這種敷衍了事的辦法。現在,氣雖然是對大嫂發的,而他所厭惡的卻是一般的——他不喜歡任何不論是非,而只求敷衍的人。
“不這樣,可教我怎樣呢?”小順兒的媽并不愿意和老三拌嘴,而是為她多說幾句,好教老太爺不直接的和老三開火。“你們餓了找我要吃,冷了向我要衣裳,我還能管天下大事嗎?”
這,把老三問住了。像沒能把球投進籃去而抓抓頭那樣,他用瘦長而有力的手指抓了兩下頭。
祖父笑了,眼中發出點老而淘氣的光兒。“小三兒!在你嫂子面前,你買不出便宜去!沒有我和她,你們連飯都吃不上,還說什么國家大事!”
“日本鬼子要是打破了北平,誰都不用吃飯!”瑞全咬了咬牙。他真恨日本鬼子。
“那!庚子年,八國聯軍……”老人想把拿手的故事再重述一遍,可是一抬頭,瑞全已經不見了。“這小子!說不過我就溜開!這小子!”
門外有人拍門。
“瑞宣!開門去!”祁老人叫。“多半是你爸爸回來了。”
瑞宣又請上弟弟瑞全,才把裝滿石頭的破缸挪開。門外,立著的不是他們的父親,而是錢默吟先生。他們弟兄倆全愣住了。錢先生來訪是件極稀奇的事。瑞宣馬上看到時局的緊急,心中越發不安。瑞全也看到危險,可是只感到興奮,而毫無不安與恐懼。
錢先生穿著件很肥大的舊藍布衫,袖口與領邊已全磨破。他還是很和藹,很鎮定,可是他自己知道今天破例到友人家來便是不鎮定的表示。含著笑,他低聲的問:“老人們都在家吧?”
“請吧!錢伯父!”瑞宣閃開了路。
錢先生仿佛遲疑了一下,才往里走。
瑞全先跑進去,告訴祖父:“錢先生來了。”
祁老人聽見了,全家也都聽到,大家全為之一驚。祁老人迎了出來。又驚又喜,他幾乎說不上話來。
錢默吟很自然,微抱歉意的說著:“第一次來看你老人家,第一次!我太懶了,簡直不愿出街門。”
到北屋客廳坐下,錢先生先對瑞宣聲明:“千萬別張羅茶水!一客氣,我下次就更不敢來了!”這也暗示出,他愿意開門見山的把來意說明,而且不希望逐一的見祁家全家的老幼。
祁老人先提出實際的問題:“這兩天我很惦記著你!咱們是老鄰居,老朋友了,不準說客氣話!你有糧食沒有?沒有,告訴我一聲!糧食可不比別的東西,一天,一頓,也缺不得!”
默吟先生沒說有糧,也沒說沒糧,而只含混的一笑,倒好像即使已經絕糧,他也不屑于多去注意。
“我——”默吟先生笑著,閉了閉眼。“我請教瑞宣世兄,”他的眼也看了瑞全一下,“時局要演變到什么樣子呢?你看,我是不大問國事的人,可是我能自由的生活著,全是國家所賜。我這幾天什么也干不下去!我不怕窮,不怕苦,我只怕丟了咱們的北平城!一朵花,長在樹上,才有它的美麗;拿到人的手里就算完了。北平城也是這樣,它頂美,可是若被敵人占據了,它便是被折下來的花了!是不是?”
見他們沒有回答,他又補上了兩句:“假若北平是樹,我便是花,盡管是一朵閑花。北平若不幸丟失了,我想我就不必再活下去!”
祁老人頗想說出他對北平的信仰,而勸告錢先生不必過于憂慮。可是,他不能完全了解錢先生的話;錢先生的話好像是當票子上的字,雖然也是字,而另有個寫法——你要是隨便的亂猜,贖錯了東西才麻煩呢!于是,他的嘴唇動了動,而沒說出話來。
瑞宣,這兩天心中極不安,本想說些悲觀的話,可是有老太爺在一旁,他不便隨便開口。
瑞全沒有什么顧忌。他早就想談話,而找不到合適的人。大哥的學問見識都不壞,可是大哥是那么能故意的緘默,非用許多方法不能招出他的話來。二哥,噢,跟二哥二嫂只能談談電影與玩樂。和二哥夫婦談話,還不如和祖父或大嫂談談油鹽醬醋呢——雖然無趣,可是至少也還和生活有關。現在,他抓住了錢先生。他知道錢先生是個有些思想的人——盡管他的思想不對他的路子。他立起來挺了挺腰,說:
“我看哪,不是戰,就是降!”
“至于那么嚴重?”錢先生的笑紋僵在了臉上,右腮上有一小塊肉直抽動。
“有田中奏折在那里,日本軍閥不能不侵略中國;有九一八的便宜事在那里,他們不能不馬上侵略中國。他們的侵略是沒有止境的,他們征服了全世界,大概還要征服火星!”
“火星?”祖父既不相信孫子的話,更不知道火星在哪條大街上。
瑞全沒有理會祖父的質問,理直氣壯的說下去:“日本的帝國主義,資本主義,全都朝著侵略的這一條路子走。走私,鬧事,騎著人家脖子拉屎,都是侵略者的必有的手段!蘆溝橋的炮火也是侵略的手段之一,這回能敷衍過去,過不了十天半月準保又在別處——也許就在西苑或護國寺——鬧個更大的事。日本現在是騎在虎背上,非亂撞不可!”
瑞宣臉上笑著,眼中可已經微微的濕了。
祁老人聽到“護國寺”,心中顫了一下;護國寺離小羊圈太近了!
“三爺,”錢先生低聲的叫。“咱們自己怎么辦呢?”
瑞全,因為氣憤,話雖然說的不很多,可是有點聲嘶力竭的樣子。心中也仿佛很亂,沒法再說下去。在理智上,他知道中國的軍備不是日本的敵手,假若真打起來,我們必定吃很大的虧。但是,從感情上,他又愿意馬上抵抗,因為多耽誤一天,日本人便多占一天的便宜;等到敵人完全布置好,我們想還手也來不及了!他愿意抵抗。假若中日真的開了仗,他自己的生命是可以獻給國家的。可是,他怕被人問倒:“犧牲了性命,準能打得勝嗎?”他決不懷疑自己的情愿犧牲,可是不喜歡被人問倒,他已經快在大學畢業,不能在大家面前顯出有勇無謀,任著情感亂說。他身上出了汗。抓了抓頭,他坐下了,臉上起了好幾個紅斑點。
“瑞宣?”錢先生的眼神與語氣請求瑞宣發表意見。
瑞宣先笑了一下,而后聲音很低的說:“還是打好!”
錢先生閉上了眼,詳細咂摸瑞宣的話的滋味。
瑞全跳了起來,把雙手放在瑞宣的雙肩上:“大哥!大哥!”
他的臉完全紅了,又叫了兩聲大哥,而說不上話來。
這時候,小順兒跑了進來,“爸!門口,門口……”
祁老人正找不著說話的機會與對象,急快的抓到重孫子:“你看!你看!剛開開門,你就往外跑,真不聽話!告訴你,外邊鬧日本鬼子哪!”
小順兒的鼻子皺起來,撇著小嘴:“什么小日本兒,我不怕!中國萬歲!”他得意的伸起小拳頭來。
“順兒!門口怎么啦?”瑞宣問。
小順兒手指著外面,神色相當詭秘的說:“那個人來了!說要看看你!”
“哪個人?”
“三號的那個人!”小順兒知道那個人是誰,可是因為聽慣了大家對那個人的批評,所以不愿意說出姓名來。
“冠先生?”
小順兒對爸爸點了點頭。
“誰?噢,他!”錢先生要往起立。
“錢先生!坐著你的!”祁老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