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天佑老夫婦帶著小順兒住南屋。五間北房呢,中間作客廳;客廳里東西各有一個小門,通到瑞宣與瑞豐的臥室;盡東頭的和盡西頭的一間,都另開屋門,東頭是瑞全的,西頭是祁老太爺的,臥室。東屋作廚房,并堆存糧米,煤球,柴火;冬天,也收藏石榴樹和夾竹桃什么的。當初,在他買過這所房子來的時候,他須把東屋和南屋都租出去,才能顯著院內不太空虛;今天,他自己的兒孫都快住不下了。屋子都住滿了自家的人,老者的心里也就充滿了歡喜。他像一株老樹,在院里生滿了枝條,每一條枝上的花葉都是由他生出去的!
在胡同里,他也感到得意。四五十年來,他老住在這里,而鄰居們總是今天搬來,明天搬走,能一氣住到十年二十年的就少少的。他們生,他們死,他們興旺,他們衰落,只有祁老人獨自在這里生了根。因家道興旺而離開這陋巷的,他不去巴結;因家道衰落而連這陋巷也住不下去的,他也無力去救濟;他只知道自己老在這里不動,漸漸的變成全胡同的老太爺。新搬來的人家,必定先到他這里來拜街坊;鄰居有婚喪事設宴,他必坐首席;他是這一帶的老人星,代表著人口昌旺,與家道興隆!
在得意里,他可不敢妄想。他只希望能在自己的長條院子里搭起喜棚,慶祝八十整壽。八十歲以后的事,他不愿去想;假若老天教他活下去呢,很好;老天若收回他去呢,他閉眼就走,教子孫們穿著白孝把他送出城門去!
在葫蘆胸里,路西有一個門,已經堵死。路南有兩個門,都是清水脊門樓[6],房子相當的整齊。路北有兩個門,院子都不大,可都住著三四家人家。假若路南是貴人區,路北便是貧民區。路東有三個門,盡南頭的便是祁宅。與祁家一墻之隔的院子也是個長條兒,住著三家子人。再過去,還有一家,里外兩個院子,有二十多間房,住著至少有七八家子,而且人品很不齊。這可以算作個大雜院。祁老太爺不大看得起這個院子,所以拿那院子的人并不當作街坊看待;為掩飾真正的理由,他總說那個院子只有少一半在“胸”里,而多一半在葫蘆腰里,所以不能算作近鄰,倒好像“胸”與“腰”相隔有十幾里路似的。
把大雜院除外,祁老人對其余的五個院子的看待也有等級。最被他重視的是由西數第一個——門牌一號——路南的門。這個門里住著一家姓錢的,他們搬走過一次,可是不久又搬了回來,前后在這里已住過十五六年。錢老夫婦和天佑同輩,他的兩個少爺都和瑞宣同過學。現在,大少爺已結了婚,二少爺也定了婚而還未娶。在一般人眼中,錢家的人都有點奇怪。他們對人,無論是誰,都極有禮貌,可是也都保持著個相當的距離,好像對誰都看得起,又都看不起。他們一家人的服裝都永遠落后十年,或二十年,到如今,錢老先生到冬天還戴紅呢子大風帽。他家的婦女似乎永遠不出大門一步;遇必要的時候,她們必須在門口買點針線或青菜什么的,也只把門開開一點縫子,仿佛怕走漏了門中什么秘密似的。他們的男人雖然也和別家的一樣出來進去,可是他們的行動都像極留著神,好使別人莫測高深。錢老先生沒有作事,很少出門;只有在他臉上有點酒意的時候,才穿著古老的衣服在門口立一會兒,仰頭看著槐花,或向兒童們笑一笑。他們的家境如何?他們有什么人生的樂趣?有什么生活上的痛苦?都沒有人知道。他們的院中幾乎永遠沒有任何響動。遇上胡同里有什么娶親的,出殯的,或是來了跑旱船或耍猴子的,大家都出來看看熱鬧,只有錢家的門照舊關得嚴嚴的。他們不像是過日子,而倒像終年的躲債或避難呢。
在全胡同里,只有祁老人和瑞宣常到錢家來,知道一些錢家的“秘密”。其實,錢家并沒有什么秘密。祁老人心中很明白這個,但是不愿對別人說。這樣,他就仿佛有一種替錢家保守秘密的責任似的,而增高了自己的身份。
錢家的院子不大,而滿種著花。祁老人的花苗花種就有許多是由這里得來的。錢老先生的屋里,除了鮮花,便是舊書與破字畫。他的每天的工作便是澆花,看書,畫畫,和吟詩。到特別高興的時候,他才喝兩盅自己泡的茵陳酒。錢老先生是個詩人。他的詩不給別人看,而只供他自己吟味。他的生活是按照著他的理想安排的,并不管行得通行不通。他有時候挨餓,挨餓他也不出一聲。他的大少爺在中學教幾點鐘書,在趣味上也頗有父風。二少爺是這一家中最維新的人物,他開駛汽車。錢老先生絕不反對兒子去開汽車,而只不喜聞兒子身上的汽油味;因此,二少爺不大回家來,雖然并沒有因汽油味和父親犯了什么意見。至于錢家的婦女,她們并不是因為男子專制而不出大門,而倒是為了服裝太舊,怪不得勁。錢先生與兒子絕對不是肯壓迫任何人的人,可是他們的金錢能力與生活的趣味使他們毫不注意到服裝上來,于是家中的婦女也就只好深藏簡出的不出去。
在祁老人與錢先生的交往中,祁老人老來看錢先生,而錢先生絕對不到祁家去。假若祁老人帶來一瓶酒,送給錢先生,錢先生必定馬上派兒子送來比一瓶酒貴著兩三倍的一些禮物;他永遠不白受人家的東西。他的手中永遠沒有寬裕過,因為他永遠不算賬,不記賬。有錢他就花掉,沒錢他會愣著想詩。他的大少爺也有這樣的脾氣。他寧可多在家中練習幾點鐘的畫,而不肯去多教幾點鐘的書,增加一點收入。
論性格,論學識,論趣味,祁老人都沒有和錢先生成為好友的可能。可是,他們居然成了好朋友。在祁老人呢,他,第一,需要個年老的朋友,好有個地方去播放他的陳谷子爛芝麻。第二,他佩服錢老人的學問和人品。在錢先生呢,他一輩子不肯去巴結任何人,但是有愿與他來往的,他就不便拒絕。他非常的清高,可并沒有看不起人的惡習氣。假若有人愿意來看他,他是個頂和藹可親的人。
雖然已有五十七八歲,錢默吟先生的頭發還沒有多少白的。矮個子,相當的胖,一嘴油光水滑的烏牙,他長得那么厚厚敦敦的可愛。圓臉,大眼睛,常好把眼閉上想事兒。他的語聲永遠很低,可是語氣老是那么謙恭和氣,教人覺得舒服。他和祁老人談詩,談字畫,祁老人不懂。祁老人對他講重孫子怎么又出了麻疹,二孫媳怎么又改燙了飛機頭,錢先生不感趣味。但是,兩個人好像有一種默契:你說,我就聽著;我說,你就聽著。錢默吟教祁老人看畫,祁老人便點頭夸好。祁老人報告家中的瑣事,默吟先生便隨時的答以“怎么好?”“真的嗎?”“對呀!”等等簡單的句子。若實在無詞以答,他也會閉上眼,連連的點頭。到最后,兩個人的談話必然的移轉到養花草上來,而二人都可以滔滔不絕的說下去,也都感到難得的愉快。雖然祁老人對石榴樹的趣味是在多結幾個大石榴,而錢先生是在看花的紅艷與石榴的美麗,可是培植的方法到底是有相互磋磨的必要的。
暢談了花草以后,錢先生往往留祁老人吃頓簡單的飯,而錢家的婦女也就可以借著機會來和老人談談家長里短——這時節,連錢先生也不能不承認在生活中除了作詩作畫,也還有油鹽醬醋這些問題的。
瑞宣有時候陪著祖父來上錢家串門兒,有時候也獨自來。當他獨自來的時候,十之八九是和太太或別人鬧了脾氣。他是個能用理智控制自己的人,所以雖然偶爾的動了怒,他也不愿大喊大叫的胡鬧。他會一聲不響的溜到錢家去,和錢家父子談一談與家事國事距離很遠的事情,便把胸中的惡氣散盡。
在錢家而外,祁老人也喜歡錢家對門,門牌二號的李家。在全胡同里,只有李家的老人與祁老太爺同輩,而且身量只比祁老人矮著不到一寸——這并不是李四爺的身子比祁老人的短這么些,而是他的背更彎了一點。他的職業的標志是在他的脖子上的一個很大的肉包。在二三十年前,北平有不少這種脖子上有肉包的人。他們自成一行,專給人們搬家。人家要有貴重的東西,像大瓷瓶,座鐘,和楠木或花梨的木器,他們便把它們捆扎好,用一塊窄木板墊在脖子上,而把它們扛了走。他們走得要很穩,脖子上要有很大的力量,才能負重而保險不損壞東西。人們管這一行的人叫作“窩脖兒的”。自從有板子車以后,這行的人就漸漸的把“窩”變成了“拉”,而年輕的雖然還吃這一行的飯,脖子上可沒有那個肉包了。李四爺在年輕的時候一定是很體面,盡管他脖子有肉包,而背也被壓得由老早就有點彎。現在,他的年紀已與祁老人不相上下,可是長臉上還沒有多少皺紋,眼睛還不花,一笑的時候,他的眼與牙都放出光來,使人還能看出一點他年輕時的漂亮。
二號的院子里住著三家人,房子可是李四爺的。祁老人喜歡李四爺,因為李四爺的為人好。在他的職業上,他永遠極盡心,而且要錢特別克己;有時候他給窮鄰居搬家,便只要個飯錢,而不提工資。在職業以外,特別是在有了災難的時節,他永遠自動的給大家服務。例如:地方上有了兵變或兵災,他總是冒險的頂著槍子兒去到大街上探聽消息,而后回來報告給大家應當怎樣準備。城門要關閉了,他便在大槐樹下喊兩聲:“要關城了!趕緊預備點兒糧食呀!”及至災難過去,城門又開了,他便又去喊:“太平沒事啦,放心吧!”祁老人雖然以這一帶的老人星自居,可是從給大家服務上來說,他自愧不如李四爺。所以,從年紀上和從品德上說,他沒法不尊敬李四爺。兩個老人若在大槐樹下相遇而立定了,兩家的晚輩便必定趕快的拿出凳子來,因為他們曉得兩個老人的談話多數是由五六十年前說起,而至少須花費一兩鐘頭的。
李四爺的緊鄰四號,和祁老人的緊鄰六號都也是小雜院。四號住著剃頭匠孫七夫婦;馬老寡婦與她的外孫子,外孫以沿街去叫:“轉盤的,話匣子”[7]為業;和拉洋車的小崔。六號也是雜院:北房里住著丁約翰,信基督教,在東交民巷的“英國府”作擺臺的[8]。北耳房住著棚匠劉師傅夫婦,劉師傅在給人家搭棚而外,還會練拳和耍“獅子”。東屋住著小文夫婦,都會唱戲,表面上是玩票,而暗中拿“黑杵”[9]。
對四號與六號的人們,祁老人永遠保持著不即不離的態度,有事就量力相助,無事便各不相擾。李四爺可就不然了,他對誰都愿意幫忙,不但四號與六號的人們都是他的朋友,就連七號——祁老人所不喜歡的大雜院——也常常的受到他的協助。不過,連這樣,李四爺還時常遭受李四媽的指摘與責罵。李四媽,滿頭白發,一對大近視眼,幾乎沒有一天不罵那個“老東西”的。她的責罵,多數是她以為李四爺對朋友們還沒有盡心盡力的幫忙,而這種責罵也便成為李四爺的見義勇為的一種督促。全胡同里的孩子,不管長得多么丑,身上有多么臟臭,都是李四媽的“寶貝兒”。對于成年人,李四媽雖然不好意思叫出來,而心中以為他們和她們都應該是她的“大寶貝兒”。她的眼看不清誰丑誰俊,她的心里不嫌貧愛富;她以為一切苦人都可愛,都需要他們老夫婦的幫忙。因此,胡同里的人有時候對祁老人不能不敬而遠之,而對李老夫婦便永遠熱誠的愛戴;他們有什么委屈都去向李四媽陳訴,李四媽便馬上督促李四爺去幫忙,而且李四媽的同情的眼淚是既真誠而又豐富的。
夾在錢家與祁家中間的三號是祁老人的眼中釘。在祁家的房還沒有翻修以前,三號是小羊圈里最體面的房。就是在祁家院子重修以后,論格局也還不及三號的款式像樣。第一,三號門外,在老槐下面有一座影壁,粉刷得黑是黑,白是白,中間油好了二尺見方的大紅福字。祁家門外就沒有影壁,全胡同里的人家都沒有影壁!第二,論門樓,三號的是清水脊,而祁家的是花墻子[10]。第三,三號是整整齊齊的四合房,院子里方磚墁地。第四,三號每到夏天,院中必由六號的劉師傅給搭起新席子的涼棚,而祁家的陰涼兒只仗著兩株樹影兒不大的棗樹供給。祁老人沒法不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