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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惶惑(1)

祁老太爺什么也不怕,只怕慶不了八十大壽。在他的壯年,他親眼看見八國聯軍怎樣攻進北京城。后來,他看見了清朝的皇帝怎樣退位,和接續不斷的內戰;一會兒九城[1]的城門緊閉,槍聲與炮聲日夜不絕;一會兒城門開了,馬路上又飛馳著得勝的軍閥的高車大馬。戰爭沒有嚇倒他,和平使他高興。逢節他要過節,遇年他要祭祖,他是個安分守己的公民,只求消消停停的過著不至于愁吃愁穿的日子。即使趕上兵荒馬亂,他也自有辦法:最值得說的是他的家里老存著全家夠吃三個月的糧食與咸菜。這樣,即使炮彈在空中飛,兵在街上亂跑,他也會關上大門,再用裝滿石頭的破缸頂上,便足以消災避難。

為什么祁老太爺只預備三個月的糧食與咸菜呢?這是因為在他的心理上,他總以為北平是天底下最可靠的大城,不管有什么災難,到三個月必定災消難滿,而后諸事大吉。北平的災難恰似一個人免不了有些頭疼腦熱,過幾天自然會好了的。不信,你看吧,祁老太爺會屈指算計:直皖戰爭有幾個月?直奉戰爭又有好久?啊!聽我的,咱們北平的災難過不去三個月!

七七抗戰那一年,祁老太爺已經七十五歲。對家務,他早已不再操心。他現在的重要工作是澆澆院中的盆花,說說老年間的故事,給籠中的小黃鳥添食換水,和攜著重孫子孫女極慢極慢的去逛大街和護國寺。可是,蘆溝橋的炮聲一響,他老人家便沒法不稍微操點心了,誰教他是四世同堂的老太爺呢。

兒子已經是過了五十歲的人,而兒媳的身體又老那么病病歪歪的,所以祁老太爺把長孫媳婦叫過來。老人家最喜歡長孫媳婦,因為第一,她已給祁家生了兒女,教他老人家有了重孫子孫女;第二,她既會持家,又懂得規矩,一點也不像二孫媳婦那樣把頭發燙得爛雞窩似的,看著心里就鬧得慌;第三,兒子不常住在家里,媳婦又多病,所以事實上是長孫與長孫媳婦當家,而長孫終日在外教書,晚上還要預備功課與改卷子,那么一家十口的衣食茶水,與親友鄰居的慶吊交際,便差不多都由長孫媳婦一手操持了;這不是件很容易的事,所以老人天公地道的得偏疼點她。還有,老人自幼長在北平,耳習目染的和旗籍人學了許多規矩禮路:兒媳婦見了公公,當然要垂手侍立。可是,兒媳婦既是五十多歲的人,身上又經常的鬧著點病;老人若不教她垂手侍立吧,便破壞了家規;教她立規矩吧,又于心不忍,所以不如干脆和長孫媳婦商議商議家中的大事。

祁老人的背雖然有點彎,可是全家還屬他的身量最高。在壯年的時候,他到處都被叫作“祁大個子”。高身量,長臉,他本應當很有威嚴,可是他的眼睛太小,一笑便變成一條縫子,于是人們只看見他的高大的身軀,而覺不出什么特別可敬畏的地方來。到了老年,他倒變得好看了一些:黃暗的臉,雪白的須眉,眼角腮旁全皺出永遠含笑的紋溜;小眼深深的藏在笑紋與白眉中,看去總是笑瞇瞇的顯出和善;在他真發笑的時候,他的小眼放出一點點光,倒好像是有無限的智慧而不肯一下子全放出來似的。

把長孫媳婦叫來,老人用小胡梳輕輕的梳著白須,半天沒有出聲。老人在幼年只讀過三本小書與《六言雜字》;[2]少年與壯年吃盡苦處,獨力置買了房子,成了家。他的兒子也只在私塾讀過三年書,就去學徒;直到了孫輩,才受了風氣的推移,而去入大學讀書。現在,他是老太爺,可是他總覺得學問既不及兒子——兒子到如今還能背誦上下《論語》,而且寫一筆被算命先生推獎的好字——更不及孫子,而很怕他們看不起他。因此,他對晚輩說話的時候總是先愣一會兒,表示自己很會思想。對長孫媳婦,他本來無須這樣,因為她識字并不多,而且一天到晚嘴中不是叫孩子,便是談論油鹽醬醋。不過,日久天長,他已養成了這個習慣,也就只好教孫媳婦多站一會兒了。

長孫媳婦沒入過學校,所以沒有學名。出嫁以后,才由她的丈夫像贈送博士學位似的送給她一個名字——韻梅。韻梅兩個字仿佛不甚走運,始終沒能在祁家通行得開。公婆和老太爺自然沒有喊她名字的習慣與必要,別人呢又覺得她只是個主婦,和“韻”與“梅”似乎都沒多少關系。況且,老太爺以為“韻梅”和“運煤”既然同音,也就應該同一個意思,“好嘛,她一天忙到晚,你們還忍心教她去運煤嗎?”這樣一來,連她的丈夫也不好意思叫她了,于是她除了“大嫂”“媽媽”等應得的稱呼外,便成了“小順兒的媽”;小順兒是她的小男孩。

小順兒的媽長得不難看,中等身材,圓臉,兩只又大又水靈的眼睛。她走路,說話,吃飯,作事,都是快的,可是快得并不發慌。她梳頭洗臉擦粉也全是快的,所以有時候碰巧了把粉擦得很勻,她就好看一些;有時候沒有擦勻,她就不大順眼。當她沒有把粉擦好而被人家嘲笑的時候,她仍舊一點也不發急,而隨著人家笑自己。她是天生的好脾氣。

祁老人把白須梳夠,又用手掌輕輕擦了兩把,才對小順兒的媽說:

“咱們的糧食還有多少啊?”

小順兒的媽的又大又水靈的眼很快的轉動了兩下,已經猜到老太爺的心意。很脆很快的,她回答:

“還夠吃三個月的呢!”

其實,家中的糧食并沒有那么多。她不愿因說了實話,而惹起老人的啰嗦。對老人和兒童,她很會運用善意的欺騙。

“咸菜呢?”老人提出第二個重要事項來。

她回答的更快當:“也夠吃的!干疙瘩[3],老腌蘿卜,全還有呢!”她知道,即使老人真的要親自點驗,她也能馬上去買些來。

“好!”老人滿意了。有了三個月的糧食與咸菜,就是天塌下來,祁家也會抵抗的。可是老人并不想就這么結束了關切,他必須給長孫媳婦說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日本鬼子又鬧事哪!哼!鬧去吧!庚子年,八國聯軍打進了北京城,連皇上都跑了,也沒把我的腦袋掰了去呀!八國都不行,單是幾個日本小鬼還能有什么蹦兒?咱們這是寶地,多大的亂子也過不去三個月!咱們可也別太粗心大膽,起碼得有窩頭和咸菜吃!”

老人說一句,小順兒的媽點一次頭,或說一聲“是”。老人的話,她已經聽過起碼有五十次,但是還當作新的聽。老人一見有人欣賞自己的話,不由的提高了一點嗓音,以便增高感動的力量:

“你公公,別看他五十多了,論操持家務還差得多呢!你婆婆,簡直是個病包兒[4],你跟她商量點事兒,她光會哼哼!這一家,我告訴你,就仗著你跟我!咱們倆要是不操心,一家子連褲子都穿不上!你信不信?”

小順兒的媽不好意思說“信”,也不好意思說“不信”,只好低著眼皮笑了一下。

“瑞宣還沒回來哪?”老人問。瑞宣是他的長孫。

“他今天有四五堂功課呢。”她回答。

“哼!開了炮,還不快快的回來!瑞豐和他的那個瘋娘們呢?”老人問的是二孫和二孫媳婦——那個把頭發燙成雞窩似的婦人。

“他們倆——”她不知道怎樣回答好。

“年輕輕的公母倆,老是蜜里調油,一時一刻也離不開,真也不怕人家笑話!”

小順兒的媽笑了一下:“這早晚的年輕夫妻都是那個樣兒!”

“我就看不下去!”老人斬釘截鐵的說。“都是你婆婆寵得她!我沒看見過,一個年輕輕的婦道一天老長在北海,東安市場和——什么電影院來著?”

“我也說不上來!”她真說不上來,因為她幾乎永遠沒有看電影去的機會。

“小三兒呢?”小三兒是瑞全,因為還沒有結婚,所以老人還叫他小三兒;事實上,他已快在大學畢業了。

“老三帶著妞子出去了。”妞子是小順兒的妹妹。

“他怎么不上學呢?”

“老三剛才跟我講了好大半天,說咱們要再不打日本,連北平都要保不住!”小順兒的媽說得很快,可是也很清楚。“說的時候,他把臉都氣紅了,又是搓拳,又是磨掌的!我就直勸他,反正咱們姓祁的人沒得罪東洋人,他們一定不能欺侮到咱們頭上來!我是好意這么跟他說,好教他消消氣;喝,哪知道他跟我瞪了眼,好像我和日本人串通一氣似的!我不敢再言語了,他氣哼哼的扯起妞子就出去了!您瞧,我招了誰啦?”

老人愣了一小會兒,然后感慨著說:“我很不放心小三兒,怕他早晚要惹出禍來!”

正說到這里,院里小順兒撒嬌的喊著:

“爺爺!爺爺!你回來啦?給我買桃子來沒有?怎么,沒有?連一個也沒有?爺爺你真沒出息!”

小順兒的媽在屋中答了言:“順兒!不準和爺爺訕臉[5]!再胡說,我就打你去!”

小順兒不再出聲,爺爺走了進來。小順兒的媽趕緊去倒茶。爺爺(祁天佑)是位五十多歲的黑胡子小老頭兒。中等身材,相當的富泰,圓臉,重眉毛,大眼睛,頭發和胡子都很重很黑,很配作個體面的鋪店的掌柜的——事實上,他現在確是一家三間門面的布鋪掌柜。他的腳步很重,每走一步,他的臉上的肉就顫動一下。作慣了生意,他的臉上永遠是一團和氣,鼻子上幾乎老擰起一旋笑紋。今天,他的神色可有些不對。他還要勉強的笑,可是眼睛里并沒有笑時那點光,鼻子上的一旋笑紋也好像不能擰緊;笑的時候,他幾乎不敢大大方方的抬起頭來。

“怎樣?老大!”祁老太爺用手指輕輕的抓著白胡子,就手兒看了看兒子的黑胡子,心中不知怎的有點不安似的。

黑胡子小老頭兒很不自然的坐下,好像白胡子老頭給了他一些什么精神上的壓迫。看了父親一眼,他低下頭去,低聲的說:

“時局不大好呢!”

“打得起來嗎?”小順兒的媽以長媳的資格,大膽的問。

“人心很不安呢!”

祁老人慢慢的立起來:“小順兒的媽,把頂大門的破缸預備好!”

祁家的房子坐落在西城護國寺附近的“小羊圈”。說不定,這個地方在當初或者真是個羊圈,因為它不像一般的北平的胡同那樣直直的,或略微有一兩個彎兒,而是頗像一個葫蘆。通到西大街去的是葫蘆的嘴和脖子,很細很長,而且很臟。葫蘆的嘴是那么窄小,人們若不留心細找,或向郵差打聽,便很容易忽略過去。進了葫蘆脖子,看見了墻根堆著的垃圾,你才敢放膽往里面走,像哥侖布看到海上有漂浮著的東西才敢更向前進那樣。走了幾十步,忽然眼一明,你看見了葫蘆的胸:一個東西有四十步,南北有三十步長的圓圈,中間有兩棵大槐樹,四圍有六七家人家。再往前走,又是一個小巷——葫蘆的腰。穿過“腰”,又是一塊空地,比“胸”大著兩三倍,這便是葫蘆肚兒了。“胸”和“肚”大概就是羊圈吧?這還待歷史家去考查一番,而后才能斷定。

祁家的房便是在葫蘆胸里。街門朝西,斜對著一棵大槐樹。在當初,祁老人選購房子的時候,房子的地位決定了他的去取。他愛這個地方。胡同口是那么狹窄不惹人注意,使他覺到安全;而葫蘆胸里有六七家人家,又使他覺到溫暖。門外呢,兩株大槐下可供孩子們玩耍,既無車馬,又有槐豆槐花與槐蟲可以當作兒童的玩具。同時,地點雖是陋巷,而西通大街,背后是護國寺——每逢七八兩日有廟會——買東西不算不方便。所以,他決定買下那所房。

房子的本身可不很高明。第一,它沒有格局。院子是東西長而南北短的一個長條,所以南北房不能相對;假若相對起來,院子便被擠成一條縫,而頗像輪船上房艙中間的走道了。南房兩間,因此,是緊靠著街門,而北房五間面對著南院墻。兩間東房是院子的東盡頭;東房北邊有塊小空地,是廁所。南院墻外是一家老香燭店的曬佛香的場院,有幾株柳樹。幸而有這幾株樹,否則祁家的南墻外便什么也沒有,倒好像是火車站上的房子,出了門便是野地了。第二,房子蓋得不甚結實。除了北房的木料還說得過去,其余的簡直沒有值得夸贊的地方。在祁老人手里,南房的山墻與東房的后墻便塌倒過兩次以上,而界墻的——都是碎磚頭砌的——坍倒是每年雨季所必不能免的。院中是一墁土地,沒有甬路;每逢雨季,院中的存水就能有一尺多深,出入都須打赤腳。

祁老人可是十分喜愛這所房。主要的原因是,這是他自己置買的產業,不論格局與建筑怎樣不好,也值得自傲。其次,自從他有了這所房,他的人口便有增無減,到今天已是四世同堂!這里的風水一定是很好!在長孫瑞宣結婚的時候,全部房屋都徹底的翻蓋了一次。這次是祁天佑出的力——他想把父親置買的產業變成一座足以傳世的堡壘,好上足以對得起老人,下對得起兒孫。木料糟了的一概撤換,碎磚都換上整磚,而且見木頭的地方全上了油漆。經這一修改,這所房子雖然在格局上仍然有欠體面,可是在實質上卻成了小羊圈數一數二的好房子。祁老人看著新房,滿意的嘆了口氣。到他作過六十整壽,決定退休以后,他的勞作便都放在美化這所院子上。在南墻根,他逐漸的給種上秋海棠,玉簪花,繡球,和虎耳草。院中間,他養著四大盆石榴,兩盆夾竹桃,和許多不須費力而能開花的小植物。在南房前面,他還種了兩株棗樹,一株結的是大白棗,一株結的是甜酸的“蓮蓬子兒”。

看著自己的房,自己的兒孫,和手植的花草,祁老人覺得自己的一世勞碌并沒有虛擲。北平城是不朽之城,他的房子也是永世不朽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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