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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大學歲月(2)

當時,他越來越易怒、不滿,這種狀態讓我滿懷憂慮。家母避免一切可能讓他發火之事,不做任何爭執。雖則我不得不承認她的舉止很睿智,卻常??刂撇蛔∽约旱钠狻H欢?,面對他情感爆發,我忍氣吞聲。但他顯得容易接近時,我就經常試著跟他交談,意在詳細獲知他內心的波瀾起伏和自我認識。因為我有把握,有什么在折磨著他,我猜測,這與他的宗教世界觀有關,他屢屢閃爍其詞,我確信,那是對信仰的懷疑。我覺得,他缺乏必要經驗,才會是這種情況。其實,我有意討論時,就認識到必定有此類情況,因為對我提出的問題,或者他做的神學解答了無新意、枯燥乏味,或者他無可奈何地聳聳肩膀,激得我反駁。我無法理解,為何他不抓住每個機會勁頭十足地分析自己的處境。我雖然看出自己提出關鍵的問題讓他悲哀,但我仍希望談話有所裨益。我覺得幾乎難以想象的是,他竟然會沒有對上帝的體驗——一切體驗中最明顯的體驗。至少,據我所知,認識論認為人不可能證明此類體驗,但我同樣清楚,此類體驗也根本無需證明,正如沒什么必要證明日出之美或者證明有人害怕夜的世界。我試圖以八成極其笨拙的方式讓他了解這些不言而喻之事,滿心希望幫助他承受不可避免落到他身上的異常命運。他的確非得抱怨誰,而他埋怨的是家人和自己。為何他不抱怨上帝這個讓人捉摸不透的造物主,唯一對世界的苦難負有責任者呢?作為回應,上帝會給他送來那類富有魔力、深不可測的夢,上帝甚至不經詢問就給我送來那些夢,就此注定了我的命運,我不知是何道理,但情況就是如此。上帝甚至讓我瞥見他自己的本性,這種本性卻是重大秘密,我對家父也不可或不能泄露。我覺得,如果家父能夠領會對上帝的直接體驗,我或許會向他透露。但與他交談時,我從未走到那一步,連問題都沒看見,因為我處理問題的方式側重理智,不察言觀色,盡可能避免感情,為的是遠離他的情緒。但這種接近每次都如同紅布作用于公牛,導致激怒的反應,令人無法理解,我理解不了為何完全合情合理的論據會遇到抵觸情緒。

這些無果的討論惹惱了他和我,我們最終都帶著特有的自卑感退縮了。神學疏離了家父和我,我感到這又是災難性的失敗,自己卻并不覺得孤獨。我朦朧預感家父落入命運之手,無法擺脫。他很寂寞,沒有可以商議的朋友,至少在我們身邊的人里面,我不相信有誰說得出澄清問題的話。我曾聽他祈禱,他絕望地力爭保住自己的信仰。我既震驚又氣憤,因為看出他多么無望地落入教會及其神學思想家之手,他們阻擋了他直達上帝的一切可能性之后,毫無信義地拋棄了他?,F在,我深切理解自己的經歷,上帝自己在我的夢中揭露了神學和建于其上的教會。另一方面,上帝像允許如此眾多的其他事物一樣允許神學。人可能推動此類發展,我覺得做此假設很可笑。人又算什么?他們像小狗、像上帝的一切受造物一樣生來愚蠢而盲目,配給的一線光明無法照亮他們在其中摸索的黑暗。我有把握,而且深信不疑,所知的神學家中,無人目睹過“照入黑暗的光明”,否則他們就不可能傳授“神學宗教”。我對“神學宗教”無計可施,因為它不符合我有關上帝的經歷,它要求人信仰,而人求知無望,家父竭盡全力地嘗試過,失敗了。家父同樣不怎么能針對精神病科醫生可笑的唯物主義而為自己辯護。這的確也是不得不信的事情,正如神學一樣!我比任何時候都肯定,兩者既缺乏認識批判又缺乏經驗。

家父顯然留有這樣的印象,即精神科醫生在大腦中發現了什么,證明在應該有精神之處存在“物質”而沒有什么“氣狀物”,與此一致的是家父的一些告誡,我若學醫,就不該成為唯物主義者。對我來說,他的告誡卻意味著,我什么都不該相信,因為我知道,唯物主義者正如神學家一樣相信自己所作的界定,而且我也知道,可憐的家父簡直每況愈下。我認識到,始終得到頌揚的信仰不僅跟他,而且跟我認識的多數嚴肅的文化人搞了這個后患無窮的惡作劇。我覺得信仰的大罪是此事實,即它搶在經驗前面。神學家從何得知,上帝故意安排了某些事物并且“允許”某些事物,而精神科醫生從何得知,物質具有人的精神特性?我絕無耽于唯物主義之虞,家父卻有此危險,我越來越明白這點。顯然,有人跟他嘀咕了什么“暗示”,因為當時我發現,他在閱讀由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翻譯的伊波利特·伯恩海姆關于暗示的書[6]。這對我新奇又重要,因為迄今為止,我只見過家父閱讀小說或者比如游記之類,一切“聰明”、有趣的書似乎都是禁忌的。閱讀卻并未讓他幸福。他的抑郁情緒日積月累,疑似病癥也一樣。幾年來,他已經訴說有一切想得到的腹部癥狀,而醫生無法下定論?,F在,他訴說感覺“腹中有石”。我們長期沒有當真,但最終,醫生擔憂了。那是1895年夏末。

春天,我在巴塞爾大學開始學業。平生唯一覺得無聊的時光,也就是中小學時期結束了,通往全科大學和學術自由的金色大門敞開了,我將會聽到關于自然主要的真理,將會設法探悉關于人的一切,無論在解剖學上還是在生理學上,而與之相串聯的將會是了解生物學特殊狀態,亦即疾病。除此種種之外,我還可以參加佩戴標志的大學生聯誼會措芬吉亞,家父就曾是會員。我是候補會員時,他甚至跟我一同參加聯誼會遠足,去了馬克格拉菲蘭德地區的一座釀酒村,在那里做了風趣詼諧的講話,從中顯現出他學生經歷中的樂觀精神,讓我心花怒放。同時,我電光石火般地斷定,他自己的生活隨著學業結束而成定局,停滯不前,我想起一首大學生歌曲的一節:

他們低眉順目,

復為市井之徒。

哎呀,哎呀,哎呀,

唉,事物變化多大!

這些歌詞重擊我的心靈。他的確曾經如我一樣,是熱情的大學新生;在他面前就如在我面前一樣展現出世界,一樣有無窮的知識寶藏。什么能讓他頹唐沮喪、憤世嫉俗、萎靡不振呢?我不得其解或者答案太多了。他在那個夏夜把酒講話,最后一次體味回憶他曾身處其中的時代,他本該成為什么樣的人。此后不久,他的狀況就惡化了。1895年晚秋,他臥病在床,1896年初去世。

讀完預科,我回家詢問他的情況。家母說:“唉,老樣子,他很虛弱?!彼麑λZ些什么,她用眼神對我暗示他意識模糊,說道:“他想知道你是否已經通過了國家考試?!蔽野l現不得不撒謊了:“是,很順利?!彼p松地舒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稍晚,我再次去看他。他一個人在,家母在隔壁房間干著什么。他喘著粗氣,我看出他處于臨終痛苦之中。我著魔似的立于床邊,還從未看著人死去。突然,他停止了呼吸,我等啊等,等著下一次呼吸,這一口氣沒上來。此時,我想起了家母,走入鄰室,她坐在窗邊忙著毛線活。我說:“他死了。”她跟我走向床鋪,看到他死了,好似驚訝地說:“一切都過去了,還真快啊?!?

隨后幾天昏昏沉沉、令人痛苦,沒留下多少記憶。一次,家母用她那“第二”聲部對我或者對周圍的空氣說:“對你來說,他現在死了?!边@似乎暗示我:你們不懂自己,他本來可能妨礙你?!矣X得這種看法與家母的二號人格一致。

這句“對你來說”讓我深受打擊,我覺得有一段舊日時光無可奈何花落去了。另一方面,當時萌生了一絲陽剛之氣和解脫感。家父死后,我搬進了他的房間,在家里取而代之,比如我得每周給家母家用錢,因為她不會勤儉持家,不會理財。

家父亡故約六周后,托夢給我。他忽然站在我面前,說休假回來了,因為休養得很好,就回家來了。我想,他會指責我,因為我搬進了他的房間。但他對此只字未提!盡管如此,我還是感到羞愧,因為以為他死了?!獛滋旌螅瑝艟吃佻F,家父痊愈歸家,我又自責,因為認為他故去了。我一再自問:“家父夢中復歸,顯得如此‘逼真’?這是什么意思?”這是難忘的經歷,首次迫使我深思死后是否有生命。

家父亡故后,我是否繼續學業就出現了大問題。家母那邊有部分親戚認為,我該找個商行店員的活,盡快掙錢。小舅自告奮勇要幫家母,因為我們手頭的錢遠不足以度日。一個叔父幫了我,完成學業時,我欠他三千法郎。我當助教,私下出售不多的古董藏品,掙得了其他所需的款項,我從一個老姨母處接手了這些藏品,件件賣出好價,獲利頗豐,甚是可心。

我不想忘卻窮困時光,人要學會珍視平凡事物。我還清晰地記得,有一次獲贈一小箱香煙,就覺得很奢侈了,它們足夠我抽一整年,只有周日時,才享用一支。

回首往事,可以說:大學時光是我的美妙時光。大家都有思想活力,那也是交友聯誼的時光。在祖芬根人聯合會,我以神學與心理學為題做了幾次報告。我們興致勃勃地交談,絕對不止于醫學問題:爭論叔本華與康德,熟知西塞羅的各類文體,對神學與哲學感興趣,可謂受過一切正統教育,要求有高雅的思想傳統。

阿爾伯特·厄利是我最親近的友人之一,我和他的友情維系到他去世(1950年)。其實,早在上世紀60年代末,雙方的父親結交,我們的關系就開始了,比我們自己的年齡早大約二十年。但不同于因命運而漸行漸遠的那些人,厄利和我不僅因命運而相會相聚,而且忠誠的紐帶使我們戮力同心,至死不渝。

同為措芬吉亞聯誼會會員,我結識了厄利,他十分幽默又感情豐富,是講故事的好手。雅各布·布爾克哈特生活、活動在我們中間,我們巴塞爾的青年學生把他奉為已經具有傳奇色彩的大人物,厄利是他的侄孫,我對此印象特別深刻。確實,厄利的某些神情、動作和說話方式顯出這位稀世人物的一些外在氣質。我偶爾在街上偶遇巴霍芬,就像遇到布爾克哈特一樣,我也從這位朋友處獲悉前者的某些事。但比這些雞毛蒜皮更吸引我的是他深思默想,觀察歷史進程的方式方法,當時就已經成熟得驚人的政治判斷力,對當代人物的理解深切中肯,令人詫異,他可以用笑話無與倫比地勾勒出他們的性格,無論他們怎么精心掩飾,他那懷疑一切的態度都能看出隱于其下的徒務虛名與空泛無聊。

我們盟友中的第三人是惜乎早逝的安德雷阿斯·菲舍爾,他后來長期擔任小亞細亞的烏爾法市醫院領導。在魏爾市的“老鷹”客棧和哈廷根城區的“希爾岑”客棧,我們在陽光下、在游移不定的月光下把酒討論一切,這些談話是我難以忘懷的學生時代的精彩時刻。

因為各自從業,天各一方,所以在隨后幾十年里見面不多。但厄利和我這兩個同齡人年屆中年這一隆重的時刻時,甚至命運都讓我們更多重聚。年滿三十五歲時,我們乘船同游,渾然不覺這值得紀念,就在我的帆船上,而蘇黎世湖就是我們的海,當時在我手下工作的三名年輕醫生就是船員。我們駛向瓦倫施塔特鎮再返回,航程持續四天,迎著習習清風,揚帆航行。厄利隨身帶著福斯譯的《奧德賽》,在航行時給我們朗讀在喀耳刻處和下冥府的冒險奇遇。一抹光華籠罩在波光粼粼的湖上,兩岸蒙著銀光閃閃的薄霧。

“女神喀耳刻鬘云鬈發,儀態威嚴,聲音優美,她讓微風漸起,從后面吹向烏頭船,鼓起船帆,陪伴我們順風順水。”

不過,在荷馬描述的閃亮景象背后,我腦中不安地浮現出關于未來的想法,要渡過我們還要面臨的大洋。此前躊躇不定的厄利,不久之后就結婚了,而命運就像對奧德賽一樣賜予我下冥府,下到陰曹地府[7]。接著是戰爭歲月,我就又難得見他了,連高談闊論也沉寂了,說的其實只是表層的事,但我們內心開始交談,從他提出的某些零星問題可以猜到。他是冰雪聰明的朋友,對我相知甚篤,這種默契和他的忠誠不渝對我意味深長。在他生命最后十年中,我們又頻頻相見,因為兩人都知道死神的陰影步步進逼。

在宗教問題上,我上大學期間受到許多啟發。在家里有極可心的機會與一名神學家——先父的助理牧師談話,他不僅胃口驚人,讓我相形見絀,而且學識淵博,我跟他學到了教父學、教理史的許多知識,尤其獲悉了關于新教的大量新知。當時常常提及里赦爾神學,它的歷史觀,尤其是以火車做比擬讓我困惑[8]。就連跟我在祖芬根人聯合會有過討論的神學學生似乎都局限于基督生平所生發的歷史效果這種理念,我覺得這種觀點不僅弱智,而且過時了。突出基督,使他成為關于上帝和人的戲劇中唯一的關鍵人物,我不能茍同這種見解,覺得這與基督本人的看法截然相反,即基督死后,生育他的圣靈會在人群中取代他。

對我而言,圣靈意味著恰當地顯示無法想象的上帝,他的作用不僅具有崇高的性質,而且如耶和華的事跡那樣奇特甚至可疑,按堅信禮課程精神,我幼稚地把后者認同為基督教的上帝形象。(當時我也不知有了基督教才產生不折不扣的魔鬼這一事實。)對我而言,“我主耶穌”無疑是人,因而可疑,或者更確切地說,只是圣靈的傳聲筒。這種離經叛道的觀點與神學觀相去甚遠,當然令人極為不解。我對此感到失望,逐漸無可奈何,了無興趣,此處唯有經驗能夠定局,我的這一信念越來越強。借用當時閱讀的《老實人》的話,我可以說“這些說得都很好,但得耕作我們的園地”,意指自然科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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