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是真正逃難,不宜再坐在車上,車子會給盜匪某種暗示和鼓勵。于是在出發前賣掉那輛“二把手”,售價很低,也算是對東道主的一種答謝。車上的行李由魏家老二挑著,糧食則放在驢背上。
清晨,在禮拜堂里作了禱告,分手上路。人數少了一半,頓時覺得孤單。走到中午,忽然有大批難民來和我們合流,似乎可以證明南行是對的,內心寬慰不少。可是,傍晚投宿又只剩下我們三家,那些不知從哪里來的人,又不知到哪里去了。我很憂郁,覺得他們遺棄了我們。
母親是纏過小腳的人。她拄著一截竹竿,上身前傾,劃船似地奔波,走得慢,但是不休息,常常在我們停下的時候越過我們,奮勇前進。
那時,弟弟的年齡是,指著地上的螞蟻,滿臉驚異,嘴里含著模糊不清的句子,等我答復。他一次大約只能走一里路。
但是,弟弟掙扎著不讓老魏抱他。老魏對他不友善,他感覺得出來。小孩子不管多么小,都能分辨人的善意惡意,據說,連胎兒都能感應母親的喜怒哀樂。這次逃難,一覽無遺地暴露了我家的沒落,根據當時的慣例,魏家不能不來幫助東家,但是,他如果開始考慮對我們是否值得這樣做,也是人情之常。
于是,大部分時間由父親抱著弟弟。父親的體力并不強,沿途流汗喘氣,露出另一種窘態。
妹妹的年齡是,剛剛可以和我吵架,走起路來不會輸給我,但是常常坐在路旁喊累了。我的任務是專門盯住她,平心而論,我對她走走停停并沒有反感,可以趁機會也休息一下,但魏老大就不免嘖有煩言了。
回想起來,當時的情勢真危險,一個在天地間無以自存的家庭,幾枚在覆巢下滾動不停的卵。
一天中午,大地靜得連飛鳥也沒。只走得腿越來越軟,屁股越來越重,只想坐下,尤其是,到了村頭上,連驢子也表示應該歇歇。可是老魏說,不對,這村子好像是空的?
南方,忽然,機關槍響,回想起來是重機槍。重機槍是正規軍才有的武器,通常用以射擊遠距離的目標,怎么在這地方這時候有人使用?父親辛苦打聽來的消息和他謹慎小心所作的決定都錯了?
槍聲好像向我們屁股上踢了一腳。轉個彎,踉蹌西行,一口氣走到太陽偏西。這時又出現了大隊人流,我們跟著大伙兒,人多了膽子壯,叫“群膽”。沒人說話,個個低著頭。
想攀談幾句也不可能。冷漠,但是有吸引力,我們像鐵屑粘附在磁石上,腳不點地。可是在大隊右側,北方,又響了一槍,這一槍清脆輕細,回想起來是手槍。大隊人馬的呼吸急促起來,沒人抬頭看,也沒人快跑。這才想到,難民群平時的速度就是它的最快速度了。
又是一槍。一個人飛奔而至,插進我們的隊伍。這人一定不是難民,只見他一頂呢帽,一身短打,新襖新褲新鞋新襪,袖子卷上來,露白。回想起來,他就是某人槍擊的目標,借難民隱蔽自己。
他看中了我們的驢子,小毛驢很瘦,很臟,一副不中用的樣子,然而它是縱目所及唯一的驢子。他說:“老鄉,驢子借給我騎一騎。”老魏一拳打在驢屁股上,喝道:“你看這驢,快要趴下了。”老魏的拳頭又大又重,打得小毛驢后腿猛烈彎曲,真個幾乎趴倒。
那人嘆口氣。“老鄉,你何苦,一頭驢子又能值多少錢!”回想起來,有恫嚇的意味。不過他驚魂未定,語氣軟弱,無意堅持,匆匆忙忙向前趕去。
這件事,使父親到了窯灣以后決定賣驢。
“一二三,到窯灣”,一首童謠使窯灣這小地方出了大名。
窯灣在江蘇新沂,近前一看,也是一個尋常鄉鎮,沒看見灣,也沒看見窯。
雖然是漫天烽火,窯灣依然很安靜,各人慢吞吞地過日子。所有的復雜來到這里都簡化了,沒人準備逃難。
這才像個桃源,可是沒有桃林。
父親帶著我們來投奔他的老同學,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始終沒見到他本人,只記得他家房子很多,庭院深深,雖然一下子涌進來許多兵荒馬亂,也不過漣漪蕩漾,無礙那波平如鏡。
主人把我們安置在客廳旁的東屋和南房里,單獨給我在客廳里鋪了一張床。客廳朝天井的那個墻用木欞代替了,透過那些格子往外看,院子里的景觀像是一小塊一小塊拼湊成的,于是生出幻想來,那些格子可不可以拆開重拼呢,下面一叢青竹,頂著許多茶花……
這地方,好像我來過,我在這里隔著欞格看分割了的世界,卻不知欞格的影子落在我身上,把我也分割了。不是現在,是很久以前,以前……
為我鋪設的那張床,用剖開的藤條編成床面,藤下還有一層用棕繩織成的網托著,叫做“反棕鋪藤”。
褥子,再加一條天藍色的床單,四周繞著云紋。枕頭,帶荷葉邊的枕頭套子,里頭裝滿了沖泡過又曬干了的茶葉。
客廳門外走廊盡頭掛著一只竹籃,泡茶之前,先把茶壺里色香味俱已失去的茶葉倒在籃子里。用廢茶裝成枕頭,據說可以醒腦清火。這是殷實的世家才辦得到的事情,唯有他們才消耗這么多茶葉。
枕頭、褥子、床單,散發出淡淡的香氣,一種由清潔和干燥而生的香味,一種沒有汗水沒有油垢而生的清香。
這氣味,我也很熟悉,我覺得既恍惚又真實。
然后,我躺在床上,云里絮里一般的床上。我聽見燕子細碎的殷勤的童音,斜陽在對面屋脊上涂抹余暉,如夢如幻,如前生來世。然后,燕子飛進來,站在梁上,挺著肚皮。然后尾巴一翹,白色的糞便在屋梁上畫下漏痕。
空梁落燕屎!
我想起來了,種種光景正是我從前的家。那時候,我或者尚在襁褓之中吧,舊家的浮光掠影還殘存在我的某處。當我第一次讀到名句“空梁落燕泥”時,我模模糊糊地想過,實情實景似乎不然,應該是“空梁落燕屎”。
恍惚間,無意中,我回到那已失去的家里。
我們在窯灣休息了好幾天,同行的顧娘天天出去討飯。自出發逃難以來,我母親籌辦全體的伙食,顧娘和他兒子一起吃大鍋飯。可是顧娘說:“我是難民,難民討飯不丟人。”她的用意是為我們節省開支。
我在一旁怦怦心動,暗想:“我能去嗎?我也去好不好?”
那年代,我見過很多少年乞丐,從很遠的地方來,向很遠的地方漂去,并不懼怕,好像也沒有憂愁。有些乞丐叫“響丐”,吹著樂器游走,有一種自得的神色。
那年代,人心也還柔軟,老太太們還有一星半點從兒子身上剩余的慈愛。少年乞丐的生活并不艱難,似乎還很浪漫,千山萬水收藏秘密也留下秘密,使我們羨慕和好奇。
每逢過年,母親必定特別蒸一籠特別的饅頭,用它打發乞丐。這種饅頭用白面做成,外面包一層高粱面,看來粗糙,可是一口咬下去便不同。
千真萬確,長輩們對乞丐的臉色比對我們的臉色要好看一些。外面的天地也比四合院里的天井要寬闊些、光明些。
那時不知有多少篇小說描寫青年是如何苦悶,左沖右突之后終于一走了之。這些小說即使寫得不好,最后一走總是教人悠然神往,他走了,八成是做乞丐去了!
那時,“反對共產共妻”的大字標語出現不久,跟著一句“反對共產黨誘騙青年脫離家庭”。誘騙青年脫離家庭?有這種事?為什么從來沒有碰見?
像《我的志愿》這樣的題目,永遠永遠也不會在作文課堂上絕跡的吧,可是,在那年代,這個題目還真教人難以落筆呢。有人寫他要做文天祥,有人寫他要做戚繼光,有人寫他要做齊天大圣。
有一個人寫他要做乞丐!
這還了得!
那時,陶行知等人“勞工神圣、雙手萬能”的主張盛行,編選國語課本的人頗受影響,選了一些謳歌勞動的文章。有一天,我在家中溫習功課,高聲朗誦:
早打鐵,晚打鐵,
打把鐮刀送哥哥。
哥哥留我歇一歇,
嫂嫂留我歇一歇,
我不歇,
我要回家去打鐵。
湊巧一位親族中的長輩來串門子,他對我厲聲喝道:“有那么多的事情你不干,偏偏要打鐵!你太沒有出息了!”
打鐵都不行,還想做乞丐?
那位教作文的老師自認為了解兒童心理,倒是給那篇文章許多雙圈,每一排圈圈是一場風波,一陣口舌。
現在,我真要做乞丐去了,父親母親都不反對,日本鬼子給了我特準行乞的執照。
乞丐也不是赤手空拳可以做的,他必須有兩樣東西:一根打狗棒,鄉人稱之為要飯棍;一個隨身包,鄉人稱之為要飯包。
乞丐的隨身包,多半用舊席改造而成,也叫席簍子。如果乞丐把簍子點著了烤火,那是只貪享用不計后果,這就是“燒包”一詞的內涵。
我的打狗棒不是一根光溜溜的棍子。顧娘特地砍下一棵荊棘,修理成傘形的防御武器。我這個小乞丐,除了衣著不符,手持的獨門兵刃也很怪異。
大家一同出發。窯灣真可愛,家家的大門都虛掩著,一推就開。我先把荊棘傘伸進去。狗狂叫,跳得很高。
走出來一個小伙子。“什么人?”
回答是:“要飯的!”
他轉身入內,叫喊:“爹,他說他是要飯的!”
他爹出來了,打量我,向廚房走去。
他拿了一張熱騰騰的煎餅出來。毫無疑問,剛從鏊子上揭下來,折成四開。廚房里正在烙煎餅,用小麥、黃豆、玉蜀黍混合磨糊。
這是很大方的施舍。通常打發乞丐,只給一小片冷煎餅,兩三天前的剩余。我沒有要飯包,只好捧著這張煎餅急步回家。我知道摻了玉蜀黍的煎餅最好趁熱吃,現在它最香最酥,冷了以后就滿口渣滓。
我急忙獻上我的所得。我此生第一次憑自己的能力報效家庭。
我認為現在可以吃了。我只想著吃玉蜀黍煎餅必須趁熱。可是父親說:“等一等,出去把你的弟弟妹妹找回來。”
等三個人聚齊了,煎餅還沒冷。父親下令弟弟妹妹先動手,然后三人一同大嚼。
父親不吃,他只說話。他說:“也許有一天,你得帶著弟弟妹妹討飯。那時,你要記住,若是討到好吃的東西,一定要讓他倆先吃。”
第二天,顧娘趁著人家都在吃早飯的時候出發,她說人在吃早飯的時候心腸最軟。她不肯再帶我同行。昨天晚上,魏家老大對她表示,我去討飯,他的自尊心很受打擊。
沒關系,我自己也可以去。
我碰上一只惡犬,纏斗了很久還不見主人出來。今天的運氣沒有昨天好。我年紀小,又沒有經驗,可是狼牙傘真管用,到底人為萬物之靈。
背后有人說:“你閃開。”我側身后退一步,讓一個真正的乞丐出面。只見那人把手中一根東歪西扭骨節倔犟的棗枝伸出去,一直伸到狗前面,朝地上點了兩下,那狗就低低地嗚咽一聲,低著頭向后退去。
那乞丐很臟,做乞丐哪能不臟?可是他露了這一手,我馬上覺得他不臟了。他大約有五十歲了吧,那年代,五十歲的人算是老人,可是他露了這一手,我馬上覺得他不老。
我問:你教我好不好?
他不答,腋下夾起打狗棒就走,我在后頭跟著。
你想學?
當然。
你得拜我做師父。
當然。
做了我的徒弟,就得跟著我走。
這個當然不行。我只是想學會了你的打狗法,每天可以多討些吃的,帶回家去。
他笑了,想學本事,哪有這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