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荊石老師千古(2)
- 王鼎鈞回憶錄四部曲
- 王鼎鈞
- 3789字
- 2017-10-11 10:03:52
有一次,全縣的小學舉行演講比賽,本校要派一名代表參加。為了選拔代表,各班先舉行班內比賽,選拔好手,各班好手再舉行校內比賽,產生本校的代表。比賽由大老師主持其事,他特別識拔一個叫管文奎的同學。管文奎的父親去世了,母親做女傭撫養子女,是真正的貧戶。大老師認為文奎的演講有“擒縱”,抑揚頓挫,節奏分明,聲音也響亮動聽。文奎果然不負厚望,贏得這次比賽的亞軍。
那時,蘭陵的清寒人家有些是敝族的佃戶或傭工,他們的孩子和“東家”的孩子一同讀書,那些少爺小姐把階級觀念帶進了學校。在那種環境里,連某些老師也受到習染,走在路上窮學生向他敬禮的時候,他忘了還禮。我們的大老師不是這個樣子,大老師的兒子侄女也不是這個樣子。
我只知道這些,別的全不知道,余生也晚,及門受教時學校已改縣立,國共已分裂,江西剿共已進行,大老師思不出位,言談絕不涉及國文以外。但是我想,他老人家那些“入室”弟子也許仍然有些“異聞”吧?
其實,那時候,某種思想已經寫入政府編印的國文課本,例如:
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
例如:
嫂嫂織布,哥哥賣布,賣布買米,有飯落肚。
土布粗,洋布細,洋布便宜,財主歡喜。
土布沒人要,餓倒哥哥嫂嫂。
這一類課文,與最早的“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固然反其道而行,跟稍后的“春游芳草地,夏賞綠荷池”也大異其趣。關心民瘼的大老師,對此也許不能“予欲無言”吧。
一個不可抹殺的事實是,七七事變發生,蘭陵人奮起抗戰,國共競賽,各顯神通,大老師最欣賞最器重最用心調教的學生全在紅旗下排了隊,他們的大名是:王言誠(田兵),靳耀南(榮照),魏潔(玉華),楊冷(文田),王川(生杰),王秋巖(思菊),孫立晨,陳桂馨(德吾),孫縉云,王立勛,管文奎。這些人都做了建造“人民共和國”的良工巧匠,其中王言誠,王川,靳耀南,更是勞苦功高。這,恐怕不是偶然的吧!
言誠先生說,大老師接受社會主義,他并非從階級觀點出發,他是從孔孟的仁愛和釋迦的悲憫出發,他老人家認為儒家釋家都空有理想,只有共產黨能夠付諸實行。所以,就讓共產黨來干吧。
或者,大老師好比《新約》里的施洗約翰,在曠野里“預備主的道,修直他的路”。
也許,大老師不像施洗約翰,他未必了解“那后之來者比我大,我就是替他提鞋也不配”。
回想起來,我并非大老師的好學生。那時,人人稱贊我的作文好,大老師卻說不然。
那時我們愛寫抒情的散文,所抒之情,為一種沒有來由的愁苦悵惘,不免時時墜入傷春悲秋的濫調。那是當時的文藝流行病,我們都受到感染,而我的“病情”最嚴重。
那時,我已經覺察國家危難,家境衰落,青年沒有出路,時時“悲從中來”,所以不能免疫。
“愁苦之詞易工”,我那時偶有佳作,受人稱道,只有大老師告訴我們,這樣寫永遠寫不出好文章。
他老人家說,文章不是坐在屋子里挖空心思產生,要走出去看,走出去聽,從天地間找文章。
天下這么多人你不看,這么多聲音你不聽,一個人窮思冥索,想來想去都是別人的文章,只能拼湊別人的文句成為自己的文章,這是下乘。
他老人家最反對當時流行的“新文藝腔調”,例如寫月夜:“一輪皎潔的明月,掛在蔚藍色的天空,照著我孤獨的影子。”例如寫春天:“光陰似流水般地逝去,一轉眼間,桃花開了,桃花又謝了,世事無常,人生如夢?!碑敃r,這種腔調充斥在模范作文或作文描寫詞典之類的書里。他不準我們看這些書。
他老人家說,說書人有一種反復使用的“套子”,死學活用。說書說到官宦之家,大門什么樣子,二門什么樣子,客廳里掛著什么字畫,擺著什么家具,有一套現成的說法,這一套可以用在張員外家,也可以用在李員外家;可以用在這部書里,也可以用在另一部書里。作文一定要拋棄你已有的“套子”。
依他老人家的看法,學文言文和學白話文,方法大有分別。學文言是學另外一套語言,那套語言只存在于書本里,在別人的文章里。你必須熟讀那些文章,背誦那些文章,才可以掌握那一套語言。你寫文言文的時候,先要想一想你能夠背誦的那些句子,把它從別人的文章里搬過來使用。你寫的文言文是用古人的句子編聯而成,頗似舊詩的集句。
那時去古未遠,大家對學習文言的過程記憶猶新,自然拿來用它學習白話文學??墒谴罄蠋熣J為這是歧途,白話文學的根源不在書本里,在生活里,在你每天說的話里,不僅如此,在大眾的生活里,在大眾每天說的話里。
回想起來,大老師這番教導出于正統的寫實主義,是堂堂正正的作家之路,對我們期望殷切,溢于言表??墒?,那時候,我并沒有完全了解他的意思,我相信,別的同學也沒有聽懂。
回想起來,這段話,也許是說給我一個人聽的吧?遍數當年全班同學,再沒有像我這樣醉心作文的。
可是,那時,我完全沒有照他的話去做。
他說,文筆一定要簡潔。
國文課本里有這么一個故事:敵人占據了我們的城池,我軍準備反攻,派一個愛國的少年偵察敵情。這少年在午夜時分爬上城頭,“看見月色非常皎潔”。
看見月色非常皎潔!全課課文只有這一句寫景,大老師稱贊這一句寫得恰到好處。為什么到了城頭才發現月色皎潔?因為這時他需要月色照明,好看清楚城里敵人的動靜。他說,倘若由俗手來寫,恐怕又是“一輪皎潔的明月掛在蔚藍色的天空”,一大串拖泥帶水的文字。
受降城上月如霜!月如霜三個字干凈利落,用不著多說。
他老人家的這番訓誨,我倒覺得不難。我把這種寫法首先用在日記上。我記下,參加一個親人的葬禮,“四周都是哭紅了的眼睛”,大老師給我密圈。我記下,有一天因事早起,“星尚明,月未落,寒露滿地,鴉雀無聲”,大老師又給我密圈。
通常,學生的作文都很短,老師總是鼓勵大家寫得長些。有一次,大老師出題目要我們比賽誰寫得又好又短。題目是“我家的貓”。我寫的是——
我家的貓是一只灰色的貍貓,是三歲的母貓,是會捉自己的尾巴不會捉老鼠的貓,是你在家里的時候它在你腳前打滾兒、你不在家的時候它在廚房里偷嘴的貓,是一只每天挺胸昂首出去、垂頭喪氣地回來的貓。你說,這到底是一只什么貓?
據說,大老師看到我的作文時微微一笑:“這孩子的文章有救了?!弊魑牟驹诶蠋焸兪稚蟼鱽韨魅?,有人認為“的貓”兩個字太多了,刪掉比較好;也有人主張“的貓”很有趣,而且扣題,題目就是“我家的貓”嘛!
在那一段日子里,我對作文又愛又怕,怕我那些“妙手偶得”的佳句不能通過大老師的檢驗。有一次,我在作文簿上寫道:
時間的列車,載著離愁別緒,越過驚蟄,越過春分,來到叫做清明的一站。
大老師對這段文字未加改動,也未加圈點,他在發還作文簿的時候淡淡地對我說:“這是花腔,不如老老實實地說清明到了?!?
又有一次,我寫的是:
金風玉露的中秋已過,天高氣爽的重陽未至。
他老人家毫不留情地畫上了紅杠子,在旁邊改成“今年八月”。
回想起來,大老師提倡質樸,反對矯飾,重視內容。他朝我這棵文學小草不斷地澆冷水,小草受了冷水的滋潤,不斷地生長。這一番教導對我的影響太大、太大了。
二老師玷公完全實踐了他大哥的文學理論。
玷公一八九五年出生,一九二六年響應北伐起事戰死,得年三十一歲。他在一九二一年至一九二四年間,也就是二十六歲至二十九歲之間,在茅盾主編的《小說月報》上連續發表了七篇小說,被茅盾驚為彗星。
這七篇小說經王善民、靖一民兩先生合編為《午夜彗星》一書,它們是:
《風雨之下》——描寫一個老農在天災下的掙扎。
《偏枯》——泥瓦匠因為癱瘓,不得不出賣兒女的故事。
《劉并》——莊稼人受地痞欺負,無處申訴的故事。
《歸來》——“浪子回頭”故事的現代版。
《瘟疫》——描寫老百姓對軍隊那種入骨的恐懼。
《一粒子彈》——一個農村青年熱衷從軍的下場。
《幾封用S署名的信》——一個下級軍官怎樣由升官發財的夢中醒來。
七篇小說都是很完整的藝術品。一如大老師所主張的那樣,這些小說的題材來自觸目所及的現實,透過精細的觀察而取得,摒棄了玄想夢幻;小說的語言因靠近日常生活而樸實真摯,不賣弄修辭技巧去刻意雕琢。更重要的是,作者玷公雖然是出身地主家庭的知識分子,卻以無限的關懷描寫了貧農下農的痛苦,這想必更是大老師所樂見的吧。
二老師提筆創作的時候,距離胡適提倡白話文學才四年,“新文學第一篇短篇小說”《狂人日記》發表后三年,許多小說家還不曾嶄露頭角,二老師居然能把短篇小說的形式掌握得如此完美(增一分則太長,減一分則太短),居然使節奏的流動、情節的開闔、情感的起伏三位一體,我們只有驚嘆他的天才,惋惜他的天不假年!
《小說月報》是當年小說作者的龍門,茅盾先生以小說祭酒之尊來此掌門,他根本不知道王思玷是何等樣人,來稿七篇一一刊出,采用率百分之百。他又把七篇中的三篇選入《新文學大系》,入選比率為百分之四十。茅盾在《新文學大系》小說卷的序言里以一萬九千字推介入選作品,玷公占了一千多字。由此可以看出,那時領導文壇的人,對于有潛力有發展而又符合意識取向的作家,是多么勤于發掘、樂于揄揚!深耕易耨,無怪乎有后來的遍野豐收!
那時白話文尚未成熟,二老師受時代限制,小說語言有生糙處(不是生硬)。方今白話文精雕細鏤,熟極而流,又有故作生糙以示返璞的趨勢,二老師的小說今日讀來,反而別有風味。他蒼勁似魯迅,沉實似茅盾,《瘟疫》一篇顯示他能寫諷刺喜劇,《偏枯》《劉并》《幾封用S署名的信》,都在結尾處顯露冷酷中的人情、絕望中的轉機以及最后可能有的公道。千里冰封,一陽來復,不似后來某些作品之趕盡殺絕、決裂到底。種種跡象,他本來可以成為偉大的小說家。可惜天不假年,他老人家三十一歲就因為響應北伐起義成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