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悶熱的中午。他臉上蓋著一本書,遮住窗外射來的光與蟬聲,躺在床上睡著了。他沒有關門,為的是走廊上的涼風可以吹入房間。整座宿舍樓安靜到可以聽到走廊盡頭衛生間水管漏水的滴答聲。這個青年人,慢慢在床上睡著了,入夢了。在他的夢境里,河水奔流聲中那幾棵柏樹的枝葉微微震顫。柏樹下有一個朦朧的身影,即便是在夢中,王澤周也知道,那該是他的母親,在收集柏樹的香葉,作為煨桑的材料。她會在曙光剛剛照亮村莊的時候,把這些香柏葉填進小小的祭壇中點燃,在寧靜無風的早晨,香爐上的煙柱筆直上升,最后融入藍天。王澤周在夢中走到煨桑的母親跟前,用自己都不情愿的什么都知道的口吻對她說,媽媽,這是沒有什么用處的。媽媽沒有回頭,說,我只是要我的兒子幸福,愿我的家庭平安。夢中的王澤周繼續問,家庭平安?媽媽,包括我的異鄉人父親嗎?這是他這些日子從書中讀來的口吻。這個年代流行的學問,弗洛伊德。他說,我覺得我們村里沒有人會真的記掛他的平安,包括你,媽媽。在夢中,他把這些話說得振振有詞,字正腔圓,即便是在夢中,這樣的話說出來,也顯得那樣唐突無禮。但王澤周無法制止自己,他似乎還能對母親,對這個沒有去過比縣城更遠地方的鄉下婦人說出更無情的話。他夢見父親在一旁伸出手來要制止他……
王澤周終于從那個難受的夢境中醒來了。
他躺在床上,一身汗水。那本書仍然扣在他臉上,遮斷了刺眼的光線。在悶熱的空氣中,那本書散發著紙的味道,油墨的味道,和黏合書脊的膠水味。王澤周有如此糾結夢境的那些年頭,嚴肅書籍行銷通暢,所以,那些關于身份,關于國家,關于民族,關于反思,關于未來展望的書籍,都散發著剛剛走下生產線時的味道。
這樣的氣味充滿一個人身心的情形,多少也像是個夢境。
那本書被人挪開了。
光線有些刺眼,王澤周恍然看見一個朦朧的身影立在床前,那身影發出聲音在叫他的名字,王澤周。
王澤周沒有答應,這個聲音很熟悉,也很遙遠。
他睜開眼睛,是你?!
真的是父親站在他面前。
是我,王木匠手中拿著剛才他蓋在臉上的那本書,你做夢了。
王澤周說,我夢見村前的柏樹了。
王木匠說,那是想家了。
王澤周說,我沒有想家,我只是夢見柏樹了。
這一來,兩個人就找不到合適的話了。一旦靜默下來,一生小心拘謹的王木匠在此情形下更是局促不安。
從小,父親在人前這種舉止,總是讓王澤周深懷恥感。對,心理學上就是這么命名他的這種情感狀態的:恥感。這個人為什么不能像其他男人一樣,大嗓門說話,大甩著膀子走路,打著哈哈跟女人們調笑呢?以至于他的兒子也跟他一樣成了一個拘束膽怯的人。
他對父親說:這里沒有別人,你坐下吧。
父親說,我坐了兩天汽車,這輩子都沒有這么長時間坐著不動,坐夠了。
王澤周問父親,那以前你是怎么去我們村的?不是坐車去的嗎?
王木匠這才在床沿上坐下來,說,給我倒杯水喝。
喝了水的王木匠回憶起饑荒年間自己和師傅背著一套木匠工具,逃離家鄉,一路做工,乞討,一年多時間才到達那個使他重新安身立命的村莊。但他從來不習慣對人傾訴,所以,這些話他也沒有出口。那些話,只是像村里剛剛出現的錄音機,按下快進鍵,那些清晰的歌唱與話語,吱吱嗄嗄幾聲就快速地過去了。他放下杯子,笑笑,說,沒想到你還把箱子當桌子用呢?他又說,王澤周,我來接你,我們一起回家。
王澤周指一指散亂在柏木箱子上,和摞在床上的那些書,我寫了信給你們,說了我今年假期不回去。
王木匠說,不是那個家,是老家。
老家?
王木匠從手上掏出來幾個皺巴巴的信封,放在了兒子面前,老家,我的老家,也是你的老家。
昨天晚上,他看的雜志上,評論家和當紅作家正在熱烈討論尋根文學。
王澤周想,我也要尋根去了。
于是,王澤周就跟著父親去往那個老家。父親的老家。
中午出發,天近傍晚才接近了那個地方。下了長途汽車,一條土路與公路連接處的標志牌指向一個淺山和山間平壩交界處的村莊。路牌上村莊的名字和父親在學院寢室中掏出的那幾只皺巴巴的信封上的地址是同一個名字。一向平靜的王木匠走在一邊是茶園一邊是稻田的土路上,顯得氣喘吁吁。快走到村子跟前時,父親對兒子說,我要休息一下,我要休息一下。
父子倆在離村子不到兩百米遠的地方坐下來。
太陽西斜,近在咫尺的那個村莊升起了淡淡的炊煙。這是一座中國內地常見的青瓦白墻的村莊。在他父親口中,這就是老家。正是老家這個詞,反倒使得王澤周對這個村莊只有陌生至極的感覺。他這一天的經歷,就像是一個漫長的不曾中斷的夢境。他希望這只是一個夢境。父親在他身邊捂住臉從口中發出了咿咿唔唔的聲音。
他聽見自己說,你哭了?回老家應該高興才是啊!
父親說,我害怕。
父親在王澤周出生的那個村莊,是外鄉人,也是外族人,現在,他回到了自己真正的老家,到了村口卻再邁不動步子,他說,我害怕。
在來到這個村莊的汽車上,王澤周讀了父親身上那幾封皺巴巴的信。大約知道了父親這個外鄉人的身世。他就出生在眼前這個村莊。十多歲不到二十歲時,父親的一個姐姐餓死。為了給剩下的家里人——母親和三個弟妹省一點救命糧,他跟著一個老木匠出外逃荒。用了一年多時間,一路做工乞討,當他終于在深山中那個異鄉村莊停留下來,這時,一起上路的師傅已經死在路上半年多了。十來年前,他寫信和老家的人聯系上了。那時,他母親還在,三年前,他母親也過世了。
父親還在哭泣,他說,有什么意思,有什么意思,我想讓你奶奶看看出息了的孫兒,可她老人家已經過世了。
從那幾封信中,王澤周還知道,自己該叫奶奶的那個老婦人沒死之前,父親在老家的三兄妹已經分家自立門戶了。而這些信也不是三兄妹中任何一個人寫的。
每封信都是這樣開頭:明軒賢侄,老夫代筆,替你娘親轉告……
最后一封信是這位老夫子告訴王木匠母親的死訊,并催他歸鄉:
明軒賢侄:此次致書于你,世間已無有你的娘親,子欲養而親不待,想必賢侄定是追悔莫及矣。族中人知你艱難,入于蠻人之地,生活所迫,娶蠻婦,共生子,我族中人莫不唏噓嘆息。你娘親臨終之時,留有遺言,說你蠻中之子既已長成,自當能奉養其母,你正可決然還鄉,骨肉團圓。
王澤周和父親坐在村道上,看著黃昏慢慢降落在這個與家鄉村莊截然不同的村莊之上。王澤周想,父親讓自己看信的意思是,他再不回山里那個家了。王澤周也早下定主意,他就把父親送回到他的老家,只把他送到村口,卻半步也不會踏進這個村莊,也不會去見這個村子中那個把自己的家鄉叫做“蠻中”,把他母親叫做“蠻婦”的家族的任何一個人。
于是,王澤周對父親說,爸爸,你該回去了。
父親淚流滿面,你奶奶都不在了,我回哪里去?
王澤周的口氣變得冷峻了,你不必害怕,他們不是三番五次叫你回來嗎?
王木匠說,我認不得幾個字,我家那個老表舅之乎者也的話,小時候我就聽不懂。
那你怎么回來了?
我只曉得家里來信就是叫出遠門的人回去,我確實也該回來看看了。我離開家的時候,是比你還小的年紀,算算,都三十多年快四十年了!
王澤周站起身來,對著王木匠鞠了一躬,說:“爸爸,放心吧,我會照顧好媽媽。”說完,王澤周背朝向那個村莊,向著公路的方向奔跑。他聽見父親在身后叫他,叫他名字的聲音是那樣的無助與悲傷。但王澤周想,你已經回到你的家鄉了,你可以跟你的家人在一起了,你已經回到你的家鄉了。于是,他加快了奔跑的腳步。跑得越來越快,這甚至讓他想到了一本借回寢室還沒有開讀的美國小說的名字《兔子,跑吧》。接下來,黃昏的微光消失了,他把奔跑的身軀投入了黑暗,偶爾一輛駛過的汽車打開的車燈,把公路,公路邊的樹和田野照亮,駛過之后,便把車后的一切都留給了更深的黑暗。
王木匠在身后喊,王澤周,你要去哪里啊?!
王澤周沒有回答,他只是在陌生鄉間的土路上奔跑,在汽車駛過后迅即陷入黑暗的那條公路上奔跑!
他聽到了父親的哭聲,卻仍然沒有回頭。
然后,那個從這個村莊逃荒去到他的家鄉的王木匠就被拋棄在他身后的暗夜里了。兩小時后,王澤周置身在一個陌生縣城里,他用十塊錢入住了一家旅館。第二天,他回到省城里的學校。他在公共衛生間里把自己從頭到腳用涼水沖洗一番,然后挺直腰身坐在柏木箱子前看書,卻怎么都看不進去。蒙上被子睡覺,怎么都睡不著。半夜剛過,他就起床了。他要回家,他要跟母親在一起。他小時候就聽人閃爍其詞地用猥褻的言詞談論村里的壞男人如何欺侮一個無依無靠的姑娘,王澤周知道他們說的就是他的母親。現在母親又是孤身一人了,他不能讓她一個人留在村里。
走到街上,公共汽車還沒有開始運行。他徒步穿過半個城市到達長途汽車站。兩天后的下午,也是斜陽西下的時分,他已經回到了那個有老柏樹的村莊。
還沒有走到家,王澤周就遇見了母親。
她正在地頭把割下的青草,一把把捆起來,晾在柵欄上。這些青草晾干了,儲存起來,是來年春耕時耕牛的飼草。當母親在柵欄邊直起腰身時,剛好看到兒子大步向著自己走來。她還沒有說出話來,王澤周就張開雙臂把她抱在了懷里。兒子成人后,母子間再也沒有過這樣親昵的舉動。母親在他懷里只是短短地倚靠了一下,便掙脫出來,紅著臉說:“鄰居看見了,要笑話呀!”
過去的王澤周靦腆內向,特別在意別人的眼光會如何看待自己。但今天,他再一次張開雙臂把母親擁入懷中,他說,他們就是把嘴笑歪了也沒有關系。的確,上大學的這兩年,且不說學問的增長,王澤周已是一個身體硬朗的成年人了。母親倚在他懷里,良久,才開口說,好了,兒子,咱們回家去吧。
回到家里,她問王澤周,你爸爸呢?
王澤周低下頭,沒有說話。
你爸爸到城里去看你,他沒有找到你?
王澤周抬起頭,看著媽媽,口氣里有掩不住的埋怨與責問,你怎么才想起他?
這回是媽媽低下頭,你知道,我跟他一直是這樣的。
王澤周說,他不會回來了。
母親還是全不在意的口氣,他會回來的。
王澤周逼問,他為什么要回來?
母親說,他會回來的。
他回他的老家去了,爸爸他也有自己的家鄉。
他的家鄉是什么地方?養不活一個人的地方,還是家鄉?
王澤周有些憤怒了。他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話。母親很吃驚,一方面吃驚于兒子的滔滔不絕,更吃驚于兒子所說的內容。而王澤周滔滔不絕的時候,腦海里還浮現出書里的詞。俄狄浦斯情結。弒父。那他現在是什么?發布對母親的宣判。譴責母親沒有用全部身心愛過父親。王澤周放緩了口氣,再說他跟著父親去了卻沒有進入的,那個由稻田和茶園環繞的青瓦白墻的村莊。王澤周還說了,父親那幾封家鄉來信的內容。
然后,他對母親說,爸爸肯定不會回來了。
他用寫文章的雄辯口吻對母親說,我是不會愛那個村子,所以我沒有進去。可是,我想以爸爸的眼光看,那里一定非常美麗溫馨。在我們這個村子里,他永遠是一個異鄉人。不要說別的人,連他的妻子也并不看重他。媽媽,請你不要打斷我,你以為爸爸,還有我,沒有聽過你以前的和那些人相好的故事嗎?他的語氣的確是宣判的口吻——而你連一點內疚之情都沒有,不就是因為他在你眼中,和村里所有人眼中一樣無足輕重嗎?這時,王澤周心頭多年模糊的痛楚一下變得清晰了,無足輕重!這么多年,他的父親在村子里像一個飄忽的影子,連帶他的兒子從小也是一個被輕忽的對象。說這些話的時候,王澤周自己也面色蒼白,渾身顫抖,最后,他長出一口氣:也許我不該說這些話,但我已經說出來了。
媽媽深深地俯下身子,用雙手捂住臉,不斷抽泣,不斷重復一個詞,報應,報應,報應啊!
王澤周發現自己竟能如此兇狠地逼問,報應?因為什么報應?就跟他老是悄悄對我講爭氣,爭氣一樣!什么是爭氣?!
母親無語,只是更深地俯下身去,更深地抽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