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說,在下游的某個河段上,漂流人靠岸下船,在河灘上搭了帳篷過夜。天剛亮他又上了船。他在一段兩公里多的平靜河面上劃行。然后,橡皮舟進入了一段新的激流。橡皮舟到達下一段平靜的河面時,漂流人卻消失不見了。如今三個小時過去,幾百人在河岸上下往復尋找,都沒有他的任何蹤影。他們說,那個灘不長,還不到一公里長,但那個人卻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母親說,哦,可憐的人。
王澤周對母親說,媽媽,你不用可憐他,他是探險者,他知道自己面臨的所有風險,他知道自己可能死在河上。
母親說,那我可憐他媽媽。
王澤周臉上露出了與年紀不相稱的嚴酷而冷靜的神情,也許他媽媽已經先他死了,也許,他媽媽愿意承受這樣的結果。
母親還是問,他為什么要到這條河上來?
已經告訴過你了,他要趕在美國人來之前,媽媽。
美國人為什么要到我們的河上來,他們的家鄉(xiāng)沒有河水嗎?
媽媽,他們的河上很多船來來往往,比我們這里公路上的汽車還要多,在有船的河上漂流沒有意思,那不是探險。
可是——
可是什么?媽媽?可是什么?王澤周臉上露出的那種即將投入辯論的表情學校里的同學都熟悉,但他母親卻從未見過。
父親開著拖拉機來到家門口,他說,王澤周,把箱子搬到車上來吧。
王澤周說,可是——
王木匠說,把你的箱子搬到車上吧。
王澤周說,這么重的箱子,我搬不動。
王木匠說,搬上來。
長到這么大,王澤周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父親,這個在村子里盡量不出聲生活的人,眼里流露出一種有重量的目光。他的身心都感到了這目光中的重量。于是,他把箱子搬到了拖拉機車斗里。箱子確實有些沉重。王澤周把木箱抱起來放進車斗時,臉孔都漲紅了。
王木匠笑笑,對妻子說,我們走了。
拖拉機開動的時候,做母親的像村里的其他女人一樣,開始哭泣。對這個村莊來說,這是家里一個重要成員出遠門時一位主婦、一位母親所必須表現(xiàn)的。這樣的哭泣既是出于固定的程式,也是一種真情流露。
拖拉機順著村道搖搖晃晃穿過玉米地,繞過那座花崗石丘,穿過柏樹的影子來到了公路上。
王木匠加大油門,排氣管噴出一股黑煙,拖拉機加快速度駛向縣城。
拖拉機噴吐出的帶著刺鼻化學味道的黑煙慢慢消失在空中,發(fā)動機的突突聲也漸漸消失了。聚在村口的人們各自散去。只有靜靜的陽光落在村莊,和環(huán)繞著村莊的玉米地上,落在村前的柏樹上,落在飛珠濺玉的河上。激蕩的河水悶雷般咆哮。也許是這聲音響了太久,響了成千上萬年了,無人之時,這山鳴谷應的聲音也成了寂靜的一部分。當這樣的寂靜籠罩住整個河谷和谷中的村子的時候,似乎在這條大河流經的地方,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沒有一個冒失的漂流者在這條河上失去蹤跡。
也沒有一個大學生剛剛結束了他的暑假,離開了這個生養(yǎng)他的村莊。
這樣的寂靜似乎對一個冒失的漂流者的生死毫無所感,也對一個大學生復雜的情緒毫無所感。比如他不但對父親親手做成的香柏木箱子中所包含的情意毫無所感,反而一直在苦惱,他要怎么把這口沉重的箱子搬到學校。他還想到,在那間四張上下鋪上一共睡了八個人的寢室中,這口箱子一定會成為室友們的取笑對象——在他們眼中,這口沒有油漆,白花花的,不必要地用了那么厚木板的箱子,一定正是這個土氣的鄉(xiāng)下人的最好象征。
王澤周走后的第二天,村子里下起雨。
迷離的雨霧,使得被砍伐得千瘡百孔的山野好看起來。尤其是那五棵柏樹,蒼老的深黛色中泛出了青翠的新綠。
那時,王澤周正坐著人力三輪車穿過城市,進到學院,和那口柏木箱子一起來到了宿舍樓下。寢室在三樓。他能想象自己抱著這沉重的木箱,氣喘吁吁地上樓,又跌跌撞撞穿過走廊,走進寢室,會吸引怎樣嘲弄的目光。他膽怯了,僅在想象中,他就不能承受那些目光的重量。
這箱子太笨了。這箱子確實太笨了,用了比通常的箱子厚兩三倍的板材,四個角上還包上了鐵皮。不像別的同學輕刷了油漆的木箱,還上了锃亮的便于提攜的金屬把手那樣輕巧。而真正闊氣的帶的是有拉鏈的皮箱。和王澤周同寢室的貢布丹增就有兩口這樣的皮箱。也有不帶箱子的,那是從鄉(xiāng)下來的同學,比如同寢室的多吉,他用的是褡褳。褡褳其實就是兩只連接在一起的口袋。鄉(xiāng)下人出行,把褡褳一左一右搭在馬背上,可以盛放很多東西。飯鍋、茶壺、皮襖、被褥,都沒有問題。牛毛織成的褡褳上還有漂亮的圖案。有了這些圖案,便完全符合了人們對于高原鄉(xiāng)土的想象。而這口柏木箱子,只是那些很現(xiàn)代化的皮箱木箱藤條箱帆布箱和純鄉(xiāng)土的褡褳之間的笨拙而又尷尬的過渡形態(tài)。大學里流行這樣的觀念:要么最洋,要么最土。大學里總是容易流行極端的觀念。
倒是三輪車夫說,這箱子多香啊!
王澤周不肯接受這樣的贊美,又不是女生的香水,要那么香干什么。
三輪車夫見王澤周猶豫,以為他是扛不動箱子,便說,你引路,我?guī)湍惆严渥涌傅綄嬍摇?
三輪車夫扛起了箱子,催王澤周,走啊,我只要你加兩塊錢。
王澤周松了一口氣,就在前面引路。三輪車夫似乎對他刻意保持距離毫無感覺,快步跟在他身后大聲說話。他說,他自己的兒子上中學了,要是能像他一樣考上大學,那就是他們家祖墳上冒青煙了。
王澤周沒好聲氣地說,這里的學生家里沒有祖墳。
那你們藏民把死人喂鷹是真的了?
不是喂鷹,是天葬。
祖先不埋在墳山上,怎么保佑后人呢?
這是王澤周很難回答的問題,還好,寢室到了。
先到的幾個同學,正聚在一起抽煙。煙是紅塔山,這么高檔的煙當然是父親當縣長的貢布丹增從家里帶來的。室友們說,哦,王澤周也回來了。三輪車夫把箱子放在地上,揣上錢,轉身走了。
貢布丹增的一頭鬈發(fā)收拾得更飄逸瀟灑了,他從嘴邊取下煙卷,語含譏誚,王澤周,你不是從鄉(xiāng)下來嗎?怎么在城里還有親戚啊?
王澤周站在箱子旁邊,沒有說話。
看到他窘迫的模樣,室內的幾個人都向著天花板噴吐著煙霧,大笑起來。
跟他一樣來自鄉(xiāng)下的多吉也叼著煙卷,發(fā)出比所有人更大的笑聲。
王澤周沒有說話,開始整理自己的床鋪,并把新木箱安置在床頭上。其間,他還下樓一次,撿來幾個磚頭,再把新木箱放在上面。那些惡少相的室友都出去了,只剩下了他一個人。他鋪好床鋪,整理好書本,他們還沒有回來。室內的煙霧已經散盡,明凈的陽光從窗口照進來,其中的一方恰好落在柏木箱子上面。他坐在床邊,注視著腳前那只笨重的柏木箱子——準確地說,是箱子被陽光照亮的那一部分。陰影隱去了箱子整體的笨重,而只照亮了一小方木板。他注意到木板上漂亮的紋理,像是平靜河水上的層層漣漪。
這個寢室的幾個人都是貢布丹增聚在一起的。他是一個天生有領袖氣質的人,在頭一學期,他就把分散的不同寢室的這些人聚到了這個寢室。五個是他喜歡的人——聰明的,漂亮的,女生見了容易心旌搖蕩,眼光發(fā)亮的。拿褡褳入校的多吉和王澤周屬于老實本分的,他本不放在眼里。但是,他說,有什么辦法,誰讓你們都是我一個州的老鄉(xiāng),又在一個班上,我不罩著你們行嗎?于是,王澤周和多吉搬進這間寢室。多吉就此成了貢布丹增的死忠,他的應聲蟲。但王澤周沒有,他不是不愿意,但臨到關鍵時刻,不能像多吉一樣沒有自己,于是,漸漸地,他就成了一個另類。
多吉對王澤周說過,你就不能對大哥尊重一點嗎?
王澤周說,學校里也要搞幫會嗎?
多吉說,兄弟,你太認真了。
王澤周說,為什么要不認真呢?
晚上,這幫人在外面燒烤攤上喝飽了啤酒回來了。
他們還在繼續(xù)他們的話題。話題向來是班里或年級里或者校園里那些漂亮的女同學。突然,他們的話題從女同學的容貌與身材,一下就轉到了那個失蹤的大河漂流者身上。他們用來包裹剩菜的晚報,一直在連續(xù)報道對這個失蹤者的搜尋情況。
這幾個室友,突然從垂涎欲滴的花癡變成了激昂的愛國者。
睡在床上的王澤周開口了,失蹤前我看著他從我們村子前漂過。
寢室里一下靜下來,這回,他們沒有粗暴地打斷他,說明他們在傾聽。
貢布丹增說,是王澤周開口說話了?
王澤周說,三天前,那人就從我們村前的激流里漂過,他舉著一支紅色的槳,過了我們村三十多公里,那條船上就沒有他了。
他又補充了一句,不是船,是橡皮舟。
寢室里又安靜了一會兒,一個室友開口說,要是你親眼看見了這樣的英雄壯舉,就應該在班會上講講。
王澤周說,我就看見他三分鐘時間,河水又急又快,也許只有一分鐘時間,他就過去了。
貢布丹增說,看看,三分鐘,也許只有一分鐘,你難道沒有追蹤一陣子?你以為這種事情是隨隨便便就可以遇到的嗎?
王澤周說,追了一陣,追不上就不追了,我沒有想到他會死。
好幾個室友都模仿這個寢室里老大的口氣,說,看看,看看……
這是他的大學二年級。寒假,他照例回家過年。
將上三年級的暑假,王澤周沒有回家。
不回家需要一個理由。他的理由就擺在床頭上。他從圖書館借了二十多本書摞在床靠墻的一方。自己的借書證借不到那么多書,用同學的借書證才借夠了數(shù)量。校園安靜下來,王澤周從教室里搬來兩張椅子,再把柏木箱放在上面,床前就有了一張書桌。使用這張桌子的第一天,丁教授在校園碰到抱了好幾本書的他,你這個學生,假期了還讀這么多書,真的假的?
丁教授還跟著他來到宿舍,看到了他摞在床頭上的更多的書,咦,好幾本都是我建議過的書目嘛。
丁教授還問,你是叫王……王什么?
王澤周。漢族姓,藏族名字。
澤周,澤而周之,漢語也通,怎么是藏族名字。澤周,什么意思?不,不對,名字肯定就有個意思,我不問你,這不尊重,我收回。接下來,丁教授掀動著鼻翼,咦!什么香?什么香?王澤周你不是交了女朋友才不肯回家的吧。
老師知道沒人喜歡我。
這是真的,女同學她們喜歡家庭有錢的,喜歡家長是干部的,就個人條件來說,喜歡身材高拔,模樣英俊,頭發(fā)鬈曲,性格奔放的。這些王澤周一樣都挨不上。他的父親只是一個農民,一個鄉(xiāng)下木匠。這口散發(fā)香氣的柏木書箱的笨重樣子就是一個證明。
教授說,但是,很香,很高雅的香。
這一回,王澤周也聞到了自己柏木箱子的香。有這只箱子都兩個學期了,王澤周好像也是第一次正經聞到這香。他笑了,把摞在箱子上的書挪開,再揭開鋪在上面的報紙,對老師說,是這箱子的香。
丁教授取下眼鏡,把鼻子貼到箱子上嗅嗅,嗬,真是啊,真是這木頭的香。這個世界上居然有香氣如此奇妙的木頭呀!
老師,我的老家到處都有這種香柏樹。
那你家鄉(xiāng)一定是個很美的地方。丁教授拍拍他的肩膀,只是,這箱子的樣子真是可惜這木頭了!
王澤周便接不上話了。
臨走,丁教授留下話。他說,學校每年都要在應屆畢業(yè)生中選擇成績優(yōu)秀者留校任教。到時候,他一定會向學校認真推薦。丁教授都走出去幾步了,又走回來對他說,哎喲,我告訴你吧,你要是早幾年上學,那就是個搶手貨,那幾年的女生追求的對象多半是像你這樣愛讀書,成績好的。不過,丁教授說,如今這氣氛已經變了。風水輪流變,也許哪一天這風氣又變回來了。
夏天,氣候濕熱,窗外樹上,蟬聲時起時歇。王澤周就這樣坐在蟬聲里讀書。累了,他會俯下身子嗅嗅柏木的香味,那真有提神醒腦的功效。他靜靜讀書,覺得自己正在變成另外一個人。一個從來沒有因為出身而被人輕忽的人。這些書——哲學、歷史、文學、佛經,這一切的一切,讓他覺得自己能戰(zhàn)勝佛經里所說那種分別心:別人對自己的分別心,自己對自己的分別心。在他求學生涯的那幾個短暫年頭,大學生中還流行嚴肅的著作,弗洛伊德、尼采和薩特,流行的詞是反思,這些也都加深著一個年輕人對世界對人生的憧憬與困惑。
思緒糾結不清的時候,王澤周會想到村前石丘上的老柏樹,枝干蒼勁,陰翳濃重,靜靜高聳在一川湍流的吼聲之上。記憶中的樹似乎是一個不可能的存在,那種沉靜的清新似乎是一個不可能的奇跡。
那幾棵柏樹竟然出現(xiàn)在他的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