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卡曼特和露露(2)
- 走出非洲(奧斯卡獲獎電影原著)
- (丹麥)凱倫·布里克森
- 4970字
- 2017-08-10 17:39:06
一座城市不可能不影響一個人的生活。不管你覺得它是好是壞,它都像是精神領域里的萬有引力,深深吸引著你。夜晚,內羅畢上空籠罩著一層薄霧,閃閃發光,從農場都能看得到。看著它,我就會思緒遠游,回憶起歐洲的那些大城市。
剛到非洲的時候,肯尼亞還沒有汽車。所以,每次去內羅畢,我們或是騎馬,或是套上六頭騾子,趕上馬車去。到了城內,我們把馬或騾子拴在一個叫“高地運輸”的旅店的馬廄里。那時候的內羅畢雜亂無章,能看到漂亮的新型石頭建筑,也能看到滿是波紋鐵皮的商鋪、辦公樓和小平房的街區;街道兩側的桉樹長長地向前延伸,空蕩蕩的路面上塵土飛揚;法院、本地事務部和獸醫部的辦公樓都是臟兮兮的,真是佩服這里的政府官員,竟然能在這些熔爐一樣的小黑屋里處理任何事務。
但它畢竟是一座城。在這兒,你能買到各種東西,能聽到各種各樣的新聞,能在飯店里享用午餐和晚餐,還可以去俱樂部跳舞。這里生機盎然,像奔騰的流水一樣充滿活力,像所有年輕的生命一樣時時刻刻都在成長,每一年都有新的變化。即使只是出去游獵一段時間,你都能感受到這種變化。一座富麗堂皇、豪華氣派的新政府大樓落成了,還配有精致的舞廳和漂亮的花園;幾座大酒店拔地而起;各種農業展覽、花卉展覽令人印象深刻。內羅畢說:“盡情地享受我,享受好時光吧。我們不會再在如此年輕的時候相遇了。拋去一切束縛,讓我們一起貪婪地享受吧。”我和內羅畢是心靈相通的。有一次,我在街道上開車的時候,突然就有了一種感覺,覺得如果沒有內羅畢的這些街道,整個世界就不存在了。
內羅畢的原住民和有色人種移民所生活的城鎮比白人的城鎮大得多。斯瓦希里市位于通往穆海咖俱樂部的路上。它的名聲不太好,骯臟艷俗,卻始終充滿活力,幾乎每一秒鐘都會有事情發生。這里的居民把裝煤油的罐子砸平,搭建起房屋,房屋上有著各種斑駁的銹跡,看起來很像珊瑚石,就在這樣僵硬的石化結構中,高級文明的精神逐漸消失了。
索馬里市離內羅畢很遠。我想,這大概是因為他們要把婦女們藏起來的緣故。我在非洲的時候,有幾個漂亮的索馬里女人幾乎全城聞名。她們聰慧迷人,就住在集市區,給內羅畢的警察們帶來了不少麻煩。但普通的索馬里女人可都是忠厚老實、規規矩矩的,從來不會到城里拋頭露面。在索馬里市,四面都有大風吹來。街上光禿禿的,毫無遮陰之物,到處塵土飛揚。這樣的環境一定會讓索馬里人想到自己家鄉的沙漠。但歐洲人可不一樣,即使他們幾代人都住在這里,也不能像索馬里這個游牧民族一樣,完全無視周圍的環境。這兒的房屋毫無規則地散布在光禿禿的地上,好像是用一蒲式耳[6]的四英寸[7]長鐵釘釘在一起的,看起來很不牢固,只能支撐一個星期。但當你走進這些房屋,你會發現,室內整潔清新,彌漫著濃郁的阿拉伯熏香。房間的地上鋪著雅致的地毯,墻上掛著精美的簾幔,還擺著各種銅器、銀器,以及刀刃鋒利、帶著象牙刀柄的寶劍。索馬里女人們高貴優雅,熱情快樂,笑起來像銀鈴一般。我有一個索馬里仆人,名字叫法拉·亞丁。在非洲的時候,他一直跟在我左右。因為他,我在索馬里村落里就像回到家一樣悠閑自在。我參加過村里的很多宴會。索馬里人的婚禮隆重盛大,帶有強烈的民族風情。有一次,我以貴客的身份進入新房參觀。新房的墻上和婚床上都掛著各種古老的編織物和繡品,微微地發著光芒。新娘有一雙烏黑的眼睛,身體拘謹僵硬,穿著沉重的綢衣,頭上掛滿了金飾品和琥珀,看起來好似某個元帥的權杖。
肯尼亞的索馬里人都是牲口販子和商人,他們在村里養了一些小灰毛驢和駱駝,用來馱運貨物。駱駝出自沙漠,它們傲慢堅韌,能夠忍受人世間所有的苦難,像仙人掌,也像索馬里人。
索馬里各部落之間存在嚴重的紛爭,這給他們帶來很大麻煩。不過,他們對這件事的感受和看法與局外人不一樣。法拉屬于哈布爾·尤尼斯部落,在部落紛爭方面,我自然是站在他這一邊。有一次,索馬里市的杜爾巴·漢蒂斯和哈布爾·查奧羅之間發生了大規模槍戰。當時槍聲不斷,還有人放火,造成十到十二個人死亡。最后政府介入,槍戰才停止。法拉在部族里有一位年輕的朋友,名字叫賽伊德。這個小伙子文質彬彬的,常到我們的農場找法拉。仆人們有一天告訴我,賽伊德去拜訪一個哈布爾·查奧羅部族的家庭,剛好碰到一個暴怒的杜爾巴·漢蒂斯族人。這個人向墻上亂放槍,子彈穿墻而過,剛好射中了賽伊德的腿部。聽到這個消息后,我心里感覺很難過,就去安慰法拉,他生氣地大喊:“什么,你說賽伊德?他的命真大。真想不通,他為什么非要跑到一個哈布爾·查奧羅人家里去喝茶?”
內羅畢市場區的大型商業中心全部被印度人占據。像杰范吉、蘇萊曼·弗吉和阿利迪娜·維斯拉姆這些印度大商人,都在城郊置辦有小別墅。他們偏愛石雕式的樓梯、欄桿和花瓶。所用材料是從肯尼亞質地松軟的石材上切割下來的,有些粗制濫造,看起來很像小孩子用粉紅色玩具磚搭建出來的。就連茶餐派對上的印度糕點都是雕花式的,和他們的別墅一樣。他們經常在花園里舉辦茶餐派對。印度人聰明、文雅,愛四處游歷,但非洲的印度人都是貪婪的商人,面對這樣的人時,你根本不知道他只是一個普通人,還是一個公司的頭目。我曾經去過蘇萊曼·弗吉的家。有一天,我竟然在他家的商鋪大院里發現他們在降半旗。我趕緊問法拉:“蘇萊曼·弗吉去世了嗎?”“半死不活了。”法拉回答。“難道他們在半死不活的時候下半旗?”我又問。“蘇萊曼死了,可弗吉還活著。”法拉說。
接管農場之前,我非常喜歡打獵,也常常出去游獵。但接管農場之后,我就把獵槍收起來了。
馬賽族是一個游牧民族,幾乎家家養牛。他們是農場的鄰居,就住在河對岸。那時,常常有馬賽人過來找我,跟我抱怨說獅子把他們的牛吃了,求我拿槍去把獅子打死。如果能做到,我一般都會去。有時,我會在周六到奧朗吉平原上打一兩頭斑馬,給農場上的工人們開葷。此時,我的身后總是跟著很多基庫尤年輕人,他們對打獵常常抱著樂觀的態度。我也會在農場上打鳥。在所有的鳥類里,麻雀和珍珠雞是最好吃的。
后來的很多年,我都沒有出去打獵。但我們還是會常常談起那段出去游獵的日子。當時的露營地依舊深深印在腦海里,就好像你已經在那兒生活了很久。甚至連在草地上留下的車轍,都記得一清二楚,就像一個好朋友的容貌一樣。
在游獵的日子里,我見到過一個水牛群,一共有一百二十九頭。它們通體黑色,體型巨大,像是很多鐵疙瘩,頭上的角威猛有力,不斷地在水平方向搖晃著。它們一頭接一頭地從古銅色的天空下走過,走出晨曦中的薄霧,看起來好像不是一步步接近我,而是就在我眼前突然被創造出來,然后被派到了凡間。我也見過在茂密的原始森林里穿行的象群。陽光透過繁盛的藤蔓斑斑駁駁地灑下來,象群緩緩地向前行進,好像是要去世界的盡頭赴一場約會,看起來極似一條放大了的波斯地毯邊線——地毯古老且價值連城,邊線由綠色、黃色和深棕色渲染而成。我還多次見到過橫穿平原的長頸鹿隊伍。它們渾身散發出一種奇特的、獨一無二的、植物式的優雅,就好像不是一群動物在行走,而是很多花朵在緩慢移動。這些花朵碩大無比,非常罕見,帶著長長的莖和斑點。我也看到過兩只犀牛在清晨漫步。晨間的空氣太過寒冷,它們的鼻子有點受不了,總在那兒吸氣噴氣。它們像兩顆有棱有角的巨石,在長長的山谷里互相嬉戲,一起享受著生活。我甚至還見到過高貴的叢林之王——獅子。有時是在日出時分,當彎彎的殘月還掛在當空時,草叢在月色下泛著銀光,平原一片灰蒙蒙。獅王獵殺歸來,滿面紅光地穿過平原,向家的方向走去,像一道黑線一樣從草叢中掠過。有時是在正午時分,獅王的家族躺在低矮的草叢里午睡,它就躺在正中央。我還見到過它躺在自家非洲花園的金合歡樹樹蔭下小憩,樹蔭面積巨大,地上柔軟無比,躺在上面如在春日般涼爽。
每當在農場上感到無聊的時候,我就會想想這些,然后心情就會愉快很多。現在,這些巨大的野生動物依然在自己的王國里好好地生活著,如果我愿意,我就可以走出農莊,去拜訪它們。它們近在咫尺,給農莊平添了一絲明亮和歡悅。法拉對農莊的事務越來越感興趣,但他仍然和其他一些土著老仆人一樣,期待著再次出去游獵。
在曠野中,我學會了盡量避免突發性的動作。獵物們通常很溫順,但也很警惕,它們可以在你最不注意的時候迅速逃匿,這是它們的天賦。在保持安靜這方面,任何家禽都比不過野生動物。文明世界中的人類已經喪失了這種技能,他們必須安靜地向大自然學習,才能被大自然接受。尤其是獵人,他們需要學習的第一項技能就是慢慢移動,不要有任何突然的行為。帶著攝像機狩獵的獵人們更需要這項技能。狩獵時,獵人們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前進,而是要跟著風的方向,依照地形的色彩和氣味,和大家保持一致的速度向前。有時候,獵物會把某個動作重復很多遍,那獵人們就要跟著它們一起動。
一旦捕捉到非洲的節奏,你就會發現,這種節奏適用于非洲的一切事物。我從狩獵中學習到的技能對我和土著居民的相處很有幫助。
熱愛女人和女性氣質,是男性的特征;熱愛男人和男性氣質,是女性的特征。同樣道理,熱愛南方國家和民族,是北歐人的特征。諾曼人就愛上過很多南歐國家,先是英國,后是法國。在18世紀史書和小說中,會經常出現一些貴族,他們不厭其煩地到意大利、希臘和西班牙游歷,雖然身上沒有任何南歐人的特質,但卻被南歐的那些完全不同于自己國家的事物深深吸引。在古代,每當德國和斯堪的納維亞的畫家、哲學家和詩人們第一次來到佛羅倫薩和羅馬,他們都會雙膝跪地,對這片土地頂禮膜拜。
北歐人極其沒有耐心,但對異邦世界卻極其包容,這看上去很奇怪,很不合邏輯。但這就像女人們很少能真正激怒男人,男人一般也不會特別討厭或徹底拒絕女人的邏輯一樣。所以,急躁輕率的紅發北歐人雖然無法忍受國人和親人的荒謬無聊,卻可以無限度容忍赤道上的國家和民族。他們以極大的謙卑和溫順,接受了非洲高原的干旱、中暑,家畜的瘟疫和仆人們的無能。盡管對方與自己之間存在差異,但還是可以與之融為一體,并融洽地和他們相處交往。在對這種交往融合的可能性的堅持中,北歐人逐漸失去了個體意識。但南歐人和混血民族就缺乏這種堅持,他們對此不屑一顧,甚至還會指責和咒罵。這就像男人們總會瞧不起那些墜入愛河,整日唉聲嘆氣地思念戀人的男人;也像對自己男人不愿意付出耐心的理智女人會對格麗澤爾達的行為表示憤慨一樣。
而我,剛到非洲幾個星期,就愛上了當地人。這種愛,是一種不分年齡階段、不分性別的強烈包容。對于我而言,發現這些黑色人群極大地拓寬了我的個人世界。想象一下,一個天生喜歡小動物,卻在沒有任何動物的環境里長大的人,某天突然有機會接觸到了動物;一個天生喜歡樹林和森林的人,在二十歲的時候才第一次踏進森林;一個天生對音樂敏感的人,在成年之后才第一次聽到音樂。來到非洲之后的我,就是這樣的人。開始與非洲土著人交往后,我常常會去聽管弦樂隊的演奏。
我的父親曾在丹麥和法國軍隊擔任過軍官。有一次,他從杜佩給家人寫信。當時他還是一名中尉。在信里他這樣寫道:“回到杜佩后,我就是一名軍官了,要帶領一個縱隊。這個活兒其實挺辛苦的,但是感覺特別棒。我們熱愛戰爭,這是一種激情,就像對其他事情的激情一樣。你愛手下的士兵,就像愛年輕的姑娘,而且愛到發狂。這兩種愛互不排斥,這一點姑娘們都知道。但是,對姑娘們來說,你每次只能愛一個;而對士兵的愛,則可以輻射到整個兵團,如有可能,你還希望范圍可以再擴大一些。”我和當地土著的相處也是如此。
想要了解土著人是很不容易的。他們的耳朵很靈,很容易逃得無影無蹤。如果你驚嚇到他們,他們會在一秒鐘內遁入自己的世界,就像野生動物突然受到驚嚇,逃跑消失一樣。即使你和他們熟悉后,如果你問他們一個問題,他們也不可能直接告訴你。比如,你如果直接問他,你有多少頭牛,他們會故意逃避著回答:“就像我昨天告訴你的那么多。”歐洲人覺得這種回答很傷感情,但這種直接的詢問同樣也會傷到土著的感情。如果你死纏爛打地問下去,非要他們解釋自己的行為,他們會盡可能對你讓步,讓你陷入一種古怪的、可笑的空想中,把你引入錯誤的方向。就連土著小孩,都有這種老撲克牌玩家似的技能。這些玩家不會在意你是高估還是低估他們手中的牌,只要你猜不透真正的牌就可以了。如果你突破防線,進入他們的生活,他們就會用螞蟻的方式來對待你。螞蟻們會在你用棍子指進它們巢穴時,以極大的耐性,默默地、迅速地把被破壞的地方清理干凈,就像要抹掉某種不得體的行為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