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克夔府,劉慕賢、葉紹堯雖然奪得首功,但在整個戰役中一錘定音的卻是劉伯承。正是劉伯承在杜家巖擊潰楊森,才會有夔府的空前勝利和第二軍可笑的失敗。至此,在但懋辛所部諸將之中,大家都公認劉伯承最具軍事才能,第一軍將士也都對他特別重視。
第二軍被打敗后,劉湘通電下野,楊森率殘部離重慶東下,退駐鄂西一帶,統計人數,僅余三四千人。眼見在四川已無立足之地,楊森一咬牙直接投奔了北洋直系主帥吳佩孚。
這時北京政權正由直系所掌握,吳佩孚意欲用武力統一全國,于是便給楊森提供餉械,準備讓他充當武力侵川的先鋒。
四川并沒有因為劉湘、楊森的暫時缺席而安靜下來,不久重又爆發內訌。吳佩孚趁機發出“援川”通電,授命楊森為前敵總指揮,率各路人馬侵入防務空虛的川東。
楊森首先攻占萬縣,接著全力向重慶進逼。第二混成旅奉命援助重慶守軍,其中劉伯承率第一路直援重慶,劉慕賢率第二路繞道由側背夾擊楊森。
這次作戰計劃設想很好,但在實戰中因包圍圈過大,兩部失去了聯系,尤其是劉慕賢中了楊森的牽制之計,失去了合擊的良機。
劉伯承獨自率第一路在寸灘與楊森鏖戰,從陣地左翼給予了敵軍強大壓力。為了死里求生,楊森派兵繞至第一路后方,反過來形成包圍之勢。
劉伯承已幾乎將第一路的兵力全部投入一線作戰,剩下來的兩個連必須用以扼守高地,掩護側背。要想擊敗楊森,就只能像杜家巖那樣,增加類似于張仲銘的生力軍。
于是劉伯承急召調撥給他指揮的張斌旅增援。可是張斌認為自己是旅長,而劉伯承只是個團長,團長不能指揮旅長,因此拒不聽命。
發現情勢危急,劉伯承連夜率部后撤。重慶守軍勢單力孤,隨后也撤出了重慶,重慶遂為楊森所占。
反敗為勝
1923年5月,北洋政府的“曹錕賄選丑聞”被曝光,舉國輿論大嘩。孫中山在廣東重建軍政府,熊克武被任命為“四川討賊軍”總司令,開始興兵討伐曹錕,這就是歷史上的“討賊之役”。
伴隨著“討賊之役”而起的,是新一輪的南北大戰。當時共有八部人馬盤踞成都,時稱“八國聯軍”,他們都與第一軍為敵,也就自然而然地歸入了北軍陣營。
熊克武在遂寧召開會議,決心進攻成都。第二混成旅直趨成都郊外的石板灘,與第一軍正面進攻部隊實施夾擊,將“八國聯軍”截為東西兩段。5月11日,聯軍撤出成都,向綿陽敗退。
劉伯承率部向綿陽追擊,尚未得勝,數百里之外的成都再傳警報:楊森從重慶出發,集中兵力猛攻成都,成都方面的“討賊軍”已敗退至龍泉山。
熊克武遂命令劉伯承緊急馳援。劉伯承率部晝夜兼程,用七天七夜趕到龍泉山。到達龍泉山時,官兵們已饑疲交加,接著又聽到敵軍尚未能夠擴展到他們所在陣線,心理上為之一寬,身體立刻就支撐不住了,一個個全都躺倒在大道旁呼呼大睡。
楊森很早就以“川中呂布”之名勇冠巴蜀。此番再次入川,來勢更加兇猛,轉戰一兩千里,無人能攖其鋒。劉部雖見隙增援,仍無濟于事,只得后退至場后高地。
龍泉山為成都屏障,龍泉山一旦失守,成都將無險可據。不過在劉伯承看來,這一類似于杜家巖之戰的態勢,恰恰也為己方提供了反敗為勝的可能。
呂布是三國演義中的第一勇將,可惜有勇無謀。楊森的特點與呂布相仿,在川戰中,大多數人都知道他氣勢很大,尤其慣用中央突破來攻堅。從以往的經驗來看,若讓楊森攻堅得手,那就是長江大河一瀉千里,誰都擋他不住,可若是遭到挫折,立刻又會變得一籌莫展,不知如何是好。
正是估計到楊森會從正面猛攻,且除了這一招,并沒有其他更高明的戰法,劉伯承便集中了十二挺重機槍指向通往高地的要道。
不出所料,楊森真的集中兵力對場后高地進行了夜襲,結果就遭到了重機槍的迎面痛擊。當時正好楊森部隊所據區域失火,火焰沖天,遍地紅光,更有利于機槍手瞄準目標。楊部死傷慘重,前敵指揮官、楊森的侄子楊天驊也于此役戰死。
夜襲失敗后,楊森也不知道變換打法,仍然一味蠻攻。到第三天,終于讓他攻占了場后高地,但龍泉山的主陣地諸如張飛營、石經寺等,因地勢更為險要,終究無法得手。
一天天過去,隨著部隊傷亡不斷增加,曾經氣勢如虎的楊森也逐漸泄了氣。“討賊軍”派一個旅抄至側背,隔河進行炮擊,楊部立刻軍心動搖乃至大潰。潰退時,又再次出現了夔府兵敗時找不到主帥的情況,上上下下亂得不可收拾,部隊一退兩百余里,到資陽才得以組織防線。
第二混成旅追到資陽后,即向敵陣右翼也就是五凰場陣地發動進攻。在進攻中,他們出現了一些傷亡,劉伯承馬上發覺這是北軍駐守的陣地。
四川人習慣將北洋政府派來的北方部隊統稱為北軍,援助楊森的這股北軍乃是從湖北開來的鄂軍。鄂軍子彈多,士兵的槍法好,又是尚未直接參加過戰斗的生力軍,所以才使第二混成旅碰了個釘子。
此時原來指揮第二路的劉慕賢稱病在后方休養。劉伯承獨挑大梁,集合全旅營長以上軍官開會,決定實施夜襲。
劉伯承指揮作戰,以部署周密著稱。夜襲前,他對攻擊目標、攻擊時間都一一進行了明確,連預備隊怎樣緊跟前面的出擊部隊,從而擴大戰果以及繼續追擊敵軍,也沒有遺漏。
當天晚上無雨卻有微風,莊稼地里瑟瑟作響,十分有利于掩護部隊的行蹤,直至出擊部隊匍匐接近鄂軍陣地,仍未暴露目標。一聲炮響之后,出擊部隊殺入敵陣。鄂軍毫無防備,頓時潰不成軍,旅長宋大霈從夢中驚起,赤著腳就由后院跳墻逃跑了。
天亮時,“討賊軍”發起全線進攻,鄂軍完全崩潰,楊森部也連帶垮了下來。
抉擇
在一定程度上,打仗打的就是軍需和后勤。北軍和楊部潰退后,得到了重慶援軍的大批餉彈接濟,其實力恢復得很快,而“討賊軍”方面卻出現了補給困難,于是熊克武決定騰出時間趕造槍彈,籌備軍餉,待秋涼后再分路進攻重慶。
8月,“討賊軍”分兩路向重慶進攻,其中第二混成旅作為左翼部隊,沿大足向重慶方向前進。
第二混成旅需要對付的當面之敵主要是北軍。當他們進至大足境內時,北軍已在大足外圍部署防御。不過在經歷幾次失敗后,北軍的力量已經式微,近乎于不堪一擊,劉伯承當天就指揮第一路占領了大足城。
入城后尚未來得及追趕敵軍,第二混成旅又接到命令,讓他們趕到榮昌參戰。
去榮昌一看,并無敵情。官兵們都很高興,認為可以借機休息一下。于是部隊便以營為單位,買了好多豬肉,準備打個牙祭,好好犒勞一下自己的肚子。孰料到中午時分,城外突起槍聲,并且很快就兵臨城下。
第二混成旅立刻緊急集合,沖出城外將敵擊退。事后了解,來敵是駐于瀘州的唐式遵師,為楊森第二軍的基干部隊。當時天氣酷熱,守衛榮昌的警戒部隊跑到河邊洗澡,被唐式遵給發現了。唐式遵認為有機可乘,但他沒想到第二混成旅的機動速度會如此之快,居然連夜就趕到了榮昌。
經過這次教訓,大家認識到,瀘州未下,若徑直去攻重慶,唐式遵就可以經榮昌襲擊本軍側背。“討賊軍”前敵指揮部于是決定集中包括第二混成旅在內的三路兵馬會攻瀘州。
原計劃統一行動,但友軍欲搶頭功,先沖上去了,結果接連敗北,最后便只剩下了第二混成旅這一路。等到第二混成旅也展開進攻的時候,同樣困難重重,不僅被阻在了五峰頂下,還陣亡了一名營長。
旅長張沖召集眾將商議,問怎么辦。
其實在三路缺了兩路,三部會攻的計劃已然失效的情況下,還要不要再進攻五峰頂,已經得打上一個大問號了。因為即便第二混成旅能夠得手,也無法再單獨攻入瀘州,且只會白白消耗實力。
當時第二混成旅早已成為第一軍里戰斗力最強的骨干部隊,其勝負往往關系到第一軍的成敗,如果第二混成旅提前打殘了,勢必于整個戰事不利。有人看到了這一點,但怕別人說自己是畏戰,輕易不愿說出自己的意見。劉慕賢已經歸隊,也同樣不發一言。
這時劉伯承恰好趕到。他分析說,右翼友軍紛紛退后,敵軍已經前進,并將威脅第二混成旅的側后,所以眼下不是要不要進攻五峰頂的問題,而應該趕快派出一營將右翼敵軍擊退,從而使右側陣線與中央和左側陣線平齊。
劉伯承早已是第二混成旅的靈魂和實際決策者。他的意見立刻得到了將領們的支持和擁護,張沖便派出一營執行清理右翼的任務。
右翼的清理,使得第二混成旅沒有了被敵抄襲或截斷后路的顧慮,入夜之后他們即向后撤退,重新構筑出新的前進陣地。
兩天后,唐式遵派代表前來交涉停戰。原來楊森與劉湘雖為一家,但內部又有分別,劉湘字甫澄,部屬稱為甫系,楊森字子惠,部屬稱惠系。唐式遵屬于甫系,他就藏了一個保存實力,以便為劉湘東山再起充當資本的念頭。
第二混成旅若是繼續進攻五峰頂,他沒有退路,只能奉陪,現在第二混成旅既不攻五峰頂,又隨時保持著進攻姿勢,他便想到可以達成停戰協議,你不打我,我不打你。
隨著瀘州戰事的結束,“討賊軍”再無后顧之憂,進攻重慶的信心和決心也更加堅定。
第二混成旅作為主攻部隊,再次沿大足斬龍坳向重慶進攻。這次阻擊他們的是黔軍,鑒于上次大足之敗,黔軍在兵力配備上更加雄厚,戰斗力也不像第一次守大足的北軍那樣麻木脆弱。第二混成旅發動的兩次進攻都未能奏效,劉伯承親赴陣地前沿觀察地形,一發子彈打過來,正中大腿,頓時血流如注。
見劉伯承中彈,部下急忙上前為他包扎。見傷口包扎后仍然紅腫異常,眾人情知傷勢不輕,便連夜將他由大足送往成都醫治。
劉伯承在戰場上早已不是第一次受傷,但這次受傷與以往有所不同的是,他將因此做出一個重大的人生抉擇。
良心債
劉伯承入院時因流血過多早已不省人事。收治他的是一家法國人開的醫院,經院長艾琉梅親自進行搶救,劉伯承才得以脫離危險。
由于天氣炎熱,傷口被感染,變得又紅又腫。艾琉梅認為必須進行截肢手術,以免血液中毒危及生命。
已經丟了一只眼睛,若再少掉一條腿,等于和軍人身份完全告別,這對劉伯承而言,比死還痛苦。因此他堅決不肯截肢,為此還和艾琉梅大吵了一架。
無可奈何之下,艾琉梅只得同意施行手術。未料經過一段時間的治療,劉伯承不僅沒有血液中毒,那條傷腿還奇跡般地好了起來。
艾琉梅十分詫異,他對劉伯承說:“你的腿能保存下來真是上帝創造的奇跡,你應不忘上帝之恩,終身信奉上帝。”
劉伯承哪會相信這個,他微微一笑:“上帝怎能愛我這個不信上帝的人呢?”
劉伯承出院時,艾琉梅專門贈送了一副拐杖,說:“你的傷不久就可痊愈。不過我看你腿上肌肉壞死太多,手術后損失太重,即便傷愈也會成為瘸腿。我的這副拐杖可作你的終身伴侶。”
艾琉梅是個好人,可他并不了解一個中國的職業軍人。劉伯承聽后大笑:“世上有拄著拐杖走路的軍士嗎?請留下送給別人吧!”
艾琉梅有作為一個名醫的眼光和經驗。劉伯承的傷口愈合后,傷腿果然伸不直。
弄了半天,還是個瘸子,劉伯承如何肯甘心。他經常自己做腿部牽拉,有一天還把腿放在凳子上,讓人猛坐他的傷腿,企圖用這些辦法使大腿恢復原狀,但除了難當的疼痛外,并沒有什么作用。
天無絕人之路。一位成都的老中醫成了劉伯承的大救星,他用中藥包給劉伯承敷傷腿,終于使得劉伯承的腿慢慢地開始痊愈。
又可以重新奔赴理想之路,但無休止的川戰卻已令劉伯承感到了深深的厭倦。
自從軍到這一次受傷,劉伯承在四川軍界也已經廝混了十一年光景,但要是有人讓他說出各個部隊的番號,他還是不能一口氣回答。因為四川的軍隊實在太多了,而且番號重復,常有兩個、三個、五個部隊共用一個番號的奇葩現象。
掌握這些軍隊的諸侯,但凡大一些的,沒有一個不想充當統一四川的“英雄”,從熊克武到楊森再到劉湘,莫不如此。問題是四川只有一個,統一四川的“英雄”也不會容許出現兩個,于是諸侯們便全都大展縱橫捭闔之技,今天聯合,明天反目,同學、同鄉、親戚骨肉全都因此做了他們爭斗場上的犧牲品。
民國以降,四川內戰之劇烈和頻繁,為全國其他任何地方所難以企及。不僅同學相殘,同鄉相殘,親戚骨肉相殘的現象屢見不鮮,而且老百姓也深受連年兵禍之苦。
在當初的重慶保衛戰中,劉慕賢中了楊森的牽制之計,圍攻僅由少數地方民團防守的城池,以致失去合擊良機。攻入城池后,他因此遷怒于城中居民,將有些普通百姓也當作民團成員予以殺戮,引起了時人頗多非議。
你說劉慕賢故意要傷害或蹂躪百姓,卻也不盡然。以劉伯承自己的經驗,他所遇到的將領,只要一談到民間所受兵禍的痛苦,臉上大多會浮現出悲天憫人、悵然若失的表情。
退一萬步說,就算能把這些良心債全都一股腦兒拋開,劉伯承也有職業生涯難以拓展之感。
熊克武、但懋辛等人志大才疏,眼光短淺,根本無法容納時俊之士,第一軍高層因此長期被“十人團”把持,其他將領即便戰功再高,也很難進入他們的勢力范圍。像劉伯承這樣不可多得的良將俊杰,熊、但也只是嘴上重視,實際上不僅不肯放手扶持,而且還處心積慮地逐級加以限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