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有忠：“這正是老奴的一點愚衷。”

獨孤元嘉：“那依你看，這宮里誰人是想爭寵的，誰人是不想爭寵的。”

高有忠呵地一笑：“想爭寵的人實在太多，上上下下，數也數不清啊。不想爭寵的人其實也是少的，”此刻別無外人，皇帝肯真心問，高有忠自然也要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細細想了一會兒道，“劉婕妤一定是。此外……麗妃娘娘大約也是一個吧！”

獨孤元嘉不覺笑出聲來：“為什么劉婕妤一定是，麗妃就只大約是？”

高有忠略略惶恐地低了頭：“老奴不敢妄議麗妃娘娘。麗妃娘娘的寬和仁惠，宮中有目共識。老奴深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獨孤元嘉便也不想勉強：“你畢竟是個厚道人。就算是背后無人知道，你也不肯輕易說別人的是非。好吧，朕也不問了。”

高有忠：“那陛下對沈姑娘？”

獨孤元嘉自然也記得自己的承諾。他本來也無意對自己最可信任的人隱瞞：“正是因為很滿意，所以才不能操之過急。御花園前的那場小小風波，再加上之后惠妃對她的訓誡，已是將她推到眾人眼前了。這才幾天，朕又召她到甘露殿。朕固然可以現下就收她、晉封她，可宮里盯上她的人不是更多了么？她不過一個小小的良家子出身，又怎么經得起這番催折？一個惠妃就已經夠她受的了。”

高有忠連忙謝罪：“老奴真是愚鈍，還是陛下想得周到。”

獨孤元嘉笑了一笑：“不過朕也不盡是為她著想。朕其實也是不想多生是非。朕既不愿惠妃和她埋下心結，朕也不愿和惠妃鬧得太僵。難得的太平世界，何必為些小事鬧出不太平來。”

高有忠聽得心服口服，半晌無語。

獨孤元嘉回頭望了他一眼，安撫道：“放心吧。這個沈婉兒朕心里有數，不會虧待她的。”

高有忠忙謝道：“那老奴就先代沈姑娘謝過陛下了。”

卻忽聽獨孤元嘉又出了聲，微笑中帶了三分調侃：“有忠，方才你說了這宮里的人，可是好像還漏了一個人。”

高有忠愕然：“老奴不知陛下說的是誰？”

獨孤元嘉笑呵呵地指了一下自己：“你把朕給漏了。”

高有忠一怔，不由得也笑出來：“陛下怎么能算是宮里的人？陛下是這皇宮的主人，是這天下的主人。”

獨孤元嘉笑著，過了一會兒方問：“在你眼中，朕又是什么樣的人呢？”

高有忠不知不覺地斂起笑容。低頭沉思了一番，花白眉毛便漸漸地皺出一些憂愁的痕跡：“陛下，老奴不敢說，也不忍說。”

獨孤元嘉微微一怔。心中也隱約有些明白。

一直侍立一旁的崔玉喜煞是伶俐，見狀連忙也默默地退下了。只剩下高有忠和皇帝兩個老主仆。

高有忠方道：“陛下，其實是不適宜做皇帝的人。”

獨孤元嘉聽罷，心中一片黯然。兩個人一個坐著，一個站著，皆是默默無語，連暖暖的夏風吹在臉上也變得微涼起來。只有大皇女無憂無慮的清脆童聲，像一只小麻雀一樣吱吱喳喳個沒完沒了。

眨眼間，那羞辱的一夜已是過去大半個月。

而外間一直沒有關于那夜的風言風語出來，可見皇帝身邊的人嘴巴都是很嚴的。不過沈婉兒也沒有天真到以為后宮里就真沒人知道了。至少惠妃那里一定是知道的。憑惠妃的勢力和手段，在皇帝身邊有個把眼線又算得什么難事。也可見惠妃御下苛嚴也不全然一無是處：消息傳到她那里，也就到此為止了。

這些時日，沈婉兒儼然成了崇光院里最風光的人。連往常最沒有來往的人，也隔三差五地來到她房里有一句沒一句地說些話。蔡金桂倒反而來得少了。沈婉兒知道，她是不習慣和那些人同處一室。

其實沈婉兒也從心里不習慣。

她們都道她幸承恩露，卻只有她自己心里知道什么也不曾發生過。她們越是奉承，她心里便越難受。偏偏面上還要不能泄露一絲痕跡，與她們強顏歡笑。

這日，她實在覺得有些心力交瘁，便裝作不舒服，早早地送走了兩位客人。好不容易清靜下來，一個人歪在桌邊發發呆。心里一時千頭萬緒，一時又空空如也，半晌也只好深深地、長長地嘆息一聲。再抬眼一瞧，卻見門外有個人影悄悄怯怯地躲在門邊。仔細看看，原來是尹墨香。

便連忙打起精神問：“妹妹怎么不進來。”

尹墨香還是縮在門邊，有點兒慌張地看了她一眼，遲遲不敢邁步。

沈婉兒起身走去，親自拉了她的手，她才低著頭跟沈婉兒一起走進屋里。

沈婉兒笑著請她坐下：“妹妹何時來的？我竟一點兒也沒察覺。”

尹墨香咬了咬嘴唇：“也沒來一會兒，就驚擾到姐姐了。”

沈婉兒又親切地笑：“既來了便只管進來就是，也不叫我一聲。”

尹墨香大為惶恐：”姐姐可是怪我？”

沈婉兒見她如此，倒是一愣，笑容也不覺凝住。

尹墨香的惶恐便更盛了，臉色煞白地呆了一呆，便倒頭跪在沈婉兒腳下。慌得沈婉兒也連忙起身去扶，可尹墨香卻抓著她的手不敢起來，飛快地含了兩泡鼓鼓的淚水。

沈婉兒驚道：“妹妹這是做什么？”

尹墨香哽咽著道：“姐姐怨我原也是應該的。想我們姐妹情誼，那日姐姐受辱，我卻不曾幫上一星半點。這也罷了，竟還幫著折辱姐姐……”說著，兩行滾燙的淚珠涌出眼眶，連聲音都破碎了。一面繼續不肯起來，一面哭著又說了許多自責的話。

沈婉兒聽她說完，也不禁心中郁郁，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只得也同她一起跪坐在地道：“妹妹想到哪里去了。我豈會因這一些小事，就減損我們姐妹情誼？”

尹墨香含著淚望她，鼻子也紅了：“姐姐此話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