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未來十年的改革之路
- 《比較》編輯室
- 5265字
- 2019-01-05 03:31:47
主編序
現代經濟學雖然誕生于西方世界,并伴隨著西方國家市場經濟的發展而成長起來,但它對于正在經歷“數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建設現代國家的中國來說,同樣具有重要的意義。事實上,縱觀中國經濟半個多世紀以來的發展歷程,我們會清晰地看到,發展道路上所遭遇的每一次重大挫折,幾乎無不與人們對現代經濟學的無知和排斥有關,而自20世紀80年代中期走上較為自覺的改革之路后的每一次重大進展,也幾乎都與我們對現代經濟學的認識深化密切相關。
在改革開始前的三十年,現代經濟學被官方看作為“垂死的、腐朽的帝國主義辯護”的“西方資產階級庸俗經濟學說”。1957年,一些經濟學家提出過吸收借鑒其中合理成分的建議,卻因此被打成了“資產階級右派分子”。在這樣的環境下,經濟學被賦予的任務,就在于宣傳、解釋和論證官方政策的正當性。正是由于對現代經濟學的無情排斥,中國走上了一條荒謬的統制經濟的道路,從而極大壓制了經濟活動的創新精神,使得中國經濟蒙受了嚴重破壞,整個社會也瀕臨崩潰。直到極左路線的統治崩潰和市場逐步放開以后,這種情況才發生了改變;也正是在現代經濟學的幫助下,市場經濟體制才得以在中國建立。
但是,在如何估量現代經濟學對中國的意義上,爭論一直都存在。即使中國經濟在市場制度的推動下所取得的成就已經獲得舉世公認,有些人仍然認為,中國改革的成功是“摸著石頭過河”摸出來的,“西方經濟學”不符合中國國情。我認為,這個論斷與中國改革的實際情況是不相符的。
的確,在中國改革初期,中國領導人陳云和鄧小平都提出過,中國的改革要“走一步、看一步”、“摸著石頭過河”。問題在于,他們是在什么樣的歷史條件下提出這一口號的呢?那是在“文革”浩劫之后,中國滿目瘡痍,亟需采取措施挽救這個國家。然而在當時,中國理論界已經與世界隔絕了幾十年,許多經濟領導干部并不了解社會主義陣營以外國家的進展情況,對現代經濟學所闡明的基本原理也幾乎一無所知。在這種情況下,中國完全沒有可能進行根本性的體制改革,而只能“摸著石頭過河”,采取一切可能有用的措施來挽救危亡。20世紀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改革主要是采取“包產到戶”等變通辦法,在強大的公有經濟之旁為民間創業活動開辟出一塊發展空間。這當然有助于經濟的恢復,但這并不意味著對整個國民經濟進行系統性的改造。就中國經濟整體而言,是處在一種“舊的”經濟體系(命令經濟)已經被突破,新的經濟體系(市場經濟)又沒有建立起來的狀態。
然而,這絕不意味著我們只能安于這種狀況。恰恰相反,為了學習外國的發展經驗,中國除派出上百個代表團訪問歐洲、美國和東亞各國之外,還大量邀請外國專家學者來華講學。中國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在1980年夏季到1981年夏季的一年中,連續舉辦了“數量經濟學講習班”、“國外經濟學講座”和“發展經濟學講習班”三個大型講習班。這些講習班由中外知名的經濟學專家授課,為參加這些講習班的高等學校和研究機構的中年學者,打開了系統學習現代經濟學最新成果的通路,使他們得以用新的視角來觀察中國經濟。除了這種“補課”式的講習班,還有一批學者選擇了去外國留學或進修。大批高等院校的優秀畢業生,利用中國政府派遣留學生出國留學的機會,去了英國、美國、歐洲和日本的高等院校做研究生。
中國領導人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已經意識到,中國改革不能老是停留在“摸著石頭過河”、“走一步、看一步”,因而“摩擦很大、漏洞很多”、經濟發展狀況很不穩定的狀態。1984年10月,在中共中央全會決定從以農村為重點的改革轉向“以城市為重點的整個經濟體制的改革”時,鄧小平就已指出,城市改革不像農村改革那樣簡單,它不僅包括工業、商業,還包括科技、教育等各領域都在內,是全面的改革、系統的改革。顯然,這樣一種全面系統的改革,不是靠“摸著石頭過河”、試試碰碰所能把握的。現代市場經濟制度是一個巨大而復雜的系統,它經歷了幾百年的演變才逐步形成,而現代經濟學正是這一歷史過程和這一系統運作規律的理論反映。所以,如果沒有對現代經濟學的切實把握,以使改革行動具有自覺性,那么建立現代市場經濟制度的艱巨任務是不可能成功實現的。
在1984年中共中央全會決定把改革的目標確定為建立“商品經濟”(這是俄語中對市場經濟的婉轉稱呼)以后,對“社會主義有計劃的商品經濟”作出清晰的界定,并對新體制的總體框架和改革的實施步驟作更深入的探索,就成為了一種迫切的需要。好在這時,中國已經有了一批自己的具有現代經濟學素養的經濟學家,他們與國外學者之間的學術交流也十分活躍,于是進入了中外經濟學家共同探索中國改革的目標模式和整體規劃的新階段。
1985年是一個進一步明確改革目標和基本路徑的年份。這一年發生了許多重要的事件。(1)1984年,在鄧小平本人的提議下,世界銀行組織了龐大的國際專家團隊,在中方工作小組的支持下,對中國經濟的各個方面進行了全面的考察。經過深入的研究,在1985年寫出了題為《中國:長期發展面臨的問題和選擇》的長篇考察報告。這份考察報告不僅全面分析了中國經濟面臨的主要問題,而且根據對各國經驗的比較研究,提出了解決問題的可選方案,因而受到中國領導人的高度重視。他們不但認真閱讀了這個考察的主報告和六個附冊,還讓經濟領導機關的官員放下手中的工作進行討論,從中學習現代經濟學的基礎理論、分析工具及國際發展經驗。這對于提高并開拓中國官員的經濟學眼界,提高中國政府的決策水平,起到了良好的作用。
(2)1985年5月,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三位受過現代經濟學訓練的研究生上書國務院領導,要求制定全面改革的總體規劃。在國務院總理的支持下,國家經濟體制改革委員會組織了由九位年輕經濟學家組成的研究小組,為國家體改委制定了“以市場體系構成經濟機制的基礎”的中國第一份經濟改革的總體規劃。
(3)1985年9月,由國家體改委、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和世界銀行共同召開了“宏觀經濟管理國際討論會”(“巴山輪會議”)。在大批國際知名專家、眾多中方官員和經濟學家的參加下,對中國改革的重大問題進行了討論,達成了一系列重要共識。第一,絕大多數中外專家都認同匈牙利經濟學家科爾奈的分析和選擇,把“有宏觀經濟管理的市場協調”看作中國經濟改革的首選目標模式。第二,屬于不同學派的中外專家一致認為,中國應當采取穩健的宏觀經濟政策,以便為改革措施的順利推進創造有利環境。
1985年9月末召開的中共全國代表會議,在上述研究的基礎上提出了“七五”期間的改革核心,即把國有企業改造為自主經營、自負盈虧的“商品生產者和經營者”,發展由商品市場、資本市場、勞動力市場等組成的市場體系,以及將國家對經濟的調控逐步由直接調控為主轉向以間接調控為主的三方面改革,同時配套搞好價格體系、財政體制、金融體制和勞動工資制度等方面的改革,在1986年至1990年的五年中或更長一點時間內,奠定新經濟體制的基礎。
在1985年工作的基礎上,中國政府在1986年和1988年兩次組織制定了全面推進改革的總體規劃。這些規劃雖然因為種種原因沒有能夠付諸實施,但為90年代初期研究制定并成功實施市場經濟改革的總體規劃打下了良好的基礎。
1990年12月和1991年3月,鄧小平在與一些領導人的談話中,兩次提出了“資本主義有計劃,社會主義有市場”、“社會主義也可以搞市場經濟”的意見。中央支持改革的領導人根據鄧小平的這個提示,花了很大的工夫去研究改革的目標模式問題,對市場經濟通過什么樣的體制和機制去實現資源的有效配置,進行了深入具體的研究。
經過幾個月的研究,在1991年10月到12月間,中共中央江澤民總書記召集了十一次專家座談會,其中用了幾乎一半的時間來討論“怎樣搞好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會議從稀缺資源的有效配置這樣的經濟學基本原理開始,一直深入到計劃配置和市場配置這樣的機制體制問題。然后,在廣泛征求意見的基礎上,1992年6月9日,江澤民總書記在中共中央黨校為“十四大”確定基調的講話中,提出把中國改革的目標設定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建議。他在講話中特別指出,市場經濟的主要特征是,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基礎性作用。這些意見為1992年10月的中共“十四大”所采納,由此,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改革目標得以確立。
接著,就開始進行市場經濟改革總體規劃的制定工作。這項規模宏大、參加人數眾多的研究工作持續了一年多的時間,最后形成了1993年11月中共十四屆三中全會通過的《關于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若干問題的決定》。這個決定,對市場經濟各個子系統的改革方案(包括財稅體系、金融體系、外貿體系和外匯制度、社會保障體系、國有經濟等),以及各個子系統改革之間的配合關系和時間順序,都做了較為細致的安排。由于它基于對現代市場經濟的深入理解,又切合于中國的實際,即使從現在的眼光來看,也是一個很不錯的改革規劃。
從1994年起,中國開始按照這個規劃藍圖進行各方面的改革,它們主要是:(1)建立包括商品市場、勞動力市場、金融市場在內的市場體系;(2)實現經常項目下人民幣有管理的可兌換,全面推進對外開放;(3)通過“國退民進”,對國有經濟的布局進行戰略性調整;(4)實行“放小”,將數以百萬計的國有小企業和鄉鎮政府所屬的小企業,改制成為多種形式的私營企業;(5)建立健全以間接調控為主的宏觀經濟管理體系;(6)建立新的社會保障制度;(7)轉變政府職能,加強法律制度建設。
雖然各個領域內的改革推進程度并不相同,但這一輪改革畢竟使一個對世界市場開放的市場經濟制度框架初步建立起來。市場制度的建立,解放了長期受落后制度約束的生產力,促使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經濟實現了持續的高速增長,這具體表現為:第一,在原有的“攫取型經濟體制”之外,開辟了以市場制度為基礎的“包容型經濟體制”的新天地,為民間創業開拓了空間。到20世紀末,中國已經涌現了三千多萬家民營企業,它們乃是中國出人意料發展的最基礎的推動力。第二,大量原來沒有被有效利用的勞動力和土地資源得到了更有效的利用。生產要素大量向相對高效部門的轉移所導致的全要素生產率的提高,有力地支持了中國經濟的高速增長。第三,對外開放政策的成功執行,彌補了消費需求不足的缺陷,從需求方面支持了中國經濟的高速增長。第四,實行對外開放的另一個重要作用是,通過引進外國的先進裝備和先進技術,在大規模人力資源投資還沒有發揮作用的條件下,迅速縮小了中國與先進國家之間在過去二百多年間積累起來的巨大技術水平差距,使高速增長得到技術進步的有力支撐。
不過,當我們講述中國經濟崛起的經濟學故事的時候,還必須冷靜地看到,中國在20世紀末初步建立起來的經濟體制還很不完善。中國改革遠未取得完全的成功,經濟學也正面臨著嚴峻的挑戰。當前,中國經濟體制的不完善性主要表現為,國家部門仍然在資源配置中起著主導的作用。具體說來主要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1)雖然國有經濟在國民生產總值中并不占有優勢,但它仍然控制著國民經濟命脈,國有企業在石油、電信、鐵道、金融等重要行業中繼續處于壟斷地位;(2)各級政府握有支配土地、資金等重要經濟資源流向的巨大權力;(3)現代市場經濟不可或缺的法治基礎尚未建立,各級政府的官員有著很大的自由裁量權,他們通過直接審批投資項目、設置市場準入的行政許可、管制價格等手段,對企業的微觀經濟活動進行頻繁的直接干預。
當前,在中國的政界、商界和學界,對于“半統制、半市場”經濟體制的存在,以及最近幾年國家部門力量的進一步強化,有著截然不同的看法。一種觀點認為,以國有經濟主導國民經濟、強勢政府“駕馭”市場為主要特征的“中國模式”,能夠正確制定和成功執行符合國家利益的戰略和政策,“集中力量辦大事”,創造了種種“奇跡”,而且能夠在全球金融危機的狂潮中屹立不倒,為發達國家所爭羨,足以充當世界各國的楷模。
然而,另外一種觀點則針鋒相對地提出,中國過去三十年高速增長的奇跡,來源于市場化改革解放了人們的創業精神,而靠政府強化行政管制和大量投入資源實現的增長,不但不能長期維持,而且早晚會造成嚴重的經濟社會后果:第一,在強勢政府控制下的威權發展模式不可持續,必須向能夠實現包容式發展的民主發展模式轉型,依靠自主創新實現持續穩定的增長。第二,各級政府日益強化的資源配置的權力和對經濟活動的干預,必然造成腐敗迅速蔓延、貧富差距日益擴大、官民矛盾激化的結果,甚至可能孕育社會動蕩。
改革開放三十多年來,中國經濟學人在理論和政策研究中取得了豐碩的成果;但是,正如前面指出的,中國的經濟發展依然面臨嚴峻的挑戰。中國未來的發展路徑,即如何從威權發展模式向民主發展模式轉型,以及如何完成從攫取型體制向包容型體制的轉型,都有許多理論和政策問題待解。這些問題的解決,顯然有賴于包括經濟學人在內的各界人士的共同努力。
我們編輯這套叢書的目的,也正是希望為經濟學人提供一個展示自己研究成果、以文會友的平臺,促進中國經濟問題的研究和學者之間的交流,以便在今后出現重大改革機遇的時候,不至于因為理論準備的不足而出現失誤。在這個中國經濟和世界經濟都面臨重大轉折的時代,現代經濟學無疑是大有用武之地的。我們期待有更多的學者參加進來,共同推動中國經濟學的發展。
是為序。
吳敬璉
2012年9月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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