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的家庭
- 居里夫人自傳
- 瑪麗·居里
- 8735字
- 2017-07-04 17:16:42
美國的朋友們讓我把自己的生活經歷寫下來。剛開始的時候,我覺得這個建議對我來說真的是難以接受,但是最后,我還是被友人們說服了,勉強地寫了這個簡短的生平傳記。但我不可能憑借這本簡略的傳記寫出我一生中的全部感受,也沒辦法對我所經歷過的全部事情進行詳述。時過境遷,許多關于當時感受的記憶已經模糊,時間越久,就越發模糊不清,竟至有時還認為有些事情與自己無關,好像是別人的經歷。無疑,人的一生總會受一些主要思想以及某些深刻感受的影響與支配,從而使生活能夠沿著一條主線往前走。有了這一主線,就會明白當時為什么這么做而不是那么做,就可以看出當事人的性格等各方面的特點。我會把自己并不算一帆風順的一生作一個概述,將其中的要點記敘下來。相信我的故事能夠將我從工作和生活中得到的啟示展示給大家。
我的祖籍是波蘭,名叫瑪麗·斯可羅多夫斯卡。我父母都出生在波蘭的小地主家庭。在我的祖國,像我父母那樣擁有一份不大產業的中產階級的人數頗多。他們成為社會上的一個階層,彼此之間通常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直到現在,波蘭的知識分子大部分都還來自于這一階層。
我的祖父管理著一所省立中學,閑暇時也會干些農活。我的父親熱愛學習,曾在俄國圣彼得堡大學讀書,畢業后回到波蘭,在華沙的一所預科大學里教授物理和數學。他娶了一位與他情投意合、志趣相同的女子為妻。母親很年輕時,就已經在華沙一所女子學校擔任校長了。那時候,她所從事的教育事業是極其崇高而又莊嚴的。
我的父母始終對自己從事的教育事業兢兢業業、恪盡職守。他們的學生遍及波蘭,可謂桃李滿天下。這些學生直到現在仍十分感激我的父母,并且懷念著他們。即便在今天,每當我回到波蘭,遇見以前父母教過的學生,他們還總會向我傾訴對我父母的懷念。
我的父母雖然在城市里從事教育事業,但他們與農村的親戚們來往頻繁。每到放假,我都會到農村親戚家去住上一段日子,這使我對波蘭的農村有很深了解,并因此喜歡上了農村。在那里,我感到無拘無束,散淡愜意。我想這段難忘的生活經歷也正是我終生喜愛田野鄉村,熱愛大自然的原因吧!
1867年11月,我出生在華沙,我是家中五個子女中最小的一個,但是我的大姐僅14歲就不幸病逝,所以留下了我們姐妹三個和一個兄弟。我的母親因為大女兒的不幸病逝而悲慟欲絕,并因此而患上了不治之癥,她在年僅42歲的時候便撒手人寰。母親去世時,我僅9歲,哥哥也只有13歲,全家人都沉浸在無以言表的悲痛之中。
親人的突然離世,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遭遇的最悲慘、最痛苦的事情。在這之后,我就陷入了憂傷、悲戚之中。我的母親品格高尚、溫柔敦厚、心地善良,她不僅知識廣博,心胸坦蕩且嚴于律己,在家中很有威望,大家都信服她。她對自己的信仰非常虔誠(我的父母親都是天主教徒),但又能夠包容一切,對有關宗教的不同看法,她向來都是求同存異,不將自己的觀點強加于人。這對我們是有著很大影響的。于我個人而言,一方面是因為身為小女兒備受呵護與關愛,從而使我深愛著我的母親,另一方面,那種崇拜之情也將我和母親緊密地聯系在一起。
母親去世之后,父親深感悲痛,但他并沒有因此而消沉,而是全身心地投入到了自己的工作當中,投入到對自己孩子們的教育上來,從而使自己沒有多少空閑再去傷心難過。母親過世多年后,我們仍然感到很不習慣,總是覺得家中少了靈魂和主宰。
我們家的孩子很早就開始學習了,我6歲入學,在班里是年齡最小,個子最矮的。每當有人聽課或是參觀時,老師總是把坐在第一排的我叫上講臺朗讀課文。我性格內向,一聽到叫我上臺就會嚇得不行,恨不能跑出教室躲起來。我的父親是一位優秀的教師,十分關心我們的學習,并懂得如何對我們進行指導,但是由于家里的經濟條件不是很好,一開始我們上的是私立學校,后來就不得不轉到公立學校了。
當時華沙正處在俄國的統治之下,在他們的統治下最殘酷的地方就是對學校和學生進行嚴格的控制與迫害,波蘭人經營的私立學校都被警方監視,并且全部使用俄語教學。這樣學生們在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學習俄語,以至于自己的母語——波蘭語反而說不利索了。幸虧這些學校的老師全是波蘭人,他們不想受此迫害,想盡一切辦法讓學生們多掌握一些波蘭語。這些私立學校都不被準許授予正式文憑,僅有公立學校才有這個權力。
俄國人控制著所有的公立學校,他們一味地壓制波蘭人的民族意識覺醒。學校里所有的課程均由俄國人用俄語講授。由于仇視波蘭民族,那些俄國教師像對待敵人似的對待學生。品德高尚、知識淵博的老師都不愿意到這種學校去教書,因為他們忍受不了這種敵視。身處這種校園環境中,孩子們學習的知識是否有用是很讓人懷疑的。尤其嚴重的是,這樣的環境對孩子們道德品質的影響著實令人擔憂。在這種監視之下,如果有誰不小心說了一句波蘭話,或是用詞稍不留神,就要受到嚴厲的處罰,不但自己倒霉,還會殃及家人。在這種嚴酷的環境里,孩子們天真爛漫的本性喪失殆盡,也無法感受到生命的樂趣。但是,另一方面,這種恐怖的氛圍也將青少年內心極大的愛國熱情激發起來了。
在異族蹂躪與喪母之痛的雙重影響下,我少年時期的日子過得郁郁寡歡,毫無生趣。不過,仍舊有著一些愉快的事情,保留在我的記憶當中。親朋好友的歡聚令人興奮愉快,讓我們原本郁悶的生活有了慰藉與希望。除此之外,我父親特別喜愛文學,能夠熟記波蘭和外國詩人們的詩歌,并且自己也能作詩賦詞,他還經常將外國的優秀詩篇翻譯成波蘭文。他以家庭瑣事為題材所寫的短詩常令我們贊嘆不已,佩服至極。每個周末的夜晚,我們都會圍坐他的身旁,聽他為我們朗誦波蘭的著名詩歌和散文。這樣的夜晚其樂融融,并且在不知不覺中使我們的愛國主義情愫日益增強。
自少年時起我就十分熱愛詩歌,并且能夠將波蘭著名詩人們的大段詩篇背誦下來,在這些詩人中,我最欣賞的就是密茨凱維支、克拉西茨基和斯沃伐茨基。在我日后開始學習外國文學時,這種愛好就愈加明顯了。我很早就開始學習法語、德語和俄語,并且能夠閱讀這些語言的外文書籍。后來,我覺得英語很有用途,便開始學習英語,不久就可以閱讀英文書籍了。
我對音樂研究得很少,雖然,我母親是個音樂家,擁有很美的嗓音,她希望我們都能跟她學點音樂,但我卻因為對音樂不怎么感興趣而沒能開竅。她去世之后,沒有了她的鼓勵與督促,我曾經跟她學到的那僅有的一點音樂知識,也都荒廢了。每當我想到這些的時候,總是免不了要懊悔。
中學時期學校最重視的數學和物理我都學得毫不費力,并且成績很好。每當遇到問題,我便會向父親請教。父親熱愛科學,并且在學校也進行這類課程的教學。他喜歡盡自己所能向我們解說大自然的奧秘和他對科學的研究。可惜的是,他沒有自己的實驗室,所以無法進行實驗研究。
假期尤其令人感到開心,我們住在鄉下的親友家中,避開了警探的監視,可以自由自在、無憂無慮地生活。我們在林中奔跑喊叫,還在廣闊的田地間勞作,樂得心花怒放,自在極了。有些時候,我們甚至越過俄國邊境進入加里西亞山中,那兒不是俄國的領土,而是由奧地利人統治的。奧地利人要比俄國人好一些。在那里,我們可以盡情地講波蘭語,高聲唱愛國歌曲,而不必擔心被捕入獄。
也許是從小生活在平原地區的緣故,我對山巒的第一印象很好,也非常喜歡住在喀爾巴阡山的小村子里,喜歡那巍峨突兀的山峰,喜歡在山谷里和高山之間那被詩意地稱為“海之眼”的湖泊旁流連忘返。但是,在我心中,對那一望無垠的平原的眷念卻從未消失,那開闊的視野,那柔和的色調,永遠使我的心靈感到震顫。
后來,父親帶我到更南邊的波多尼亞度假,第一次看到了大海是在敖德薩,后來又北上到了波羅的海。這次經歷對我來說是美好的。但是,直到去了法國,我才算是真正地領略到了海洋的波濤澎湃和潮汐涌退的壯麗景象。在一生之中,每當看到大自然的新景象,我總是會像個孩子似的歡呼雀躍。
我們的學生生涯很快就結束了,那些偏向思考的課程我們都已經了然于胸,學習起來毫不費力。我的哥哥從醫學院畢業之后,走上了從醫的道路,后來成為華沙一家著名醫院的主任醫師。我和我的姐姐們原打算像父母那樣去當教師,但是后來,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的大姐改變了主意,決定也去學醫,她在巴黎大學取得醫學博士學位后,嫁給了一位波蘭內科醫生德魯斯基。他們夫婦兩人前往奧屬波蘭喀爾巴阡山區一個風景秀麗的地方創辦了一家大型療養院。我的二姐在華沙嫁給了斯查萊先生,她在學校從事教育工作多年,一直兢兢業業,波蘭獨立后,擔任了一所中學的校長。
中學時代,我的成績一直名列前茅,我畢業時剛剛15歲。由于讀書用功,身體勞累,我不得不在畢業之后到農村生活休養了將近一年的時間。在那之后,我又回到了華沙,回到了父親的身邊。開始我希望去一所免費中學任教,但因家境不佳,我不得已改變了自己的決定。當時父親已經年邁,心力交瘁,需要休息,但是他的收入卻很微薄。所以,我決定找一份待遇更好的工作來減輕他的壓力。因此,17歲那年,我接受了一份家庭教師的工作,從那時起,我就離開了父親的家,開始了一個人在外地的生活。
離家時的情景我至今歷歷在目,難以忘懷。上火車的時候,我的心情十分沉重。我將被火車帶到要行駛幾個小時才能到達的遠方,并且下了火車后,我還需要乘坐馬車再走五個小時的路程。車窗外廣袤的平原飛一樣地向后退去,我的心卻像是墜了鉛一樣:等待我的將會是什么呢?
我前去任教的家庭男主人是一位農場主,他的大女兒和我年齡相仿,在跟我學習的過程中,漸漸成了我的伙伴。除了她,主人家還有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我和他們相處得很好。每天課程結束之后,我們便一起出去散步。因為非常熱愛農村生活,所以在這里我并不覺得寂寞。雖然這里的景色并不算美,但卻四季各異,仍然能夠使我感到歡快和滿足。這個莊園先進的種植技術被公認為是這個地區的典型,對于它,我有著很濃厚的興趣。漸漸地,我懂得了種植技術,并且一直關注著谷物種植后的生長情況。在農莊的馬廄里,我還逐漸摸清了馬匹的脾性。
冬季來到的時候,那廣袤無垠的大地上白雪皚皚,顯得分外妖嬈。有時候,我們駕著雪橇在雪地上飛馳,快得連路都看不清楚,嚇得我沖著駕雪橇的人大喊:“小心河溝!”駕雪橇的人卻毫不在意地回答我:“您這是正往河溝沖去,別害怕!”話音剛落,雪橇就翻倒了。不過,在雪野上翻倒一點都不可怕,反而還給我們的遠足增添了樂趣。
我記得有一年冬季,大雪紛飛,積雪厚厚地覆蓋著地面,我們用雪堆成了一座形狀怪異的雪屋,并且坐在里面觀賞遠處被映成玫瑰色的茫茫雪原。我們還經常到封凍的河上去溜冰,這一切都使我們簡直欣喜若狂,歡快的同時我們最擔心的就是天氣轉暖,那樣我們的這份快樂就會被奪走。
在農莊的工作并沒有占用我全部的時間,所以在教課之余,我就把村子里那些因俄國人統治而沒法求學的兒童,還有那些想加入我們學習、讀寫的女孩子組成一個班,用波蘭語的課本教他們讀書寫字。在這個過程中,主人家的大女兒就成了我的助手。孩子們的父母對我非常感激,但是說實話,我需要承擔一定的風險:雖然我的這種義務教學有利無弊,但卻是政府所禁止的,因為它被認為不利于社會穩定,所以,一旦被察覺,我就很有可能被捕入獄或是被流放到西伯利亞。
而晚上的空暇時間,我一般都用來學習。我曾經聽說過彼得格勒和其他國家的女性在某些領域取得成功的事跡,于是我決定以她們為榜樣開始努力,爭取取得和她們同樣的成績。
當時我還沒有選擇發展方向。開始我對文學和社會學有著很濃厚的興趣,但是通過長達三年的學習,我卻逐漸發現自己真正喜歡的還是數學與物理,因此也就一步一步地朝著這個方向發展,并暗下決心日后要到巴黎求學,并為此認真地做了學習上的準備。同時我還計劃著積攢點錢,用來負擔自己今后在巴黎的學習與生活。
自學的過程充滿了難題,我在中學時期所學的東西不成體系,與法國的中學相比差距很大。為了將差距縮小,我便通過自己選擇的一些書籍來自學。這種方法雖然不很理想,卻也收到了一些成效。我不但學到了一些對日后有所裨益的知識,還養成了獨立思考的習慣。
我大姐決定到巴黎去學醫時,我被迫更改了自己的學習計劃。因為我家的經濟狀況不允許我倆同時赴巴黎留學,所以我們兩個許諾互相幫助,先后完成學業。這樣,我便一直待在這位農莊主家,直到三年半后我教完三個學生的課程。然后,我回到華沙,那兒有一個類似的工作在等著我。
這個新工作我只干了一年,然后我就回到已經退休并且獨自生活的父親身邊,與他共同度過了一年的美好時光。在這一年中,他寫了一些作品,我則通過做家教獲得一些酬勞用以補貼家用。與此同時,我仍舊抓緊時間自學。在俄國人統治下的華沙,想要實現自己的夢想并不容易,但比起在農村時,成功的概率會更大一些。最令我興奮的是,我生平第一次可以進入一間實驗室去做實驗:這是屬于市政府的一個小實驗室,我的一個堂哥是這個實驗室的主任。除了晚上和星期天,我都會進實驗室做實驗,而且通常都是我自己在做。按照課本上所講的方法,我做了各種各樣的物理與化學實驗,經常會獲得一些預料之外的結果。這時候,我會因為這些成功而興奮,并且大受鼓舞;不過有的時候,我也會由于缺乏經驗導致失敗而感到非常沮喪。這些經歷使我更加懂得,成功的道路十分坎坷。不過,這也讓我更加堅信,我的天性的確適合研究物理與化學。
后來,我又找到了一個教學職務。我加入了華沙的一個學習團體,這個團體由熱衷教育事業,并且具有共同學習愿望的波蘭年輕人組成,他們有著一套自己獨特的學習方式。這個團體帶有一定的政治色彩,它要求成員以服務社會、報效祖國為己任。在一次聚會時,有一位青年說道:“祖國的希望寄寓于人民知識水平的提高和道德觀念的加強之上,只有如此,才能使我們的祖國在世界上的地位得到提高。當前我們首要的任務就是努力自學,并竭盡所能地在工人和農民之間普及知識。”為此,大家商量決定:晚間每個人向廣大群眾講授自己所精通的內容,用以普及知識。毋庸置疑,這個團體具有秘密結社的性質,每件事情的進展都充滿了艱難險阻。直到如今,我依然深信,這個團體的參與者必將為祖國、為社會做出有益的貢獻。
我至今依然對那個曾經給我帶來欣喜的團體印象深刻。當時那互助互勵的情景,乞今回想起來還會令我感到欣慰、激動。由于活動經費不夠,這個團體并沒有取得很大的成效,但是,直到現在,我仍然堅信,當時激勵我們的那種精神是推動波蘭社會進步的唯一途徑。如果社會中的每一個人都得不到很好的教育、具備良好的素質,一個美好的社會是不可能建立起來的。為了實現這一美好的目的,所有人都要先完善自己,并且共同分擔社會責任,竭盡全力投入到本職工作中去,才能效地去幫助別人,這樣,我們才覺得自己生活得更有價值。
這段時期的經歷使我堅定了我日后學習、深造的決心。盡管我父親的經濟并不寬裕,但愛女之心使他愿意幫助我早日完成自己的夢想。我的姐姐剛剛在巴黎結婚,我便決定前往巴黎學習,同她住在一起。父親同我都希望我學成回國后,能夠再開開心心地生活在一起,但是,后來因為我在巴黎結了婚,便留在了那里,沒有再回到華沙,回到父親身邊。做科學研究工作是父親年輕時就一直有的夢想,后來我在法國取得的成功,令遠在波蘭的父親深感欣慰,因為我實現了他的夢想。父親無私的愛,使我終生難忘。后來,父親同我已婚的哥哥住在一起,并且作為一位慈祥的爺爺,撫養著幾個孫子。1902年,他在年逾古稀時離我們而去,給我們留下了深深的遺憾。
1891年11月,在我24歲的時候終于實現了多年以來魂牽夢縈的愿望。
我到巴黎的時候受到了姐姐和姐夫的熱情歡迎,但是我沒在他們家里住幾個月,就另外尋找住處了。這是因為他們為了方便行醫住在巴黎郊外,距離我上學的學校很遠,而我需要就近住宿,以便省下時間學習。像許多波蘭學生一樣,我租住了一間家具很少的小房間。就這樣我艱難地度過了四年留學生活。
四年中,我在學習上所取得的進步很難一一講述出來。我只身一人,沒有什么紛擾,得以全身心地投入到學習中去,學業上的進步又令我心滿意足,歡快不已。至于我的日常生活,可以說是非常艱難的,因為我自己原來的積蓄就不多,親人們也沒有多大能力對我進行幫助。但并不是我一個人這樣,據我所知,許多波蘭來的留學生的境況都是大同小異的。我住在位于頂層的閣樓里,冬天很冷,取暖爐又小,屋子里根本燒不暖和,而且煤還經常短缺,所以在夜晚,屋子里臉盆中的水經常結冰。為了能夠入睡,我把全部的衣服都壓在被子上。就在這樣一間小屋子里,我用一盞酒精燈和有限的幾件炊具做飯。為了節省金錢和時間,我常常用一點點面包加一杯巧克力茶,幾個雞蛋或一點水果充饑。我一個人處理家務,沒有麻煩別人來幫助我,連取暖用的煤,也是由我親自弄上七樓的。
在其他人眼中看來這樣的日子未免過于艱苦,但是我卻能夠自得其樂,每天都心情愉悅地埋頭學習。這份生活經歷也使我充分體會到了自由與獨立精神彌足珍貴。在偌大的巴黎,我默默無聞地獨自生活在自己狹小的天地里。盡管單寒羈旅,無依無靠,但是我并不沮喪消沉,也不覺得凄慘。偶爾有那么一會,孤獨之感涌上心頭,但因我的情緒一般十分平靜,精神上又非常滿足,孤獨情緒總是轉瞬即逝。
在學習上我存在一定的困難,尤其是在開始的時候,所以,我把精力全部集中到學習上。確實,我以前的基礎知識非常薄弱,雖然到這里之前做了一些準備,但卻很不充分,與法國同學的差距很大,尤其是數學的差距更大,因此我必須付出巨大的努力去彌補自己的不足。白天我在課堂、實驗室和圖書館之間忙碌,晚上我就一個人躲在閣樓陋室里刻苦學習,常常學到深夜。每當學到新的東西,我便會興奮起來。科學奧秘就像一個新的世界那樣逐漸展現,我充滿熱情努力去學習它們并且掌握它們,這真的使我很高興。
和同學們愉快的相處同樣也給我留下了愉快的印象。初到巴黎時,我不愛說話,靦腆羞澀,但是不久我便發現同學們全都學習認真,待人親切,因此我便開始同他們一起探討學習上的問題,這使我對學習的興趣更濃厚了。
在我就讀的那個系里只有我一個波蘭學生,但是我同一個波蘭僑民小團體的關系卻非常密切。我經常參加他們在一個簡陋的小屋中舉行的聚會,和他們一起討論祖國波蘭的各種問題,我那懷念祖國的情感在此得以盡情地抒發。我們有時會一起外出散步,有時還會參與公眾集會,對政治始終保持著一種極大的熱情。但是在第一學年臨近結束時,我卻不得不離開這個小團體,因為我認為自己應該把全部精力放在學習上面,這樣才能夠盡快地完成學業。即使是在假期里,我也仍在抓緊時間復習我的數學。
我的努力沒有白費,天道酬勤,我在知識方面的各種差距逐漸縮小,并且我能夠和同學們一起通過考試。1893年,我以優異的成績完成了物理學的結業考試;1894年,數學結業考試時,我的成績位于乙等,我對這些成績非常滿意。
后來我的姐夫談到我那幾年的艱難學習情況時,他戲謔地說那是:“我妻妹的一生當中英勇頑強的時期”。我自身也始終將這段時期的艱苦奮斗看作是我一生之中最值得回憶的美好時期。這期間因我孤身奮斗,廢寢忘食地埋頭鉆研,終于能夠進行科學研究了,這是我長久以來所期盼的。
1894年是我與皮埃爾·居里的第一次相遇。有一次我的同胞、弗利堡大學的一位教授打電話邀請我到他家去玩,同時受到邀請的還有一位巴黎的年輕的物理學家,他對這位物理學家非常熟悉,也十分贊賞。當我走進這位教授家的客廳時,我看見了這個年輕人。他正好站在一扇朝向陽臺的法式窗戶的凹進去的地方,宛如鑲嵌在玻璃窗上的一幅畫一樣。他身材修長,頭發是赤褐色的,一雙大眼睛清澈明亮。他的神態飄逸,表情深沉而又溫柔。第一眼看到他時,你會認為他是一個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的夢幻者。他表現出一種質樸而又真誠的態度,仿佛對我很有好感。并且在第一次見面之后,他還希望以后能夠再見到我,繼續對科學和社會等問題進行討論。對于這些問題,我倆看法相似,很有共同語言。
隨后,他來我所在的學生公寓拜訪我,我們逐漸成了好朋友。他和我談到他每天的工作情況、他所做的研究和他獻身科學的夢想與決心。沒過多久,他便向我吐露心聲,希望能夠和我共同生活,共同追求科學的夢想。但開始時,我還不能立刻下定決心,我猶豫著,因為這樣的話,我就不得不永遠離開自己的祖國與家人。
假期到了,我回到波蘭,走的時候并沒有重返巴黎的計劃。但是,那年秋天,因為要我的博士論文做準備,我回到巴黎,進入巴黎大學的一個物理實驗室,著手進行實驗研究。
我又見到了皮埃爾·居里,而且因為科研的緣故,我與他的接觸日益增多,關系也更加密切。等到我們彼此都認為除了對方,我們不會找到更合適的生活伴侶的時候,我們便決定結婚了,并于1895年7月舉行了婚禮。
那個皮埃爾·居里剛剛榮獲博士學位,并受聘在巴黎物理和化學學校任教。那一年,他36歲,已經是國內外頗具名氣的物理學家了。他全心全意地投入科學研究當中,而很少留意自己的職位、待遇等問題,所以他的經濟狀況非常一般。結婚前,他與年邁的父母在一起生活,住在巴黎郊區的蘇城。他特別孝順,我記得他第一次跟我提到他的父母的時候,用了“慈父慈母”一詞。事實上,他并沒有夸大其詞。他的父親是一位很有資歷的物理學家,為人慷慨大度,性格剛強;他的母親是一位典型的賢妻良母,一生相夫教子,從無怨言。他的哥哥為蒙彼利埃大學的教授,兄弟二人情深意篤,皮埃爾對他的哥哥十分敬重。進入這樣的一個家庭,我感到十分榮幸,而且我確實也受到這家人的熱忱歡迎。
我們的婚禮十分簡單,并沒有專門購置結婚禮服來參加婚禮的也只有為數不多的親朋好友。令我感到高興的是,我的父親和二姐也從波蘭趕來了。
我希望有一個安靜的地方用來居住和工作,除此之外我和皮埃爾并無其他什么奢望。我們非常高興地找到了一套三居室的小房子,從窗口看出去,就能看到一座美麗的花園。老人們給我們購置了一些家具。我們還用一個親戚給我們的喜錢買了兩輛自行車,用來出去遠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