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高龍芭智導復仇局
- (法)梅里美
- 5855字
- 2017-06-13 11:44:54
我遵從賀拉斯的教導,且將本故事“從半中間講起”[35]。現在,美麗的高龍芭與上校父女都已入睡,我趁此空檔,將讀者所不應不知的某些情況作個交代。如果看官想更加深入地了解這個真實的故事,那是非得知悉這些脈絡不可的。看官已經知道,奧索的父親,德拉·雷比亞上校,是被人暗殺的。不過在科西嘉,不像在法國那樣,兇手往往是一個越獄的苦役犯,他要偷你的銀器,找不到有效的辦法,就把你殺掉了,在這里,暗殺則往往出自仇家之手。至于血仇是怎么結下來的,卻往往難以說清楚。許多家族都有世仇,而世仇的緣起卻早已塵封泯滅。
德拉·雷比亞上校的家族,同好幾個家族都有仇,尤其與巴里契尼家族結仇最深。據說,遠在十六世紀,德拉·雷比亞家的一個青年勾引了巴里契尼家的一個少女,后來被女子的親人刺死了,另一種說法則完全相反,說是被勾引的女子是德拉·雷比亞家族的,而被刺死的是巴里契尼家的男子。不管真相如何,兩個家族之間有血債,皆為世人所確認。不過,與通常習慣不同,這樁血案并未立即引發出其他的仇殺,這是因為,雷比亞家族與巴里契尼家族,同樣都被熱那亞政府所迫害,年輕的男子都流亡在外,兩個家族有好幾代都沒有強勢的代表人物。到了上個世紀末年,有一個在那不勒斯軍隊里當差的德拉·雷比亞家族男子,在賭場里與幾個軍人吵了起來,對方朝他破口大罵,罵他是科西嘉的賤羊倌,他拔出劍來,但一對三,寡不敵眾,幸虧當場另有一個賭客大喊了一聲“我也是科西嘉人”并拔刀相助。此人乃巴里契尼家族成員,但并不認得自己這位同鄉。待互報姓氏后,雙方以禮相待,甚為熱誠,并發誓結為金蘭。可見,如果是在大陸上,科西嘉人很容易友好結交,這和在他們本鄉本土的島上大不相同。只要是在意大利,這位德拉·雷比亞與那位巴里契尼,一直親如知己,但一回到科西嘉,兩人就很少見面了,雖然都住在同一個村子里。當他們去世時,據說已經有五六年互不說話了。他們的后人,按島上人的說法,也“老死互不往來”。其中一方的后人,即奧索的父親吉爾福契奧當了軍官,另一方的后人吉烏狄契·巴里契尼則成了律師,兩人都當上了各自家族的族長,由于職業不同,隔行如隔山,他們幾乎沒有任何機會碰碰面,哪怕是聽到旁人談到對方。
但是有一天,那是1809年的時候,吉烏狄契在巴斯蒂亞城一家報紙上,看到吉爾福契奧被授予勛章的消息,便當著眾人的面說,他對此毫不感到意外,因為此人的后臺是某某將軍。這話傳到了身在維也納的吉爾福契奧的耳里,他便對一個同鄉反諷說,等他回到科西嘉之日,吉烏狄契一定暴富了,因為他從敗訴的官司里賺得的錢,比從勝訴的官司里所賺得的錢更多。他諷刺話的真意何所指,誰也猜不透,究竟是指這位律師出賣了自己的委托人呢,還是只不過道出了職業行當中最普通不過的真相,那就是輸一場官司比贏一場官司,可以給律師帶來更為豐厚的收入。不管怎樣,巴里契尼耳聞了這番諷刺話,并一直懷恨在心。到了1812年,他謀求出任村長一職,正當他即將達成目的時,某某將軍致函省長大人,推薦吉爾福契奧妻子的一個親戚來擔任。省長立即迎合了將軍的授意。對此,巴里契尼毫不懷疑是吉爾福契奧搗的鬼。1814年,拿破侖皇帝倒臺,將軍推薦的那個村長被指控為拿破侖分子遭到撤職,取而代之的是巴里契尼。到了拿破侖的百日政變[36]時期,又輪到巴里契尼被撤職。最后,拿破侖徹底失敗,一場政治風暴終于過去,巴里契尼又風風光光地舉行盛典,將村長的印章與戶籍簿冊重新接收了回去。
從此,他吉星高照,官運亨通,而德拉·雷比亞上校卻被迫退伍,回到故里彼埃特拉納拉村,還不得不去應付巴里契尼陰損的刁難和排擠。有時,說他的馬竄進了村長家的園子而傳訊他,要他賠償損失;有時,村長又借口修補教堂前的路面,故意將德拉·雷比亞家族一成員墳墓上一塊刻有族徽標志的石板扔掉了。如果有羊群啃了上校家的青苗嫩葉,羊主人一定會得到村長的袒護。接著,有兩個一直深受德拉·雷比亞家族保護的人,一個是在本村郵政局兼職的那個雜貨店老板,一個是負責看守園林的那個殘廢老兵,都相繼丟了差事,而被巴里契尼家族的人所取代。
上校的太太去世,臨終希望把她葬在她生前經常散步的一片小樹林里,村長聞訊立即宣布她必須葬于本村的公共墓地,理由是他未得到上級授權允許村民另外單建墓地。對此,上校勃然大怒,宣稱在等待上級授權批下來之前,他的太太必須葬在她本人生前指定的地點,還派人挖了墓穴。村長則針鋒相對,也叫人在本村的公墓里挖了一個,而且還派來了警察,說是為了顯示法律的權威。出殯的那天,兩派人眾悉數到場,擺開陣勢,頗有為爭奪德拉·雷比亞太太的遺體而不惜大打出手之勢。死者的親屬招來四十多個全副武裝的農民,強迫本堂神父走出教堂,取道朝小樹林進發,另一派人,由村長親率兩個兒子,加上一群黨羽與警察,則挺身阻擋。當他出現在陣前并喝令送葬行列后退時,對方發出了一陣噓聲與恐嚇聲,且人多勢眾,意志堅決,有些槍支還上了膛準備開火,據說,有個牧羊人就瞄準了村長,但上校將那支槍往上一抬,說道:“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開槍!”村長此人頗像巴汝奇[37]那樣,“天生怕挨打”,見此陣勢,不敢應戰,便領著黨羽退走了。于是,送葬行列開始上路進發,還故意繞最遠的道而行,非得從村公所面前經過不可。在行進中,有一個冒失鬼加入了行列,竟斗膽高喊了一聲:“皇帝萬歲!”[38]跟著喊的還有兩三個人。這時,又碰巧有一頭村長家的牛擋住了去路,這一幫人越來越得意放肆,竟想把這頭牛宰掉,幸虧有上校出來阻止,才沒有發生一個血腥事件。
不難想象,這場糾紛當即已被記錄在案,村長用妙筆生花的文筆給省長打了一份報告,說天國的神規與人間的法律是如何被踐踏,他村長的尊嚴還有神父的威信是如何受到藐視與侮辱,德拉·雷比亞上校是如何帶頭鬧事,糾集拿破侖余黨妄圖顛覆正統王朝,挑起島上民眾的武裝械斗,這一連串罪狀實觸犯了刑法第八十六條與第九十一條,當嚴懲不貸。
這份添油加醋、夸大其詞的告狀反而沒有達到其目的,對手上校也沒有閑著,他也致函省長與皇家檢察官。他太太還有一個親戚與皇家法院的一位表親沾親帶故,此位表親正好是本島的議員,全靠這些關系維護打點,陰謀造反的罪名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德拉·雷比亞夫人得以安息在她的小樹林里。只有那個喊口號的冒失鬼被判在監獄里關了半個月。
巴里契尼律師對此大逆不道案件竟被如此從輕發落深為不滿,便再接再厲換了一個方向繼續進攻。他不知從何處弄出一張陳年舊契,據此否認上校對一條設置了一座磨坊的水流擁有主權。官司打了很久。快到一年時,法院行將判決,從所有的跡象看來,上校將要勝訴。此時,巴里契尼先生突然交給皇家檢察官一封信,此信的簽名者是一個名聲響亮的強盜,名叫阿戈斯契尼,他信中威脅村長,如果不撤訴停止官司,便要以血光之災相加。眾所周知,在科西嘉,強盜為了報答朋友,往往插手一些私人糾紛,拔刀相助,能得到強盜的庇護,是來之不易、彌足珍貴的事情。村長正要利用此信大做文章,不料又意外發生一事,使得事情變得更為撲朔迷離,真相難辨,那就是大盜阿戈斯契尼致函皇家檢察官,聲言有人假冒他的筆跡,寫了威脅村長的信件,使世人懷疑他的人格,以為他是一個以自己的威名做交易的小人,在這封信的末尾,他這樣說:“如果我查出了那個偽造信件者,必將嚴加懲處,以儆效尤。”
很明顯,那封給村長的恐嚇信并非出自強盜阿戈斯契尼之手。于是,德拉·雷比亞一方就控告村長巴里契尼一方假造了威脅信,而后者則反唇相譏。雙方互相指責,法院一時無法弄清究竟是哪一方在作假。
就在此關鍵時刻,吉爾福契奧上校被人暗殺了。據法院檔案記載,經過情形如下:一八XX年八月二日,傍晚時分,一個名叫瑪德萊娜·彼埃特里的婦女帶著糧食去彼埃特拉納拉村,猛聽見兩聲連續的槍響,好像是從通往村子的一條低洼路上發出來的,距離她約有一百五十步遠。幾乎與此同時,她看見有個男子俯身沿著葡萄園里的小路往村里跑去。這人邊跑邊稍停一下,回頭望望,可惜距離太遠,她看不清他的面貌,何況,他嘴上還叼著一大片葡萄葉,幾乎把整個臉都遮住了。那人向藏在一旁沒有顯形的同伙做了一個手勢,便鉆進葡萄園不見了。
婦人撂下糧食,奔向出事的那條小路,在那里發現德拉·雷比亞上校倒在血泊里,身上中了兩槍,但尚未斷氣。他的身邊撂著他上了鏜的槍,看樣子,他正要舉槍迎敵,朝對面的來襲者開火,卻被另一個敵人從背后擊中。他大聲喘氣,垂死掙扎,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據后來醫生解釋說,這是子彈打穿了肺部所致。鮮血使得他窒息,血流得很慢,像紅色的泡沫。婦人想把他扶起來,問了他好幾句話,都白費力氣,毫無結果。她看出來他很想說出點什么,但已經說不清楚了。她又發現他試圖把手伸進口袋,便趕緊幫他從他口袋里掏出一個活頁夾,把它打開遞給他,受傷者取出夾里的鉛筆,想要寫點什么。目擊證人見他費了好大的勁寫了幾個字母,但她不識字,看不懂是什么意思。上校寫得筋疲力盡,把活頁夾交到彼埃特里婦女手里,使勁握著她的手,神情古怪地看著她,似乎想要告訴她,用女證人自己的話來說,就是這么一個意思:“事關重大,這是殺我兇手的名字!”
彼埃特里婦女向村里跑去時,迎頭碰見巴里契尼村長與他的兒子文桑德羅。那時,幾乎已經完全天黑了。她把自己所見到的一切給他們講了一遍。村長拿過活頁夾,跑回村公所去系上執行公務時必須佩戴的肩帶,又叫來文書與警察。他們走后,瑪德萊娜·彼埃特里單獨與文桑德羅留下時,她求年輕人去救助上校,說不定他還有一口氣。但文桑德羅回答說,上校是他家不共戴天的仇人,如果他走近去,別人一定會說是被他殺死的。待了一小會兒,村長回來了,發現上校已經氣絕,便叫人把尸體抬走,并作了筆錄。
巴里契尼村長忙亂得不知所措,在當時的情況下這很自然,盡管如此,他還是趕緊把死者的文件夾封存起來,并在他的職權范圍里,盡量作了一番檢查探究,但始終沒有任何重大的發現。
預審法官到場后,打開那個活頁夾,只見一張血跡斑斑的紙上,有幾個字母,寫字的手已經軟弱無力,但筆跡尚清楚可見,紙上寫著:阿戈斯契尼……法官毫不懷疑上校是想指控阿戈斯契尼就是殺他的兇手。可是,上校的女兒高龍芭·德拉·雷比亞應法官的傳訊到場后,要求仔細地察看察看那個活頁夾。她翻閱了好久好久,猛然一伸手指著村長,大聲喊道:“他就是兇手!”雖然悲痛欲絕,但她仍然令人驚訝地以準確而清晰的言詞陳述出她的理由,她說,其父不久前接到了兒子奧索一封信,看后便把信燒掉,但在燒掉之前,用鉛筆在活頁夾里抄下兒子的地址,因為奧索剛剛換了駐地,可如今活頁夾里抄下了地址的那一頁沒有了,這說明是村長把它撕掉了,而正好這一頁上她父親寫明了兇手的名字。按高龍芭的推斷,村長在另一頁上補寫下阿戈斯契尼的名字用來混淆視聽。法官的確也發現寫有名字的那個小紙本上缺了一頁,但他馬上又發現那紙本上還有其他一些缺頁。有證人說,上校有撕活頁夾里的紙來點雪茄的習慣,因此極有可能不留神把抄有地址的紙頁撕下來燒掉了。此外,有人認為,村長從彼埃特里女人手里接過活頁夾后,由于已經天黑,根本沒有可能去翻看,還有人證實,村長在走進村公所之前,一刻也沒有停,警察隊長一直陪著他,眼見他點起了燈,把紙夾裝進一個信封里,當著隊長的面把它封存好。
警察隊長陳述完畢,高龍芭悲憤欲絕,撲倒在他腳下,以世上最圣潔的名義懇求他說說當時是否離開過村長,哪怕只有一小會兒。警察隊長猶疑片刻,顯然是被這姑娘呼天搶地的激昂所感動,便承認自己確曾到隔壁房間取過一大張紙,但離開不足一分鐘,當他摸黑在抽屜里找紙時,村長還在不停地跟他說著話。而且,他證實,當他回來的時候,那個染著血跡的活頁夾仍放在原來那張桌子上,村長起初進屋時,就是把活頁夾放在那里的。
輪到巴里契尼村長陳述時,他神情自若,從容鎮定。他說,他原諒德拉·雷比亞小姐的偏激言行,并愿意放下尊嚴來證實自己清白。他有證據表明自己整個傍晚都在村子里,血案發生時,他兒子文桑德羅和他正站在村公所前面,他還說,他的另一個兒子奧蘭杜契奧那天正發燒臥病在床。他還出示了自己家里所有的槍支,沒有一桿是最近使用過的。至于那個活頁夾,他補充說,他當時就深知其重要性,所以立即就把它封存起來,交給了他的助理,因為他已經預料到,由于他與上校不和,他很可能受到懷疑。最后,他還提醒大家,大盜阿戈斯契尼曾經發出恐嚇說,要殺死假冒他的名字偽造了那封信的人,暗示這個土匪很可能是懷疑上了上校,因此制造出這樁兇殺案。眾所周知,根據強盜行事的慣例,出于類似的原因而進行了同樣報復的,并非沒有先例。
德拉·雷比亞上校遇害五天后,阿戈斯契尼遭到一支巡邏隊的襲擊,他負隅頑抗,被當場打死。在他身上搜出一封信,是高龍芭寫給他的,信上說,人人都認定他是殺害上校的兇手,請他站出來宣告一下究竟是或不是。對此,這個強盜未予理睬,于是,人們一般都認定他是沒有勇氣向一位姑娘承認自己殺了她的父親。但是,那些自認為很了解阿戈斯契尼性格的人,私下都認為如果真是他槍殺了上校,他定會自我吹噓一番,另有一個名叫布朗多拉契奧的強盜,則交給高龍芭一份聲明,說他以名譽擔保他的老伙伴絕未干下這樁血案,但他只有唯一一條證據,那便是,阿戈斯契尼從未跟自己說起過他懷疑上校曾假冒了他的名義寫威脅信。
結果是,巴里契尼一家脫盡干系,平安無事,預審法官將村長大大稱頌了一番;而村長則進一步錦上添花,宣稱撤回他跟上校關于那條水流的訴訟,以便彰顯其高風亮節。
按照當地的風俗習慣,高龍芭當著眾多親友的面,在父親的遺體前,即興創作了一首哭悼歌,公開譴責巴里契尼父子是殺人兇手,盡情發泄了對兇手的仇恨,威脅說她的兄長必將為父報仇。這首哭悼歌流傳甚廣,莉狄婭小姐聽那個水手唱的就是此歌。奧索當時正在法國北部,得知父親的死訊后,便請假回家,但未獲批準。起初,他接讀妹妹的來信,以為巴里契尼父子就是兇手,但不久后,他又收到審訊過程中所有文件的副本以及法官本人的一封私人信,他就幾乎完全確信強盜阿戈斯契尼才是不貳的兇手了。高龍芭每三個月要寫一封信給他,把她認定為證據的那些懷疑向他嘮叨一遍。讀了妹妹來信的指控,他身上科西嘉人的熱血不禁沸騰而起,有的時候,幾乎認同了妹妹的偏激之見。但每次給妹妹回信,他都一再指出她的猜測并無確鑿的證據,因而令人難以置信,他甚至不許她再提這件事,但始終無效。這樣又過去了兩年,奧索奉命退伍。返鄉之念,自然而生,其目的倒不是要去把無辜者當作罪人去加以報復,而是為了要去給妹妹找個婆家,把她嫁掉,同時也想把他那點小產業變賣掉,如果賣得出好價錢,那他就到大陸去定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