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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二天,在上校與伙伴打獵歸來之前不久,莉狄婭小姐也從海邊散步往回走,正與女仆回到旅館時,忽見一全身黑素衣裝的年輕女子,騎著一匹矮小精壯的馬進了城來。那女子后面緊隨著一個農民模樣的跟班,也騎著馬,身穿一件臂肘處已磨破的棕色上衣,背上斜挎著一個葫蘆,腰間掖著一把手槍,手里還握著一支長槍,木柄槍托則插在鞍架上的一個皮袋里,總之,此人的穿扮活像舞臺劇中的強盜,正是科西嘉島上老鄉出門趕路常有的那種裝束。那女子姿容艷麗,當即引起了內維爾小姐的注意。她約莫二十歲上下,身材高大,肌膚白皙,雙眸澄藍,紅唇艷如玫瑰,皓齒像上了釉的細瓷。其面部表情既高傲又不安,且憂傷外露。她頭披黑色面紗,此品名為“美紗羅”[31],由熱那亞傳入科西嘉島,婦女披戴最為相宜。她一頭栗色秀發,扎成長辮盤在頭上,如一襲頭巾。她衣著潔凈,裝束極其簡樸。

內維爾小姐有充足的時間端詳這位戴美紗羅的女子,因為她在街上停了下來向行人打聽什么,而從其眼睛的表情來看,所打聽的事情似乎關系甚為重大。得到回答后,她便揚鞭策馬,飛奔而去,一直到托馬斯·內維爾爵士與奧索下榻的旅舍前才停下。向店主詢問了幾句后,她翻身下馬,往大門旁的石凳上一坐,她的跟班即把她的坐騎牽到馬廄里去了。穿著巴黎時裝的莉狄婭小姐打她面前走過時,她連眼皮也沒有抬。一刻鐘以后,莉狄婭在自己房間里推窗外望。見那戴美紗羅的女子仍然坐在原地未動,連姿勢也沒有變。過了不久,上校與奧索打獵歸來。店主對那位身穿喪服的女子說了幾句話,并用手指了指年輕的德拉·雷比亞,那女子臉一紅,霍地站起來,迎前幾步,又驟然停下,像發愣似的站著不動。奧索離她很近,好奇地打量著她。

“您是奧索·安東尼奧·德拉·雷比亞嗎?”她問,聲音因激動而顫抖,“我是高龍芭。”

“高龍芭!”奧索驚叫起來。

他立刻把她摟進懷里,溫柔地吻著。上校與他的女兒不勝驚訝,因為,在英國,從沒有人在街上當眾擁抱。

“哥哥,”高龍芭說,“我沒有得到您的允許就來了,請原諒。我是聽朋友們說您已經到了,能見到您,對我真是莫大的安慰……”

奧索又吻了吻她,然后轉身對上校說:

“這是我妹妹,如果她不自報姓名,我真認不出是她。高龍芭,這位是托馬斯·內維爾爵士。上校,請原諒,我今天不能與您共進晚餐了……我妹妹……”

“哎,我親愛的先生,你們還想上哪兒另開一席呀?您知道,這該死的旅館只備一桌飯,而且是專為我們做的。請這位小姐湊合著跟我們一道吃,也讓小女高興高興。”

高龍芭瞄了哥哥一眼,他沒有多作推辭,于是,大家一道進了旅店最寬敞的一間房,那是給上校一人作客廳兼餐廳用的。德拉·雷比亞小姐被介紹給了內維爾小姐,她向英國小姐深深施了一禮,但一言未發。看得出來,她很是慌張失措,也許是因為她生平第一次與外國上流社會人士相處。但是,在舉止上,她卻并不土里土氣。她與眾不同的氣質彌補了她的生硬、不自然。而內維爾小姐反倒喜歡她這一點。自從上校一行人一入住,這家旅館就沒有空房間了。內維爾小姐居然愿意屈尊降格,或者是出于好奇,特邀請德拉·雷比亞小姐在自己房里另搭一張床,兩人同住一室。

高龍芭結結巴巴地道了幾聲謝,便急忙跟隨內維爾小姐的女仆梳洗去了,她一路上驅騎頂曬,風塵仆仆,自當收拾清洗一番。

她回到客廳之時,見上校與奧索出獵歸來放在角落里的獵槍,便停下腳步,說:“真是好槍,哥哥,是您的嗎?”

“不是,是上校的英國槍,不僅美觀好看,而且打得很準。”

“我真希望哥哥也有這樣一支好槍。”高龍芭說道。

“這三支槍中,當然有一支是屬于德拉·雷比亞的,”上校大聲嚷道,“他的槍法實在太好了,今天打了十四槍,全都命中!”

上校執意要贈予一支,奧索則辭謝堅拒,兩人之間好一番互推互讓,終于奧索難卻上校的盛情,答應接受,這使得高龍芭大為高興,喜形于色。旁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來,哥哥拒收時,她板著臉,現在卻滿臉都充滿了孩子般的歡樂。

“好朋友,挑一支吧。”上校說。

奧索仍然不好意思挑。

“那么,請你令妹為你挑吧。”

高龍芭不用對方再敦請一遍,便挑了一支裝飾得最小的,但是曼頓名牌的大口徑精品。她說:“這一支射程肯定很遠。”

她的哥哥顯得不好意思,連連道謝,恰好飯菜及時端上,才使他趁入座就餐而擺脫了窘態。高龍芭起先不肯入席,哥哥對她使了個眼色,她才作了讓步,并且在吃飯以前,以虔誠天主教教徒的方式,先劃了個十字,莉狄婭小姐看著她這一番作態看得入迷,心想:“妙哉,這才叫古樸民俗呢。”

于是,她打算對這位代表著科西嘉古老民風的妙齡女郎,多作一番有趣的觀察。奧索顯然有點不大自在,唯恐自己妹妹的言談舉止有些土氣。但妹妹老關注著哥哥,一舉一動都學他的樣,有時則又定睛看著他,眼里流露出一種異樣的哀傷表情;而當奧索的目光與妹妹的偶爾相遇時,他總是把目光轉移到別處,似乎有意避開他妹妹無言地向他提出的某個問題,那個問題正是他們兩兄妹都心知肚明的。席上,大家都用法語交談,因為上校的意大利語實在不夠用,高龍芭聽得懂法語,而且不得不和主人應酬的那幾句話,說起來也還算過得去。

晚飯后,上校發現兩兄妹之間有那么一點拘謹,便以他一貫的坦率問奧索是否需要同高龍芭單獨說說話,如若需要,他可以和女兒避到隔壁房間去,但奧索連忙謝絕了,說他們兄妹到了彼埃特拉納拉會有充足的時間拉家常,彼埃特拉納拉就是他將要定居的村子。

于是,上校就往沙發上他慣常的位置上落座,內維爾小姐為了想方設法讓美麗的高龍芭開口說話,試著換了好幾個話題,終未能如愿,只好請奧索朗誦一首但丁的詩,因為但丁是她最喜愛的詩人。奧索選了《地獄篇》中描寫法朗塞斯卡·達·里米妮的愛情故事[32]。他朗誦起來,把那些三行一韻的優美詩句,那些描寫兩個青年男女共閱言情小說是如何墮入危險關系的詩句,朗誦得抑揚頓挫。他誦讀的時候,高龍芭靠近桌子,把原來低垂的頭抬了起來,一雙秀眼睜得大大的,閃耀著異樣的光芒,俊臉一會兒泛紅,一會兒發白,身軀在椅子上不停地扭動。意大利人的氣質真是了不起,根本用不著有老學究來指點詩歌之美,他們自然就會感受體味。

詩歌朗誦完畢,高龍芭叫嚷了起來:

“這詩真美!哥哥,是誰寫的?”

奧索對此提問替她感到有點不好意思,莉狄婭小姐笑了笑,答道是好幾個世紀前一個佛羅倫薩詩人寫的。

“回到彼埃特拉納拉,我要教你讀讀但丁的作品。”奧索說。

“我的天呀,這詩真美!”高龍芭連連稱贊道,接著,她把記住了的三四節背誦了出來,起初聲音很低,后來越來越激動,竟高聲朗誦起來,比他哥哥剛才朗誦得更加有聲有色。

莉狄婭小姐對此十分驚訝,說:

“您似乎非常喜愛詩歌,您將來自己第一次讀但丁的作品時一定很陶醉,我真羨慕您!”

“內維爾小姐,”奧索說,“您看,但丁的詩有多么了不起的魅力,居然把一個只會念念《天主經》的鄉村姑娘也感動了……噢不,怎么我搞錯了,高龍芭其實也要算是個內行。她從小就喜歡寫詩,先父曾經在他的家信里告訴我,她在彼埃特拉納拉村與方圓八公里的范圍里,是最有才華的喪歌女。”

高龍芭帶著央求的神情看了她哥哥一眼。內維爾小姐早就聽說過,科西嘉有些婦女能夠即興作歌,便很想當面飽飽耳福,因此,懇求高龍芭一展歌才。奧索十分懊悔自己剛才說起了妹妹寫詩的本領,只好解釋說,科西嘉的哭喪歌單調乏味,朗誦過但丁的作品以后再來吟科西嘉的詩,那簡直就是丟他本方本地的臉。但是,不管他怎么說也無濟于事,反倒激起了內維爾小姐的好奇心,終于,奧索只好對妹妹說:

“那么,你就即興謅幾句吧,但可要短一些。”

高龍芭嘆了口氣,對桌上的臺布凝視了一分鐘,又抬頭看了看房間,然后用手捂住眼睛,就像有些鳥兒看不見旁人就以為旁人也看不見自己一樣,大大放心地用顫悠悠的聲音唱了起來,其實就是一種朗誦,以下就是她誦唱的內容:

少女與班尾林鴿

群山背后有一個深谷——太陽每天只在這里照耀一個小時;——深谷里有一所幽暗的房屋——野草蔓延,窗戶緊閉——屋頂上也沒有炊煙。——但太陽照臨的時候,正當每天正午——一扇窗戶打開,坐在窗口紡紗的是一個孤女——她一邊歌唱,一邊紡織——唱的是一首悲傷的歌子;——歌聲卻無人回應。——春天來臨的一天——一只班尾林鴿飛來,停棲于附近的一棵樹上——它聽見了少女的悲歌——它說,姑娘啊,不要以為世上只有你在悲痛;——我的伴侶也被兇殘的老鷹抓走遭難。——姑娘答道,鴿子啊,請你幫我認準那只搶你伴侶的兇鷹——即使它飛入了云端——我也能把它擊落。——可是我呀,我可憐的姑娘——我還有一個兄長在遠方,誰能使他回到我身旁!——請告訴我,你的哥哥現在何方——我展翅就能飛到他的身旁。

“好一只有教養的鴿子!”奧索一面高聲嚷著,一邊擁抱自己的妹妹,他真實的激動與他那假裝出的開玩笑的聲調頗為不相稱。

“您唱的歌實在很有魅力。”莉狄婭小姐說,“希望您把它寫在我的紀念冊上,我要把它譯成英文,還要叫人配上音樂。”

好心的上校雖然一點也沒有聽懂高龍芭歌唱的內容,也跟著附和自己女兒連聲叫好,還問上一句:

“小姐,您說的那種鴿子,是否就是咱們今天吃的那種烤鴿?”

內維爾小姐拿出自己的紀念冊,看著那位即興女歌手書寫詩歌的方式特別節省紙張篇幅,不禁大為詫異,她不是把詩句寫成一句一行,而是前后連成一片,直抵紙張的盡頭,完全不顧寫詩的格式,即所謂的“行短,長短不一,兩邊各留天地”。高龍芭小姐在單詞拼寫上的別出心裁,也頗不規范,對此,內維爾小姐好幾次不禁失笑,奧索作為哥哥則倍感難堪,無地自容。

就寢的時間到了,兩位姑娘告退回房。莉狄婭小姐卸下項鏈、耳環與手鐲的當兒,發現高龍芭從衣裙下取出一件東西,長長的像鯨魚骨做的裙撐,但形狀卻又不同。她小心翼翼、幾乎是悄悄地把它往桌子上她那塊美紗羅下面一塞,然后跪下來虔誠地祈禱,兩分鐘后,才上床躺下。莉狄婭小姐生性好奇,而且像所有的英國婦女一樣,卸裝脫衣的動作慢慢吞吞的。她走近桌子,假裝在找一只別針,掀起了那塊美紗羅,但見一把相當長的匕首赫然在目,它鑲著螺鈿與白銀,做工精巧,即使對武器收藏家而言,也堪稱一件價值連城的古兵器。

“姑娘家在緊身衣下面攜帶這么個小玩意,這是本地的習俗嗎?”內維爾小姐笑著問道。

“不得已呀,”高龍芭嘆口氣說,“壞人實在太多了。”

“您真敢給人來這么一刀?”

說著,內維爾小姐手持匕首,像在舞臺上演戲一樣,從上往下用力一戳。

“當然有,在危急的情況下,”高龍芭用溫柔得像音樂般的聲音說,“為了自衛或者為了保護朋友……但是您不能用這個姿勢持匕首,否則對方一退,您反倒會傷著自己,”她坐了起來,“您瞧,要這樣持刀,從下往上一刺,據說這么做才能致對方死命,唉,不需要用這種武器的人才叫有福氣哩!”

她嘆了口氣,倒在枕頭上,閉上雙眼。她那張臉,顯得那么漂亮、高貴而純潔,真是人間少有,天下無雙,想當年,菲狄亞斯[33]雕塑智慧女神彌涅耳瓦[34]的時候,如果看見這張臉,就絕不會另找模特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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