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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我的母親》(2)

陳氏一度受到浙江豫籍移民家族的歧視,在家中卻與長自己二十歲的丈夫相濡以沫,恩愛有加,其主婦的中心地位不容忽視。與緘默、憨厚、性溫的夫君相比,陳氏機智過人,善于言談,這個身世并不復雜、不識之無的女人,較之當時一般地位卑下的婦女倒是一個例外。雷震說自己的體格像父親,高大魁梧,性格與母親十分相像,雖亦豁達、健談,但與母親相比,有時自愧弗如。丈夫病逝后,陳氏一人獨撐門戶,艱辛備嘗,雷震夫人宋英十分敬重陳氏,在一篇文章中描述過自己的婆婆:

儆寰不幸在十二歲時喪父,全靠寡母掌理門戶。而鄉間欺侮孤兒寡母的惡俗歪風,對他母親的沖擊很大,所幸他的母親個性倔強,從不認命,更不向惡勢力低頭,雖是文盲,又是婦道人家,仍敢于到省政府打官司,而且獲得勝訴。所以,他的母親早以雷四奶奶的大名而傳聞鄉里,大家都尊稱為“一鄉之長”。地方上要興辦公益事業,固然要與她商量,甚至請她出面倡導。而地方上的大小糾紛,也常需要請她主持公道,乃至不惜專門抬轎子或雇船只請她出面處理。儆寰后來之熱心于為人排難解紛,例如到臺灣以后,對于民、青兩黨的家務糾紛,他也愿意挺身介入,多少就受到了母親的影響。[20]

1938年2月20日,陳氏在家鄉被日軍硫黃彈擊中而不幸罹難,終年六十四歲。直至兩個月后,雷震才在武昌驚悉這一噩耗。其時,他隨王世杰[21]已離開國民政府教育部,受聘為軍事委員會政治部設計委員,這是一個閑職,相當于顧問性質,除兩周例會之外,平時不用到會辦公。雷震當時住在漢口,辦公地點在武昌。4月底的某一天,雷震過江去設計委員會,在辦公桌上發現一封未貼郵票、顯然不是從郵局寄來的信。拆閱之后,獲知兩個月前母親陳氏已在家鄉遇難。寫信人是浙江安吉縣的楊哲夫先生。雷震知道此人,卻素無來往。此信也沒有留下地址,雷震因此判斷楊先生大概是從家鄉逃至后方途經武漢時特意給他留下的。雷震捧信展讀,悲傷欲絕,心如亂麻,含著淚水跑到不遠處的黃鶴樓上大哭一場。若干年后,他借用漢末徐庶說的一句話來形容當時的心境:“今失老母,方寸亂矣!”

雷震與母親最后一次見面,在1937年“七七事變”發生后。陳氏不顧大戰在即,執意要來南京看雷震一次。正是南京政府各機關緊急疏散的關鍵時刻,雷震身為教育部干部,要職在身,四處奔波,至重且繁,席不暇暖,未能有時間與母親長談一次。8月6日,其妻宋英率全家撤離南京,陳氏獨自一人留在云南路西橋五號寓中,終日枯坐。8月13日,日軍進攻上海,淞滬之戰開始,陳氏聞之決定立即返鄉。她對雷震說,將把地方上零散的槍支搜集起來,組織青年壯丁擔任地方上的防衛工作。雷震擔心戰事之中交通線被切斷,自己又公務纏身,無法更好地照料母親,就未作最后的挽留。當時陳氏身體已十分虛弱,經常大咳不止,雷震放心不下,擬調用教育部小車送母返鄉,以減少旅途勞頓。陳氏聞之堅拒,說:對日一戰,關乎國家盛衰和民族存亡,在這個時候怎能動用國家物資,一個老人坐坐長途汽車又算得了什么?

第二天,雷震將母親陳氏送至白下路江南汽車公司長途車站,母子倆動情相別,依依不舍。陳氏對雷震說了不少勉勵的話,特別囑咐一人在外要注意身體。以往也有過母子相別的場面,陳氏從未掉過一滴眼淚,而這一次,淚水漣漣,神情恍惚,仿佛冥冥之中,早有預知。雷震感到國難當頭,山河破碎,人心惶惶,“大家前途茫茫,吉兇禍福未卜,恐怕以后不容易見到面……我也不知不覺的眼紅流淚了。當汽車開行的一瞬間,我看到她在車上的背影,瘦削的兩肩,斑白依稀的頭發,和以巾擦淚的凄涼樣子,我的淚水益發涌溢不止,很想痛哭一場才好。萬未料到這次車站一別,竟成永訣……”[22]

雷震說母親一生受盡了人世間的所有之苦——辛苦、勞苦、艱苦、痛苦。

陳氏有子女五人,先后四人病歿,惟雷震一人尚在,成為她在這個世界上“最可親、最可靠、最可依念”的親人。母以子貴,每次相見,陳氏總是情不自禁地將心中的繾綣和寂寞一吐為快。陳氏晚年最大的夙愿,就是希望身后也能安葬在蘇州吳縣太湖洞庭山,她覺得那里“風水好”,不僅九泉之下可心安理得,且“存歿均安”和“子孫高發”,這也是她在后來之所以將雷錦貴和原配范氏夫人移葬到那里的緣故。陳氏每次與雷震言及此事,態度十分堅決。雷震表示:一定遵命辦理,絕不食言。

抗戰八年中,雷震開始進入權力中樞,在國民黨內部成為炙手可熱的人物。抗戰勝利后,雷震參與籌備1946年1月的“全國政治協商會議”(秘書長)及同年11月“制憲國民大會”(副秘書長),被記者們公認為“南京第一忙人”(陸鏗語),一直無暇顧及母親陳氏的下葬之事。及至行政院改組,雷震出任政務委員,此時并無固定職責,才得以抽身前往蘇州東山俞塢數次,為母親陳氏踏勘墓地。在表叔丁鶴人的協助之下,總算在父親雷錦貴墓地東面較高的一處坡地,為母親選定了最后的墓址。此處藏風聚氣,溫暖異常;枇杷樹、楊梅樹成林;佇立遠眺,可見太湖的浩瀚,水天一色,風帆上下,鷗鳥群飛,且與父親雷錦貴之墓遙相對望,完全符合陳氏遺命中的各種條件。

1947年秋天,陳氏正式下葬于此,墓碑由雷震老友于右任先生所書。若干年后,1978年6月9日,八十二歲高齡的雷震在給老友“立法委員”王新衡[23]一封信中,談及當年母親之慘死,仍悲憤不已:

我母親三十四歲守寡,茹苦含辛,撫養我們弟兄成人,后來兄與弟相繼去世。而日寇侵華時,常到我鄉騷擾,說她幫助地方上的游擊隊。平時敵人來時,我母親和家人逃到后面山上自建茅屋內暫避。這一次我母親患病不能走動,遂臥在小船中停在對面汊港里。敵人來我家搜索時,看到對面河港里有幾只小船停泊著,遂發射硫黃彈燒船,家人避到田溝里,母親不能走動因而燒死。時為民國二十七年陰歷正月二十一日。我在武漢獲此兇耗,曾至黃鶴樓上慟哭一場。

民國三十七年(應為三十六年)回家葬母,因見厝在石壇上的棺木業已腐朽,另換一口棺材時,看到母親的尸體燒得只剩下幾根骨頭,使我又大哭了一場,因而恨透了日本人殘忍成性,以殺人來滿足其征服的欲望。來臺后,我寫了《我的母親》一文,在《自由中國》半月刊上刊出,本擬分作八期刊畢,不料被誣陷坐牢,《自由中國》半月刊也因而停刊。茲將已刊出的一段奉閱,請兄看看有什么不妥之處。[24]

實際上,《我的母親》是一部近二十萬字的書稿,前后共八章,書名原為《對母親的回憶》。此書完稿于1959年11月,雷震將書稿交胡適先生審閱。胡適仔細通讀,用紅筆改了幾處筆誤,還把第六章的標題“應付裕如”改為“獨力持家”,并建議書名可改為《我的母親》,雷震后來照辦了。1960年5月14日,胡適給雷震回信說:“《對母親的回憶》,我匆匆讀了,很感興趣。長興與我家鄉相去不過一百多公里,竟完全是兩個世界,我竟不知道這個太湖、苕溪區域的情形。你的記載很有歷史意味——如河南移民的一類問題。我也覺得此中記你自己的事情太多[例如第(一)章的大部分可刪除]……文字似須仔細刪削。如原第一頁的第一個句子,長到二百多字……”[25]

退還原稿時,胡適在另一封信中,對雷震又說:“一般人寫的傳記,總是夸大其辭,歌頌備至。尤其對于大人物,明明是一個虛偽陰詐的暴虐之徒,偏偏說成是一位偉大英明的領導者,全篇均是歌頌溢美之詞,讀之令人肉麻不已。你確實是用平淡的字句,據實寫出,這才算是一本真正的史料,夠得上是一篇名副其實的傳記……”[26]

1977年9月,雷震深感生命來日無多,擬將《我的母親》一書自費印出兩百本,注明“非賣品”,準備分送給子侄及至友作為最后的紀念。未料,書印好后,尚在裝訂之中,被臺灣警備司令部連同原稿全部沒收。當時,臺灣所有印刷廠里面都有國民黨安插的特務,因此,印刷廠老板劉某也遭到了拘留,其妻跑到雷震家來吵鬧。警總沒收《我的母親》的理由,是書中有批評蔣介石的內容,雷震聞之,怒不可遏,當即給過去的“老朋友”蔣經國寫了一封信,責問道:你可以寫《我的父親》,三個月內賣了八版之多,我為什么不能寫《我的母親》,只印兩百本,且注明是“非賣品”,是不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蔣經國將此信轉至國民黨中央黨部,警備司令部自知理虧,將原稿和沒收的一萬五千元印刷費全部退回,雷震這才罷休。1989年3月,在紀念雷震逝世十周年之際,原《自由中國》社編輯傅正[27]主編的四十七冊《雷震全集》經由臺灣桂冠圖書正式出版(原叢書計劃出版四十七冊,實際出版四十三冊,缺第七冊《雷案平反記》及第二十四至二十六冊《中華民國制憲史》),《我的母親》一書作為第八冊收入全集之中,雷夫人宋英女士為雷震全集寫了序言,有“如愿以償”之句;其子雷德寧也說,“父親一生受祖母的影響最大”[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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