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的母親》(1)
- 雷震傳:民主在風雨中前行
- 范泓
- 3289字
- 2017-06-13 15:33:41
父親病逝那一年,母親陳氏三十四歲,除雷震三兄弟外,身邊還有一個不滿周歲的女兒。
就在雷錦貴出殯(宣統元年閏二月二十二日)當天下午,雷震同父異母的二哥雷用書突然來到陳氏家中,大吵大鬧,聲稱自己也是雷錦貴的兒子,應當按比例分得生父遺留下來的產業,當場要陳氏把田地契紙拿出來,否則絕不罷休。陳氏未曾料到雷錦貴尸骨未寒,親生骨肉竟會這樣昧著良心打上門來,實在是忍無可忍,出言怒斥其“糊涂荒唐”。雷用書潑皮無賴,當堂反目,亂打亂跳,執意要與陳氏算賬拼命,全然不顧是一個有家室的人。
早在陳氏來雷家之前,雷用書已過繼給雷震二伯父為嗣子。當年二伯父經營有方,勤勞克儉,產業之裕為其弟雷錦貴的十倍之多。二伯父死后,留有肥田沃地二百多畝,未出十幾年光景,一份偌大的產業,被他們母子坐吃山空,賣得一干二凈……而現在,又要來瓜分雷錦貴的這一份薄產,見財起意之心,超出一般的情理。此事驚動了族內長輩蘭泉伯父老人,聞訊趕來,厲聲叱責雷用書,聲稱若再這樣胡鬧下去,將打開祠堂大門,召集所有雷氏族人治以“不孝之罪”。雷用書方知理虧,才中途收場,但陳氏在精神上遭受此番打擊,內心苦不堪言。其時,雷錦貴的靈柩尚未移往蘇州東山正式下葬,浮厝在老屋后面不遠的山上。陳氏心情低落時,常常會一人跑到浮厝邊嚎啕大哭。雷震只要發現母親不在家中,就知此時一定是在父親墳前哭訴。每每此時,雷震也會跑去浮厝前,跟著母親一起失聲慟哭。
這不過是未來一系列不幸事件的開端。
這一年七月,蘭泉伯父不幸染病去世,讓陳氏感到身邊失去一位值得信賴、敢于說公道話的族長前輩,對這個家的前景更加憂心忡忡。雷震描述過母親當年所處的困境,“……門衰祚薄,孤苦伶仃,不僅里里外外要她一人肆應周旋,而且枝節橫生,應付棘手,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使她嘗盡了人世間的辛苦。故此后的十年間,是她一生中最艱苦的時期,也是她個人奮斗成功的時期。她個人的社會地位,也是由此時期而奠定的……如果稍有松懈或忽略一點,我家產業定不可保,不僅我們生活會發生問題,我們的讀書也就無法繼續。”[16]
雷家經過多年的經營之后,已漸入佳境,確有不少田地、桑園和山場,這些都是雷錦貴夫婦二人起早摸黑、胼手胝足辛勞而得,也是全家人終年粗茶淡飯、省吃儉用積累起來的一份產業。雷用書在生父出殯之日大鬧析產,說起來,與其終日游手好閑、結交鄉間頑劣、及時行樂的品行有關,在背后卻是受到某些族人的肆意挑唆。之后,又發生過諸如霸占水路、強行借貸、盜伐森林、偷竊田中稻谷和桑葉等事件,為首者皆為族中一班不肖子弟,指使者則是一些族中長者,這些人明里暗中變著法地欺侮這一門孤兒寡母,其目的就是想侵吞他們的財產。然而,陳氏秉性剛直,信佛而不佞佛,精于辨析事理,且不屈不撓,為保得這一份家產,不惜一切與之周旋到底。經年累月之后,終使族人意識到陳氏本是一個意志堅定、不可輕侮的女人,輕視不得,并由此對她產生敬畏之心。當時有人送陳氏一個“老巴子”綽號,意即“老虎”。但更多的人視她為本地的“大紳女”,出了湖州城而西上,只要提起“雷四老太太”,幾乎無人不曉。雷錦貴本兄弟二人,以其叔伯兄弟排行計,雷錦貴行四,故“雷四老太太”之謂由此而來。
一份含辛茹苦的家產,不僅遭族人垂涎,竟也被一幫江湖大盜所覬覦。
雷錦貴病故這一年,即宣統元年陰歷九月初一,這一天,正好是陳氏生日。午夜時分,夜風颼颼,伸手不見五指。陳氏尚未入睡,突然聽到門外一片喧囂聲,且火把通天,亮如白晝。陳氏小心翼翼地起身爬到廂房瓦上窺望,但見十多名江湖大盜手執鋼刀,花布裹頭,面目猙獰,正蠢蠢欲動。家中雖藏有防范的槍支和馬刀,但無奈勢單力薄,面對這么多的強盜,根本無法抵御。陳氏急中生智,快速折回樓上,將通往閣樓的小門打開,那里有一架木梯可通向院外。陳氏之所以這樣做,是想作出已外逃的一個假象,以避免盜匪捉到“當家人”,而受到恣意勒索。在那個瞬間,陳氏想到:這幫盜匪誅求無厭,欲壑難填,但對于雷震這樣十幾歲的“小把戲”[17]頂多是施以恐嚇威脅罷了,不至于會有生命的危險(雷震說,幸虧當時盜匪還不懂“綁票”手法,否則,后果不堪設想)。后來事實證明,陳氏料事如神。
陳氏布置妥當之后,又退回廂房的瓦上伏身不動,以觀其變。這幫江湖大盜沖進屋后,將熟睡中的兄弟三人驚醒。三兄弟嚇得跳下床,乘亂而逃,大哥用邦和三弟用國僥幸逃脫,雷震卻被捉住。未滿周歲的小妹在床上大哭,雷震走上前將她緊緊地摟在懷中,竟然沒有任何膽怯。盜匪用馬刀架在雷震的脖子上,威逼他說出“婆子”(指陳氏)哪里去了?洋錢放在哪里?雷震一概不予搭理,直顧狂呼救命,就是想把動靜弄大,這幫盜匪聞之惶恐不已,急忙制止。就這樣,十二歲的少年雷震目睹了一次江湖大盜瘋狂打劫的場面,“毫無人性和理性可言。他們找東西,不止是傾箱倒篋,但凡遇到箱籠柜子,不論有無上鎖,立用刀斧或木棍來劈開,柜子從背后,箱子則從底面,因為背面和底面的木板比較薄些,開劈較為容易。遇到皮箱之類,即用刀子在上面劃破,再從劃破的裂縫中把里面所藏的東西倒出來,從不愿意花點功夫去開箱子……強盜恣意搜索完畢,大包小包捆好背在身上,一齊集合在大門口稻場上,由強盜頭子點名,一五、一十、十五、二十,恰好數到一百為止。這不過表示強盜人數眾多,虛張聲勢而已。隨即鳴槍數響,說明是來借軍糧,然后蜂擁由房屋左邊往吳山渡一條路走去……”[18]
精明的陳氏伏在廂房瓦上“察言觀色”,辨析盜匪口音,又尾隨其后,將他們的去向通報給了小溪口鎮防守軍,并數次告到縣衙門。數月之后,這幫盜匪有七人被捉,雷震上堂一一指認,這些人終于供出有十七人參與了這次打劫,為首者是一個綽號叫“張大霸子”的人。這伙人是號稱“清幫”的職業強盜,專以打家劫舍為生。這一次之所以盯上了雷家,乃風聞陳氏剛剛賣了百擔大米,米款就藏在家中。這些盜匪一直被關到辛亥革命那一年才得以獲釋,其中一人病死獄中。此番險惡之后,鄉人更是敬佩陳氏有膽有識,在此千鈞一發之際,像她這樣鎮定自若,事后不屈不撓,配合官府將這些人抓獲,即便在男子漢中,亦不可多得。雷震經歷少年時代最為驚心動魄的一幕,其臨危不亂、死不足懼的性格,與母親陳氏頗為相似。等盜匪走后,雷震才感到自己的頸部疼痛不堪,“辣烘烘猶如火烙一般”。陳氏撩衣細察,發現道道血條子,是這幫盜匪威逼時將快刀擱在雷震脖子上留下的刀痕,陳氏心如刀絞,緊抱雷震,淚如泉涌。
熬過了最初的十年之后,陳氏在族人中的處境大為改觀。這種不屈不撓的天然秉性,對雷震的成長影響很大。陳氏一生只關心兩件事,一是子女教育,二是勤勞致富。常對雷震說起“貧在路邊無人問,富住高山有遠親”、“人死得,窮不得”、“毛毛細雨濕衣裳,豆腐小菜吃家當,坐吃大山也要空”等鄉間俗語。她自己也說,“鄉下人只有起五更,摸半夜,勤儉刻苦,自然會有飯吃,不必依靠別人。大家都這樣做,天下就會太平了!”在陳氏看來,惟有讀書可以“振興門楣”,憑勤勞才能“自立致富”。陳氏一生最怕一個“窮”字,說“等到向人家借錢過活,倒不如死了干凈,免看人家的白眼”。
“子女教育”和“勤勞致富”兩件大事,始終貫穿于陳氏事必躬親的一生,成為她的“人生觀”。在她六十壽辰時,不讓雷震為自己鋪張做壽,命其籌辦一所小學校,以求造福于鄉間鄰里的窮苦子弟。對于自己孩子的教育,陳氏堅守原則,苛刻無比,從不姑息。自長子用邦也過繼給雷錦貴胞兄之后,她對雷震的學業更是傾注了大量的心血,雷震始終記得這樣一件往事:
不料到塾后,我心血來潮,坐立不安,無論如何不想念書,不管他們怎樣哄騙,我均置之不理,堅持要回家。姑丈不得已,囑用書二哥陪我回家。路上既滑躓,我又走不動,二哥幾乎背了我走了一半。到家后,天色已暮,父親疼愛兒子(父親此時已有四十七歲),心中雖不高興,但未怎樣責備。而母親見此情狀,則勃然大怒,認為豎子逃學,不堪教誨,在痛罵之后,還狠狠地打了我一頓,立命用書二哥連夜帶我返塾,不稍姑息。此時天已漆黑,雨又未停,還是父親百般講情,始準我在家中留宿一晚……我自此之后,再未逃過學,且深知讀書的重要。以后多多少少讀了一點書,乃是母親此次教訓之力。[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