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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昨日書
  • 馬世芳
  • 2304字
  • 2019-01-04 23:01:53

煙花與火焰的種子

我不知道其他地方的朋友是在哪個時刻倏然驚覺:中文流行歌曲竟已變成一門足以承載時代、反映思潮的藝術形式。在臺灣,這個“啟蒙時刻”很容易辨認——一九八二年四月,羅大佑的第一張專輯《之乎者也》問世,從此改變了我們聆聽中文歌曲的方式。

誠然,“歌以載道”并不是什么創舉。七〇年代中葉,臺灣掀起“校園民歌”風潮,青年知識分子紛紛投身歌曲創作,蔚為大觀,“原創精神”、“時代意識”與“世代自覺”原本便是彼時青年念茲在茲的創作原則。在精神上,羅大佑并未與七〇年代的臺灣青年創作歌謠“一刀兩斷”,而是延展、拓寬了這些面向。羅大佑并不是臺灣第一個嘗試搖滾編制的歌手,更不是第一個在歌曲中反思國族情結、展示現實意識的創作人(李雙澤、侯德健都是可敬的先驅),然而他卻是第一個把搖滾的形式實踐得如此徹底、把歌曲的煽動力展示得如此激切的音樂人,這使他真正成為橫掃世代的標記。

一九八二年到一九八五年是羅大佑的“黑潮時期”,那個一頭卷發、黑衣墨鏡的孤傲身影,以一人之力,把臺灣流行音樂從“天真”帶向“世故”。他的歌展示著一個深沉、抑郁的“大人世界”,從青春情愛到歷史國族,勾引了所有自命早熟的青年。一如他在《光陰的故事》唱道:“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回憶的青春。”大佑的歌,是一整代人的青春啟蒙。

之后,羅大佑赴美沉潛。一九八七年,蔣經國下令解除長達三十八年的戒嚴令,臺灣民間社會壓抑多年的力量傾巢而出。次年,羅大佑推出《愛人同志》,圓熟細膩、大氣磅礴,站上了樂壇的制高點,為那個動蕩不安的時代,譜下了至為完美的主題曲。之后,他在香港成立“音樂工廠”,廣邀頂尖好手,一九九一年的《皇后大道東》大膽探討香港前途,反應極為熱烈,《東方之珠》亦成為傳唱不輟的“城歌”。對一個來自異地臺灣的創作人,這是香港樂迷給予的最高肯定了。

《愛人同志》電臺版試聽單曲,收錄《戀曲一九九〇》與《京城夜》,一九八八年。

如今回望,羅大佑帶來最重要的啟發,或許是他新鮮的歌詞語言:沉郁、滄桑,充滿時代感,一洗“校園民歌”的學生腔、文藝腔。在那個正值“經濟起飛”、政治氣氛逐漸松綁的臺灣,“都市化”、“現代化”巨輪轟然碾來,羅大佑的語言,便成了“時代精神”最生動的載體。

羅大佑對歌詞與旋律的“咬合”極為在意,他始終認為自己首先是作曲家。他常說“歌是語言的花朵”,文字化為唱詞,在唇齒舌腔吞吐滾動,必須與旋律的收放起伏密密吻合,一如先人世代傳唱、渾然天成的古謠。《童年》的歌詞花了三年才完工,便是因為這樣的講究。且看他在《未來的主人翁》打造的長句,情景交融,筆力萬鈞:

 

你走過林立的高樓大廈穿過那些擁擠的人

望著一個現代化的都市泛起一片水銀燈

忽然想起了遙遠的過去未曾實現的夢

曾經人們一度告訴你說你是未來的主人翁

 

又如仿佛預言了未來的《京城夜》:

 

煙花的種子與火焰的種子

在你的夜晚還有我們的夜晚

張開了繽紛的翅膀

照耀一個城市蘇醒以來的演變

 

就在羅大佑掀起“黑色旋風”的時刻,另一位“校園民歌”背景出身的音樂人也在臺灣嶄露頭角。他寫的情歌,即將改寫中文流行歌曲的歷史——李宗盛原是民謠合唱團“木吉他”的成員,一九八三年,他初試啼聲,為鄭怡制作《小雨來得正是時候》,一炮而紅,成功讓鄭怡從“校園民歌手”轉型跨入“大人世界”,這是李宗盛展現他拿手的女歌手“形象工程”之始。后來的張艾嘉、陳淑樺、潘越云、娃娃、林憶蓮、辛曉琪、莫文蔚,都因李宗盛的“精心調教”而登上歌壇頂峰,展開了藝術生命的新階段。

李宗盛對歌詞意象結構之銳意經營、對“詞曲咬合”之殫精竭慮,簡直有“鐘表師傅”一樣的耐心。他自有獨特的語言質地,直白而不失詩意,語感鮮活,乍看像散文,唱起來卻句句都會發光。情歌向來是歌壇主流,一不小心,便會跌入陳腔濫調、無病呻吟的醬缸。李宗盛擅以作論方式寫歌,且看他的少作《你像個孩子》,當年被多少樂迷抄進了日記和情書:

 

工作是容易的,賺錢是困難的

戀愛是容易的,成家是困難的

相愛是容易的,相處是困難的

決定是容易的,可是等待,是困難的……

 

李宗盛一九八六年的專輯《生命中的精靈》,是中文樂壇少見的“內省”之作,深深挖掘個人生命史的惶惑與悲歡,坦誠真摯,是后人所謂“城市民謠”一脈難以超越的經典。羅大佑始終是沉郁而孤傲的,時時把整個時代挑在肩上,連情歌都滿是滄桑的傷痕。李宗盛則擅長從柴米油鹽的日常生活提煉詩意,煽情而不濫情,輕盈而不輕佻。當你情傷難抑,羅大佑將讓你感覺凄清悲壯,李宗盛則讓你認清自己不是世間唯一懂得寂寞的人。

七〇年代,從退出聯合國、保釣失敗到與美“斷交”,稍有自覺的臺灣青年都無所遁逃于“大時代”的集體意識。校園民歌固然標舉了“原創至上”的態度,解放了歌曲題材的限制,但在那樣一個相對封閉的環境里,“民歌手”的語言多半仍是“集體主義”的狀態。八〇年代以降,城市人口持續增加,階級的流動、人際關系(尤其是兩性關系)的轉變、服務業主導的都市文化漸成主流,加上政治氣氛的松動,流行歌曲作為社會的鏡子,需要新的語言來反映這一切。羅大佑和李宗盛的歌,多少也在這樣的過程中潛移默化,影響了許多臺灣人“自我意識”的轉變。

一九八六年《生命中的精靈》唱片內頁,附有吉他譜。

羅大佑和李宗盛解放了中文歌曲的語言套式,有態度、有思想,示范了創作、制作的精湛手藝。羅大佑的歌依然承載著“大時代”的悲壯情緒,和那個集體主義、理想主義的時代有著千絲萬縷的糾纏;而李宗盛的歌則幾乎都是個人主義式的內省,那些百轉千回的辯證,同樣只能屬于“大人世界”,你得見識過若干江湖風雨,才能體會他那些“世故的情歌”。羅大佑的滄桑尚屬于一個猶然年輕的時代,李宗盛的世故則是一代人“集體告別青春期”的儀式。

二〇〇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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