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竇唯:生活的壓力和生命的尊嚴

我再說一句話,顧城的一句詩:“我拿刀子給你,你們用它來殺我”,這篇報道寫出來,他們拿著刀,一個給我,一個給對方,讓我們互相仇恨。

——竇唯

 

公眾眼中的竇唯是——搖滾歌星、王菲前夫。除此之外,人們再找不出第三個竇唯的公眾定位。人們之所以有這兩點深刻印象,一方面是因為在90年代中國搖滾以群體狀態出現時,竇唯所在的“黑豹”樂隊為中國搖滾樂普及起到了崔健沒有起到的作用。在歌迷心中,真正的“黑豹”,是竇唯擔任主唱的“黑豹”。另一方面,他與王菲的婚姻,把他的名聲普及到搖滾之外。

從《黑夢》到《山河水》,一個內斂、深沉、不食人間煙火的竇唯代替了“黑豹”時期的搖滾偶像竇唯。離開魔巖之后,竇唯的音樂進一步虛無、隨意,他甚至干脆把樂隊的名字改成“不一定”。他把嘴閉上,用純音樂示人,他的唱片不再是媒體和評論界談論的話題,他的歌迷對竇唯的再次轉型感到有點失望。在最近的五年間,竇唯并沒有培養出更多的樂迷。在音樂的世界里,竇唯的音樂漸漸被人淡忘了。

竇唯進入了另一個音樂世界,在這個世界里,沒有喧囂,沒有噪音,沒有煽情。他做了一系列即興的、融合的、包容更多音樂元素的唱片,即興爵士樂、即興電子樂、即興民樂、即興冥思音樂……在閉嘴的六年間竇唯先后出版了十余張專輯。但是竇唯一直沒有抹去搖滾歌星這個標記。搖滾歌星也是藝人,藝人就會被消費,人們更愿意接受世俗的竇唯而不是藝術的竇唯。

1994年,對王菲和竇唯來說都是相當重要的一年。王菲的專輯《天空》徹底擺脫了港臺式流行歌曲的俗氣,她的華語歌壇天后的地位從此形成,同時她也成了娛樂媒體八卦的焦點;而竇唯在這一年也在媒體的包裝下變成了“魔巖三杰”之一。當兩個如日中天的明星走到一起,媒體的八卦慢慢把竇唯拖進了娛樂緋聞的旋渦。竇唯不善言辭,甚至也不知道該怎么講理,他可以操控很復雜的樂器、音樂設備,卻無法對付別人的嘴。八卦、明星、受眾三者在商業社會中就像那個古老的石頭、剪子、布的游戲一樣,只要遵循這個游戲規則,你總能成為受益者。但是命運恰恰把這個不善言辭和對世界充滿畏懼的竇唯推向了角斗場。歷史無數次證明,當絕大多數人都認可一種游戲規則時,你違背了規則,你就是犧牲品。只是竇唯還沒有明白如何違背這個規則時,就倒下了。

在公眾眼里,竇唯是世俗的竇唯,在竇唯心里,他是藝術的竇唯。當竇唯逐漸放大他的內心世界時,他便也逐漸失去了與世俗溝通、接觸的機會。活在音樂夢幻中的竇唯社會活動能力已變得越來越差,夢幻與現實的拉鋸戰讓他在音樂世界里的強大頃刻間變得脆弱無比。原來的無所謂如今變得茫然無助,他無法打通這兩個世界的隔膜。“矛盾,虛偽,貪婪,欺騙,幻想,疑惑,簡單,善變,好強,無奈,孤獨,脆弱,忍讓,氣憤,復雜,討厭,嫉妒,陰險,爭奪,埋怨,自私,無聊,變態,冒險……”這是竇唯《高級動物》里的歌詞,他在描述人這個復雜的高級動物的同時,也在被世俗“描述”著。

最終,他點燃了一家媒體記者的汽車……然后,他在一份聲明中說:“因對某些媒體的報道有異議,在與媒體的接觸中,媒體不能坦誠交流,意圖引起公眾注意,所以采用了過激行為。”人們對他“意圖引起公眾注意”的方式感到不解。

在種種事件中,竇唯被描述成一個腦子有毛病、行為不正常的人。但即便是一個藝術家,也總有理性的一面,那么,竇唯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如果我們能了解他的成長過程,也許就不難理解他為什么這么“不正常”了。事實上,不管竇唯是搖滾歌星還是音樂家或是八卦主角,他都沒有向人們展示出一個真正的竇唯,人們對竇唯的誤解,最終也導致他采取過激行為。

蘇陽是竇唯的初中同學,也是在竇唯的影響下,他成了一名樂手,并在1995年組建了“麥田守望者”樂隊。談到初中時竇唯給他留下的印象,蘇陽說竇唯在當時算是一個挺另類的學生,“我們是市重點中學,他在這個學校里算是一個調皮、惡作劇比較多的學生,我跟他不是一個班,但也認識。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穿一身特別緊身的牛仔服,那時候穿這樣衣服的人很少。上高中之后他已經不在五中了,初中跟他最好的朋友和我一個班,也跟我是朋友,這樣我們才熟悉起來”。

竇唯是個在音樂品位上始終跟別人不一樣的人,在上初中的時候就這樣,蘇陽說:“他那時候唱歌的方式跟別人都不同,我估計他當時早就想好了以后怎么唱歌了。”當時社會上流行霹靂舞,竇唯在這方面比較擅長,沒事就教蘇陽跳霹靂舞。

談到竇唯的惡作劇,蘇陽說:“他很喜歡音樂,在學校有什么文藝表演,他就上來吹笛子,我印象最深的是,在學校的一個歌詠比賽的活動上,他上臺后,拿著一片木板,一邊敲著桌子打拍子,一邊唱鄧麗君的歌,直接就被班主任給薅下去了。那時候鄧麗君還是靡靡之音,我們上初中還是80年代初,別說唱鄧麗君的歌,聽鄧麗君都不容易。”

中學時代的竇唯是朝氣蓬勃的,和很多活躍的學生沒什么區別。“那時候根本想象不到他現在的性格有這么大的變化。當時他挺新潮,追時髦,倒也沒覺得他有音樂天賦,反正挺喜歡音樂。他的性格挺開朗,挺愛說話。他不是那種亂貧的人,但挺有主見,比如一幫人出去玩,大家能說出一大堆意見,他先不說,到最后他總結:要不咱們這樣吧……實際上他事先早就想好了。”蘇陽說。

竇唯的音樂道路受家庭的影響很大,父親是搞民樂的,母親在北京第一機床廠工作,也喜歡唱歌,在廠里唱歌數一數二,所以人們都說他媽媽是“一腕兒”。在竇唯上中學時父母離婚,他和妹妹一直跟母親在一起生活。

家庭環境是否對竇唯有過什么影響呢?蘇陽說:“也許小時候對他的影響在當時沒有表現出來,還沒有形成一個思維方式,但是這些東西可能在他心里有影響了,可能都不知道。也許大了之后才會想到這些事兒。”

竇唯在職業高中上了一年的學,然后考進了北京青年輕音樂團,他開始到外地走穴,這時候的竇唯在同學的眼中已經和過去不一樣了,蘇陽回憶道:“記得那時候他跟我說一場能掙三十塊錢,對我們這些學生來說這太了不起了,有時候他一天唱好幾場,按我們的感覺就是他已經發了。耐克、喬丹一代的鞋,九十九塊錢一雙,那時候也就他能買得起。他不走穴我們就在一起玩,一起抽煙,上高中抽煙是件挺大的事情。他給我們講走穴的故事,那會兒覺得他挺好玩的。”

竇唯在音樂上的感覺隨著他進入專業團體漸漸顯露出來,他雖然文化課的成績一般,但絕對算得上是一個好孩子。蘇陽說:“他從來沒有挨過處分,性格比較溫和,從來不打架斗毆。我們這幾個朋友都是暴脾氣,他屬于脾氣比較小的那種人。”

有一次,蘇陽去輕音樂團找竇唯玩,竇唯告訴他,打鼓挺好玩的,于是就當場教蘇陽打鼓,蘇陽一下子就喜歡上了打鼓,后來組了樂隊,蘇陽一直是鼓手。竇唯做事很認真,他這種認真往往能感染周圍的人,“在音樂方面他確實影響了我們這一幫朋友,我們都特別喜歡音樂,我是受影響干上這行,其他人不管干什么行業,都特喜歡音樂,都是竇唯影響的”。

不過蘇陽也說:“竇唯小時候的確開朗,但不是能和你交流的人,那時候很多朋友雖然小,十七八歲,但是可以聊天了,說一些心里話什么的,但他很少跟人有心靈上的交流。我始終覺得他不是那種善于表達的人,至少在用語言表達這方面。竇唯的歌詞說真的算不上好歌詞,因為他真說不出來。”

1987年左右,竇唯進入了搖滾圈。現在“不一定”樂隊的成員陳小虎算是認識竇唯比較早的一個人,也是當初北京搖滾圈里出道較早的,用他的話講,崔健他們算第一撥,他是第二撥。

陳小虎回憶他當年認識竇唯的過程時說:“1987年,我們在北京化工學院演出,我們有一個樂隊叫‘派’,樂隊的成員有高旗、何勇、曹鈞、驊梓和我。我們唱上半場,都是些翻唱的歌,崔健唱下半場,我們樂隊有三個人爭著當主唱。演出結束了大家都不散,很多人都上來即興表演,這時候竇唯上來了。那時候竇唯很年輕,挺有沖勁,他當時唱了一首‘威猛’樂隊的歌,大家覺得這哥兒們唱得真棒,他的即興能力特別好,用俗話說臺緣兒很好。我記得竇唯那天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戴兩個眼鏡,因為他是近視眼又沒有現在這種可以翻蓋的墨鏡,他就在近視眼鏡外面套了一個墨鏡。”

80年代中后期,搖滾樂開始在中國興起,當時人們對搖滾樂知之甚少,對中國搖滾有著啟蒙作用的是英國的“威猛”樂隊。陳小虎說:“那時候我們要想聽點什么東西只能買空白磁帶,然后去找那些老外,跟他們交朋友,請他們吃飯,去飯館請人喝大瓶的燕京啤酒,然后去錄一些東西。”

陳小虎說:“像小竇這樣完全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一個人,大家都覺得他唱得挺不錯,挺有感覺。我覺得他當時在舞臺上的表現力,國內完全沒有人能比。因為那時活動很少,外交人員大酒家常常在地下室搞一些活動,大家常在那里聚會,然后慢慢就熟悉了。到后來小竇去了‘黑豹’樂隊,寫了一些歌在那里演出,我印象中他們是最火的,在舞臺上他也是表演最好的。”

“黑豹”樂隊是由郭傳林組建的,在搖滾圈里,人們習慣稱郭傳林為“郭四”,熟悉的人都喊他四哥。談到竇唯加入“黑豹”樂隊的事情,郭傳林說:“1987年‘黑豹’的主唱還是丁武,后來有人說給我介紹一個唱歌非常好、感覺非常好的歌手,叫竇唯,我就邀請他參加演出。感覺他的靈氣和舞臺表現都很完美,再加上他的音色,后來丁武離開樂隊成立‘唐朝’,我就想把竇唯拉進來,這可能是‘黑豹’唯一的亮點。他那時候比較有朝氣,說話也比較幽默,接觸人也比較誠懇,有禮貌。我跟他談完了之后他考慮了幾天,后來他又跟我談了一些問題,他那時候在北京青年交響樂團當歌手,經常走穴演出。我跟他講,我組建‘黑豹’,每個人都要背水一戰,都要辭職,兩三年后就能出來。他當時也答應了加入‘黑豹’,在創作方面他還是比較積極的,對音樂的感覺和對音樂的執著,是在‘黑豹’期間無可替代的。”

的確像郭傳林所說,大約三年的時間,“黑豹”真的走紅了。1990年,有六支搖滾樂隊在北京首都體育館搞了一場“90現代音樂會”, “黑豹”并沒有出現在演出名單中,這件事對他們影響很大。兩年后,“黑豹”的第一張專輯出版,以勢不可擋的氣勢橫掃大江南北,當時市面上的各種“黑豹”盜版磁帶多得令人咋舌。《無地自容》《Don't Break My Heart》《別去糟蹋》成為流行一時的歌曲。而竇唯高亢激昂的演唱風格,成為“黑豹”樂隊最突出的標志。

但是,也就是在“黑豹”第一張專輯出版不久,竇唯做出了一個令人吃驚的決定——離開“黑豹”。

十年前,記者采訪竇唯,問他當初為什么離開“黑豹”,竇唯輕描淡寫地回答說:“因為在音樂上我又有了新的想法。”所以,在一次去海南的演出中,竇唯突然剪去了他的長發,讓樂隊成員一驚,“我是想用這種方式告訴他們,我要離開樂隊。”竇唯說。

事實上,竇唯離開樂隊的真正原因,在今天已經是一個眾所周知的秘密,那就是他跟王菲好上了。而之前王菲是“黑豹”鍵盤手欒樹的女朋友。郭傳林對此也感到很無奈,因為他知道,這種事肯定會影響到樂隊的內部團結。

“他有一次給我打電話,決定離開“‘黑豹’,我問為什么?他說也不為什么。我跟他談了幾個條件,第一,別唱‘黑豹’的歌,因為他一唱‘黑豹’的歌,這邊肯定完蛋;第二,樂隊的一些所謂的秘密不能往外說,他都答應了。我說你的音樂風格看看能不能變化一下。前幾年,我們見面喝酒,他喝多了。我覺得那個保證書可能一直壓著他,對他有一定的壓力。”

在“黑豹”時期的竇唯,給人的印象和過去差不多,蘇陽說:“他在‘黑豹’樂隊,跟在高中沒區別。”郭傳林說:“那個時候他愿意跟人交流,很有個性,比較外向。那時候比較愛表達,演出的時候我們倆都住一個房間,他是個喜歡交流的人,‘黑豹’時期的竇唯比較積極進取,后來發生變化是跟王菲結婚之后。他離開樂隊之后基本上就沒什么聯系了,偶爾通一次電話,等我再見到他,就發現他的性格開始發生變化了,比較沉悶,不愛說話了。我問他,你怎么不說話?就在他潑人可樂、媒體鬧得最兇的時候,我見到他,那時候他變得更沉默,他剛跟王菲離婚。我覺得他的性格變化是情感上的問題,還有媒體的原因。”

這時的竇唯開始變成了一個怪人。究竟他與王菲走到一起又分開這段時間發生了什么事情,不得而知。總之,那個活躍、開朗的竇唯不見了。

蘇陽說:“他性格的變化還真沒有一個明確的標志。大了以后,大家都明白了,有時候朋友聚在一起,他的狀態就很放松,大家坐在這里聊天,他坐在旁邊,你能感覺他有話要說,但是憋半天,就嘆口氣。比如他始終對社會的狀態不樂觀,他就是想表達的時候最多也就一句話。有時候他可能會掰扯一下,但說來說去就那么一句話。他不善于辯論,不善于引經據典。老朋友在一起說的都是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音樂上也很少交流,最多他就是說,‘我聽這個呢’,然后把唱片放出來就不說話了。”

離開“黑豹”之后,竇唯組建了“做夢”樂隊,陳小虎也是樂隊的成員之一,“從那時起我們真正算一起做音樂,以前就是在一起玩,大家都是好朋友,有共同語言。從‘做夢’樂隊開始,對他才開始有一些真正的認識。”陳小虎說。

在陳小虎的眼里,竇唯是一個非常逗、有幽默感的人,“1992年之前他給我的印象是一個特別快樂特別幽默的人,他的話雖然不多,但是特別像相聲里捧哏非常棒的人。那時候我們常去黃小茂家玩,黃小茂家還有一盤錄像帶,錄的就是我們倆說相聲。竇唯捧哏我逗哏,逗得小茂天天笑得前仰后合。竇唯是一個特喜歡玩,而且不是一個豁造(瞎折騰)的人。那個時候家里剛有程控電話,也剛有野酸棗的廣告,竇唯就弄一個電話留言,一打電話就有一個‘野酸棗,滴溜溜的圓,我不在,請留言’”。陳小虎回憶這些經歷的時候顯得非常開心。

談到竇唯的變化,陳小虎說:“我覺得音樂可以記錄一個人當時的生活狀態,‘做夢’的音樂首先不是那么流行、上口,那個時候竇唯開始有一些變化,對生活的認識開始有不同,性格上有些變化,話也少了,人也內斂了。我覺得人的變化肯定是因為很多方面,環境、家庭,包括自己真正步入社會,真正出來闖蕩。

“當時記得朋友們都在勸他不要放棄。我印象很深,他說:‘我想好了,我決定了。’這讓我覺得他很有主見,他要決定的事情就沒有人能勸。‘做夢’樂隊出完唱片后,他開始慢慢有些變化了。我后來也問過他,他的理由是人那個年齡做的就是那個年齡的事兒,這個年齡就該做這個年齡的事兒。”

其實竇唯跟朋友在一起玩的時候,還是很放得開的。陳小虎講過竇唯曾經給大家拍過不少DV,“他每次出去玩就召集大家拍片子,我們曾經拍過武打片、恐怖片,連周迅、黃覺都跟我們一塊在里面演過,還有專業的化妝師,還拍過抗日戰爭的片子,拍了大概有七八個,那是1994年左右的事”。

竇唯不愛說話,尤其是面對媒體的采訪時,他常常用幾個字就把記者打發掉。那時候,人們對竇唯不理解,覺得竇唯是故意裝出這樣的。周杰倫在公眾面前的裝是出于商業包裝的需要,而竇唯,在沒有任何商業意識下,不可能這么裝出一副沉默的樣子,而且他不會一裝就是十幾年。

郭傳林說:“他不愛說話,我也不愛說話。有一次他來我公司,我一直勸他開口唱歌。那次他來,在這里待的時間特別長,我就放一張佛教音樂的唱片聽,突然他問我:‘四哥,你有病。’我就問他:‘咱倆到底誰有病?我覺得你有病。’他說:‘我是有病,咱倆犯的是同一種病,你看我在這里待這么長時間你都沒話跟我說。’我說:‘待著不一定說話,咱倆有一個溝通就行了。'”

陳小虎說:“他是一點一點變成這樣的。以前他好像不是很在乎這些,因為那時候也不是很受關注,他真正感覺壓力太大的就是跟王菲離婚。后來他很注意自己的言行,他說,‘言多語失’。他非常注意別人對他的看法,比如頭一天一幫人在聊天,第二天見面他會問:‘我沒有什么過分的地方吧?'”

郭傳林說:“竇唯不愛見人。所以我不愿意跟他吃飯,因為也沒的聊,就是吃。有一次吃飯,我跟他說,‘你過來,我這里人多,熱鬧’。他來到餐廳都坐下了,別人陸陸續續都到了,他就起來了,說:‘四哥,我走了。’我說:‘干嗎?’他說:‘人太多。’他以前不這樣,那時候樂隊的人天天在一起,他有說有笑的。”

 

竇唯越來越靜了,無論是音樂還是生活,他越來越低調。他從不去人多的地方,也不愿意在人多的地方跟人見面,跟人約也是去那種很安靜的地方。他在后海的一家酒吧,一待就是三年。這兩年他又一直在南長街的清風茶館待著,朋友找他不用打電話,直接去那里,他肯定在,因為那里比較安靜。

竇唯喜歡安靜的環境,他是個想遠離是非的人。外面的安靜和內心的平靜,才能讓竇唯感到舒服。

這種沉默的性格在竇唯面對媒體的時候,變成了一層很安全的保護網,當有人告訴竇唯報紙上關于他的不實報道時,他最多用“無聊”兩個字來表明他自己的態度,從來不多說一個字。

但是這種保護自己的方式往往又會起到反作用,沉默最終會演變成壓抑、躁動、郁悶。陳小虎說:“竇唯是個堅強的人,他能繃五年,后來實在繃不住了。”

郭傳林得知竇唯出事,去看竇唯,竇唯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四哥我闖禍了,我把丁武給罵了。”郭傳林問他:“為什么?”他說:“我比較憋得慌,跟高原的事情,壓力太大。”

蘇陽也說:“他自我保護意識挺強的,但他調節能力差。我覺得,娛樂記者你該分得明白,有些是娛樂明星,你炒炒他們的新聞,說不定他還高興呢,那種賤人,你罵他都沒事。竇唯還是藝術家的范疇,你別拿對付娛樂明星那一套對待竇唯。就像趙傳那首歌里唱的那樣:生活的壓力和生命的尊嚴哪一個重要?”

陳小虎說:“我記得以前參加個什么活動,打車的時候連續幾次被拒載,他當時有點急,就摔門。我從他的眼里看出這人要是真急了的話,是挺厲害的。但平時跟朋友之間這么多年,還真沒怎么急過。”

 

竇唯是一個能掌控音樂但不能掌控自己生活和命運的人,他的笨嘴拙舌使他干脆放棄了社會交際的機會。竇唯的朋友煬子講過這么一段往事,2003年非典期間,煬子在上海的男朋友家里躲非典,一個偶然的機會,煬子幫竇唯聯系成一場演出,煬子說:“5月份,男朋友帶我去Ark酒吧,我當時就想,竇唯現在干嗎呢?我問問酒吧能不能讓他來演出。我給他打電話,后來就談成了。演出結束后,我問竇唯,演出怎么樣?他說非常好。這樣我就放心了。他說:‘煬子我非常感謝你,我要送你一個禮物。’我說:‘什么東西?’他說:‘我的《暮良文王》母帶。’我當時就想,為什么不能把它發表呢?我在上海人生地不熟,就打114,后來又找到上海音像,接待的人聽了竇唯的音樂后說:‘這個純音樂的我們倒是可以出版,但是這種音樂是什么呢?你可不可以問一下竇唯?’我給竇唯打電話,竇唯說:‘我不知道怎么說。’后來再給竇唯打電話,他就很著急,他不敢接電話,他說:‘這個音樂就是做出來的,叫什么我說不清楚。'”

蘇陽說:“他從來不東拉西扯亂說,他要想半天,然后嘆口氣又不說了。不過我們早就習慣了,我們聚會的時候有時把他扔在一邊不搭理他,如果說他怪,他不太容易開放自己,不太容易跟人交流,一方面可能他覺得自己表達不準確,一方面可能覺得說了也沒用,這種可能性更大一點。”

郭傳林說:“他社交方面差一點,比較笨。”

蘇陽說:“如果一個人在音樂方面很能變通,那他一定是個生意人,竇唯恰恰不能變通,他適應社會的能力很差。我覺得音樂這東西挺可怕的,它也可以把人一步一步引導到一個世界里。音樂給竇唯帶來很多,也影響了他很多,對于懂音樂的人,音樂可以把他的情緒和過去固有的潛意識里的東西挖掘出來,甚至會加劇這種感覺。我記得他跟我說過一句話:‘人無論在什么心態下,在變化過程中都能找到一種音樂,跟你特別契合。’我覺得這句話說得特別好。當這種音樂和他的心理契合的時候就會把他心里的那種情緒放大了,超出了日常的那種感覺,他把它當成了靈魂溝通的方式。我覺得,做音樂的人,有的人是為了娛樂大眾,有些人是為了娛樂自己,我們樂隊就是很典型的后者。再有一種就是連自己都不娛樂,竇唯就是這種人。我覺得他對音樂的態度太認真了。他現在已經是大師級人物了,不然他做不出這樣的音樂,他的性格和狀態就是這樣。但是對生活來說可能不是件好事,拿得起來放不下。我們很多朋友在一塊兒,說勸勸竇唯,我就說,你們別勸他,他就這樣,他要是真變了,就沒意思了。如果說就他這樣的人你還傷害的話,這個社會就有問題了。”

煬子是學美術的,她知道竇唯喜歡畫畫,經常跟竇唯討論繪畫,她說,“從竇唯的畫里面,你能感覺到他心靜如水”。陳小虎說:“有時候給竇唯打電話,問他干什么呢,他要么是在懷柔,要么是在密云,在那里畫畫呢。”當竇唯對某件事上心的話,他會非常認真,相反,對他不感興趣的事情,他就不知道該怎么辦。

陳小虎說:“1991年,我們開始做樂隊,排練一天最少五個小時。做這件事情的時候我發現他非常認真,他能夠很長時間一言不發,前期都在聽排練,然后休息的時候提出些建議,等再排的時候就商量怎么改,剩下的時間他就在聽。那時覺得他不是像玩的時候那樣嘻嘻哈哈,做事情極其認真。因為他很認真,不管什么演出,他都要求去看場地看設備,可是看場地的路費、食宿都要從演出費里扣,從私心雜念里講我覺得造價太高,但是從另一方面講我又比較支持他,因為這樣對樂隊來說更負責任。有時候為了省錢當天去晚上就回來,這四年每次有演出他都這么做,把精力都用在他自己喜歡的事兒上。好多人說竇唯不食人間煙火,這話好像是夸他也好像是罵他,但說實話,他真不行。他處理一些社會當中的事情,都是我去幫他處理。他能暈到什么程度?車要年檢他都不知道。”

同樣,在面對媒體的不實報道時,竇唯也是無能為力,這也是他最困惑的。竇唯曾對煬子說:“當初我說的真的不是那個意思,這個采訪有誤導。”煬子說:“他整天面對音樂,沒有那么多思維方式判斷別的事情,或者說他沒有跟人打交道的能力。他跟樂隊交流的時候也是用音樂,他跟我討論的時候也是看我是否悟到了一個點,如果我說到點子上,他會跟我繼續,如果我偏離了很遠的話,他會選擇放棄跟我討論。”

2004年7月,北京某周刊有一篇報道關于王菲、李亞鵬和黎明去慶云樓的事情,文中稱慶云樓是竇唯開的。竇唯覺得這篇報道太過分了,便帶著煬子去雜志社講理,但是雜志社并沒有跟竇唯很好地溝通,后來顏峻出面,希望雙方和解。竇唯說:“什么叫和解?再有一次這樣的事情的話我就報警,我覺得危險,我覺得每一分鐘都沒有安全感,我不知道明天將發生什么,因為所有媒體說的跟我做的都一點沒關系。”后來,竇唯又去那家雜志社,無奈地說:“算了,大家都是鄉里鄉親的,都在北京,如果過去有什么誤解的話,我希望從現在開始不要誤解我了。然后你們可不可以更正?”煬子說:“第二期我找到了一個方糖大的更正說明,沒有比這個更諷刺的了。電話費無數、上火無數、生氣、激動,到最后一點理都沒有。后來一看到這樣的新聞,我就退卻了,我說如果不通過正式渠道的話,我們都太微弱了。竇唯不是一個好斗的人,他不發泄出來就會感到委屈,會憋出病來。他一般不會去打擾對方。”

竇唯在音樂之外,似乎是個很愚鈍的人,但是在為人處事上,他又能在某些方面高人一等,比如,竇唯是個很有禮貌的人。

陳小虎說:“竇唯是一個很有禮貌的孩子,比如說坐一堆人給他介紹,他會站起來一一跟大家握手、問名字。比如桌子上有張廢紙,他肯定給你收起來,煙灰缸一會兒給你倒一趟。樂隊演出,他永遠提前一個小時到現場。五年了,我就比他早到過一次。他先去把舞臺給掃了,拿墩布墩一遍,服務員每次都看不下去,才幫他弄。能感覺到他家教不錯。他其實是一個忍耐力很強的人,沒有什么過激行為、過激語言,而且他不是一個愛罵人的人,平時說話都文縐縐的。”

但就是這么一個彬彬有禮的人,最終用一種極端的行為來為自己“驗明正身”。事實上,這么多年讓竇唯最不舒服、也是他最諱莫如深的就是媒體對他兩段婚姻的報道。

陳小虎說:“他有他的問題,不太愛說話,更多的時間是悶在那兒。還有一個問題是希望對方理解,他做這類音樂不止他老婆不理解,甚至樂隊也有好長時間有分歧,認為他生活現在這么拮據,孩子也大了,也需要錢來養,這是很正常的事情。我說想掙錢對你來說并不難,張嘴唱歌錢不就來了嗎?但是他不喜歡,覺得那個沒什么意思,覺得對現在的音樂更有興趣。”

竇唯,的確處在生活的壓力和生命的尊嚴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之中。

“我認為他根本就沒有了解到現代社會發展的速度。社會現實是什么,他不了解,所以他接受不了這些東西。他其實是一個非常保守的人,這么多年我沒有看到他主動戲過果兒(追女孩)。小竇給我的印象一開始就是非常信任別人,但是越到后來越不容易信任人,包括唱片公司、媒體,到最后與媒體幾乎都成對立面了。他相對比較敏感、脆弱,這根神經繃得挺緊的。他想做一件事,比誰都軸,九頭牛都拉不回來。我跟他爸爸聊天,說以前我覺得小竇是一個膽小的人,出了這件事我發現他是個比較勇敢的人,我不是支持他這么做,以前他給我的印象是個膽小怕事、不想有口舌之爭的人。其實我覺得他應該有更好的處理辦法,他沒有經驗,也不懂如何處理這些事情。”陳小虎說。

煬子說:“竇唯本人是以一個長期做音樂的思維方式去思考問題的,他面對那么多雜亂無章的評價,肯定沒有能力去捋順。美國50年代有個畫家叫波洛克,他死于一場車禍,他一夜成名之后,媒體一直帶著他往前走,觀眾整天懷疑他做的是不是藝術,他覺得往前走,別人看著都是謊言,最后這些把他逼崩潰了。”

在出事的前一天晚上,竇唯看著關于他罵李亞鵬的報道,對煬子說:“我再說一句話,顧城的一句詩:我拿刀子給你,你們用它來殺我。”他說:“這篇報道寫出來,他們拿著刀,一個給我,一個給對方(李亞鵬),讓我們互相仇恨。”

(200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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