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votions upon Emergent Occasions是敦[24]仍然活著的時候印行的。同時也可以算是一切書中最奇異、最特殊的一本。在一六二三年秋季,敦正在圣保羅大教堂作副牧師的時候,他害了一場熱病。連續(xù)六七個星期,他躺在床上與死神為鄰。當時的英王詹姆士第一是他的好友,特派御醫(yī)去給他調治。病中他很小心的把一切腦中的狂想,及疾病的滋長情形記錄下來,結果成了這本書。在敦所有的作品中,本書是他最引以自傲的。
Insultus Morbi Primus(疾病初次的侵襲)
一、默禱
唉!易變而因此可悲的人生!這時候我還好好的,緊接著就病了。我震驚于一個突然的變更,好像轉得更壞了似的,可是我不能歸咎于任何理由,也不能管它叫什么名字。我們研究健康,我們仔細的斟酌肉食、飲料、空氣和運動,造成這建筑的每一片石頭全是我們所親手砸下琢亮的;這樣我們的健康可以算是一個長而有規(guī)則的工作。然而,片刻之間一座大炮就把一切全摧破了,推倒了,滅絕了;一個病癥,不管我們多謹慎也防止不了的,不管我們多好奇也疑惑不到的,是啊,只按病的本身來說,根本不應該叫我們得的,這樣一個病癥將我們召去,抓住我們,據(jù)有我們,在轉瞬之間把我們吞沒。啊可悲的人生!未經(jīng)上帝點觸,因為上帝自己是不朽的,他也曾把一塊煤炭,一線不朽的光輝放入我們身里,我們原可以把它吹旺成為烈焰的,但我們首次的罪惡卻把它吹熄了;我們因希冀虛假的財富而變得窮如乞丐,我們因希冀虛假的智識而變得困惑不解,所以現(xiàn)在我們不只是死了,而且死得非常的慘痛,為疾病所苦以致于死;同時,在我們能管它叫疾病之前,還要預先受到層層的困惱,又害怕,又疑心,又感到疾病的來臨。我們自己也不敢說自己一定病了,一只手試驗另一只手的脈搏,我們自己的眼睛在小便里觀察病情如何。啊重重的不幸!我們死而不能享到死的快樂,因為我們死在病魔纏繞之中;我們被病魔纏繞,可又不能等到病魔的來臨,只有許多預感和征兆,宣示給你帶來死神的病魔,在死和病兩者都尚未來到的時候;我們的分解在這些初次的變更里已經(jīng)伏根了,疾病本身更催它快一點,終于遇到死亡,而死亡在剛一變動時就已經(jīng)起始了。難道人之被呼為一個“小型世界”就為著這一點榮耀嗎?就為著在身里有陣陣的地震——猝然的搖動;不斷的閃電——猝然的亮光,隆隆的雷聲——猝然的暴響;頻屢的日蝕——猝然的和官覺的失去效用;眩目的星斗——猝然火樣的吐氣;血的河流——猝然紅色的液體嗎?難道他以自己為一個世界,只不過要有足夠的力量,不僅把他自己毀滅和處決,還要預示給他這道處決令,還要幫助這病癥,替病癥作先行,以愁苦的先覺,把病癥想到更不可救藥的地步,而且,就像他把水灑在煤上,想使火勢更猛烈一點,同樣以寒冷的憂郁把熱的發(fā)燒包起來,恐怕只有發(fā)燒,不假這助力時,摧毀得還不夠快,或是除非我們在天生的病癥上再加上我們自己憂郁所造成的人工的疾病,非天生的發(fā)燒,這一椿工作——毀滅的工作——不能盡善盡美嗎?唉惑人的混亂,唉,謎一樣的狂??!唉,可悲的人生!
Decubitus Sequitur Tandem(病者躺在床上)
二、默禱
拿人的身體和其他動物比較時,我們只能說他有一個特權的利益,那就是他不像它們一樣匍匐而行,而有一個挺直豎立的軀干,仿佛是自然為了對于天堂的默思造來用的。這倒的確是一個值得感謝的形狀,本來身體由靈魂產(chǎn)生的,現(xiàn)在它把靈魂載得這樣高,離天空近了好幾尺,也可以算是一種報答了。別的動物看著地面,那也能算是一個值得一看、供人深思的東西。因為末了他總得回到那里去;但是就因為人不能,像別的動物一樣,永遠停留在地面上,所以他的形狀天生來就是為對天堂,他的家鄉(xiāng)默思的。這是人類獨享的權利;可是他受這種特殊的眷顧有什么用呢?一場熱病就能夠把他彈倒,一場熱病就能把他廢除;昨天頭上還帶著一頂金冠,使它離那光榮之冠近了五尺。今天一場熱病就把它壓得和他自己的腳一樣低了。當上帝剛來把生命的氣息呼入人的身體時,他看見人平躺在地面上;當他再來把那氣息從人口里收回時,他叫人準備的法子也就是把他平放在他那張床上,任何監(jiān)牢也不會窄小得連犯人邁兩三步的地方都沒有。隱士們自己把自己藏起在空洞的樹干里,禁錮在空洞的墻壁里,那古怪的人自己把自己幽閉在一個桶里,這些人都能或立,或臥,更換身體的姿勢。病床則是一個墳墓,病人在那里所說的話都不過是他自己墓志的變形。每天晚上床就像是一種墳墓;夜里我們跟我們的仆人說我們要在什么時候起,這里呢,我們自己也不知道哪一天,哪一星期,哪一月才能好。這里頭躺得和腳一樣低,人的頭低得和他自己腳下踐踏的人一樣;平素用來寫赦免令的手軟弱得連自己想求赦都不行了,那管你對他說:“舉起手就赦免你!”他也舉不起來,腳上有奇異的腳瞭,手上有奇異的手銬,因為繩索越是無力,手腳綁得反倒越緊,肌肉和筋越是松弛,手腳越不能執(zhí)行它們的功能。在墳墓里我要說話可以隔著石頭,借我朋友們的聲音,或是用他們的愛存留在我記憶中的字句和音調;這里呢,我是自己的鬼魂,教導不了他們的什么,反倒使他們害怕。他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認為我是不可救藥了,可是還怕我會更壞;他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當我死了,可是等他們半夜醒來問我明天怎樣時,心里也奇怪我到底怎樣。唉,不幸而(雖然這是大家公有的)非人類的姿勢!我必得這樣靜靜的躺著,練習如何躺在墳墓里,可是再也不能因練習我的復活而起來。
Metuit(醫(yī)生害怕了)
三、獸禱
我兩眼看著醫(yī)生仔細的程度就跟他看我的病一樣;一看他害怕了,我也就跟著害怕起來;我的害怕追上了他的,趕過了他的,正因為他把腳步放慢了,我反倒越跑越快;正因為他掩飾著他的害怕,我反倒越來越害怕;正因為他不愿意叫我看見,我反倒看得格外清楚。在一方面,他知道他的害怕不會使他的治療手術發(fā)生什么變故,可能在另一方面,他也知道我的害怕會使他治療所得的結果功效發(fā)生變故。害怕緩緩的混入心靈一切的動作和欲望里,好像脾臟有一點痛苦就使身體上一切疾病更加復雜難治;害怕會裝作心靈上一切的疾病,好像身體里的空氣會裝作一切疾病,一會像是結石病,一會又像是痛風。害怕有時像是愛,占有的愛;其實它不過是一種害怕,一種猜忌懷疑唯恐失去的害怕。輕視,看不起危險,像是很有勇氣,其實它還是害怕,不過把自己的意見和估價提高了,恐怕把它失去。一個不怕獅子的人會怕一只貓;不怕挨餓,而會怕在筵席上人家遞給他一大塊肉吃;不怕鼓聲、號響、槍響,和這一切竭力想淹沒的聲音——人類最后的叫喊,而會怕某種特別悅耳的樂器;怕到這種程度,以至于他的敵人們可以把這其他時候非常神勇的人輕易的逐出戰(zhàn)場。我不知道害怕到底是什么。同時我也不知道我現(xiàn)在害怕的是什么;我并不怕我死期的迫近,可是我真怕病勢的增重,要是我否認說我怕這個,那我是對天性說謊;然而要是我說我怕死,那我又對不起上帝。我的弱點是從天性來的,天性所占不過有限,我的力量是從上帝來的,他所占有,所分布是無限的。既然冷空氣不見得都是潮濕,顫抖不見得都是昏迷;因此害怕不見得都是膽怯,讓步不見得都是逃避;辯論不見得都是解決,當一件不如意的事發(fā)生時,希望“要不是這樣多好”不見得都是抱怨或愁悶;就像我的醫(yī)生雖然害怕,仍然進行他的治療一樣,我雖然害怕,仍然能從上帝和他人和我自己接收到精神上和友誼和道德上的援助及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