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Ⅱ 知識分子與他的時代

康斯坦丁· 西蒙諾夫(1941年),斯大林最喜愛的蘇聯作家。

1 西蒙諾夫:生活在斯大林的陰影中

[英]奧蘭多·費吉斯


選自《耳語者:斯大林時代的私人生活史》

[英]奧蘭多·費吉斯著,毛俊杰譯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

康斯坦丁·西蒙諾夫(1915—1979)出生于遭蘇維埃政權鎮壓的貴族家庭,卻在20世紀30年代蛻變為“無產階級作家”。今天幾乎被人遺忘的他,曾是蘇維埃文學陣營中的重要干將——獲得六項斯大林獎、一項列寧獎,又是社會主義勞動英雄。他是一名很有才華的抒情詩人,他的戰爭小說頗受歡迎,他的戲劇可能稍有欠缺,流于宣傳,但在戰爭時期,他又是俄羅斯最優秀的記者之一。后來,他成為一名優秀的回憶錄作家,誠實地審視自己在斯大林政權中的罪行與道德妥協。1939年,西蒙諾夫與葉夫根尼婭·拉斯金娜結婚。她的猶太家庭從“柵欄區”搬來莫斯科,她是家中三姐妹中的老幺。但西蒙諾夫很快拋棄了她以及尚在襁褓中的兒子,轉去追求漂亮的女演員瓦倫蒂娜·謝羅娃——這段浪漫史激勵他寫下他最著名的詩篇《等著我吧》(Wait for Me,1941年)。幾乎每一名士兵都能熟記于心,冀望打完勝仗,重返自己的女友或妻子身邊。從1945到1953年,西蒙諾夫成為蘇聯作家協會中的重要人物。其時,斯大林的理論家要求蘇維埃的文學領袖,參與迫害那些被視為過于自由化的同行,并在藝術和科學領域的反猶運動中搖旗吶喊。這一官方反猶運動的受害者之一就是拉斯金,但西蒙諾夫已涉入斯大林政權太深,無法提供任何援助。也許,他根本就是無能為力的。

西蒙諾夫是很復雜的,他從自己父母身上繼承了貴族的公眾服務價值、軍人職責和服從精神。在他腦海中,這等同于熱心公益、為國犧牲的蘇維埃美德,使他在斯大林等級制度中心安理得。西蒙諾夫具有許多令人欽佩的素質,如果說有“優秀的斯大林主義者”,他完全可以當之無愧。他誠實、純真、有條有理、嚴守紀律,具有相當的熱情和魅力。不管是所受的教育,還是自己的性格,他生來就是積極分子,幼時即迷失于蘇維埃制度,面對其在道德方面的壓力和要求時又無法脫身。在這個意義上,西蒙諾夫體現了一代人在道德上的沖突和困境——生活在斯大林政權的陰影中……


斯大林中風了,不省人事躺了5天,死于1953年3月5日。如果第一天就把醫生請來,他可能還有救。但在醫生事件的恐慌之中,斯大林小圈子里沒人敢自作主張。斯大林的私人醫生曾說他需要休息,反而被上了酷刑。如果斯大林從昏迷中醒來,發現床邊的醫生,可能會視召來醫生的決定為不忠的表現。真是一個恰到好處的諷刺,斯大林因自己的政治而迅速去世。

斯大林逝世當晚,西蒙諾夫參與克里姆林宮的蘇維埃領導會議,列席會議的是300多名最高蘇維埃和中央委員會的成員。大家都知道局勢的嚴重,大多數代表早早來到斯維爾德洛夫廳。西蒙諾夫回憶:“我們互相知曉,互相認識,在工作場合相遇過多次。”


我們并肩坐在那里,互相對視,但沒人說話,沒人向任何人問起任何事。在我看來,甚至沒人覺得有開口的必要。[會議]開始之前,大廳里一片寂靜。如果沒在那里親自坐了40分鐘,我都不敢相信,300多人挨得這么近,卻能不發出一點聲響。


最后,主席團成員入席,宣布斯大林已奄奄一息。西蒙諾夫得到的強烈印象是,除了莫洛托夫,這個小圈子的其他成員都為此松了一口氣:這可從他們的臉上看到,也可從他們的語調中聽出。

西蒙諾夫從克里姆林宮直奔《真理報》辦公室,正與主編交談時,收到斯大林的死亡通知,盡管已有預料,這一消息仍令他震驚。西蒙諾夫回憶:“我內心打了一個寒戰,自己生命中的某部分已經結束,說不清楚的新部分開始了。”那一刻,他突然覺得,需用詩歌來記錄自己的思緒。他不知道是否寫得出,但他確定自己無法做其他任何事。他回到家里,開始動筆:


我寫了最初兩行,突然,出乎意外地,一下子淚流滿面。我現在仍可否認,因為我并不喜歡眼淚,不管是自己的,還是他人的。但只有那些眼淚,才能正確表達我當時經歷的震撼。我哭,不是因為悲傷,也不是因為對死者的遺憾。它不是多愁善感的眼淚,而是震撼過后的眼淚。發生了一場革命,其影響如此巨大,必然有身體上的反應,在這種情況下,沉淀成了俘獲我幾分鐘的痙攣哀泣。


西蒙諾夫后來與同行們交流,發現他們也有同樣的感受。許多人追隨他的榜樣,寫下對斯大林死亡的衷心哀悼。看起來,以廣為不同的方式經歷斯大林統治的人,都感到震驚和悲傷。斯大林去世的當晚,西蒙諾夫寫道:

供人瞻仰的斯大林遺體。

1953年3月6日,基輔高爾基坦克工廠舉行悼念儀式。

無法用語言來表達

難忍的痛苦和悲泣,

無法用詞句來敘述

如何為你哀悼,斯大林同志!


20世紀30年代背棄自己家庭的“富農”之子特瓦爾多夫斯基寫道:


在這大悲痛時刻

我無法找到哀辭,

來充分表達

全體人民的損失……


甚至在大恐怖時期入獄兩年的奧莉加·貝戈爾茲,也為虐待自己的人寫下挽詩:


我們的心臟在出血……

我們自己的最親愛的人!

抱著你的頭顱,

全國都為你流下斑斑淚痕。


向大眾公布斯大林死訊是在3月6日,3天后舉行葬禮。當中這段時間,他的遺體停放在紅場附近的圓柱廳供人瞻仰。前來表示敬意的真是人山人海,首都的中心擠滿了來自蘇聯各個角落的送葬者,數百人死于踩踏事故。西蒙諾夫中選擔任斯大林遺體的護衛,有機會觀察普通百姓走過遺體時的反應。他在3月16日的日記中寫道:


我不知如何準確地描述現場——如何以文字表達。并非每一個人都在哭喊,也并非每一個人都在抽泣。但不知何故,每一個人都展示了深刻的情感。大家排隊走過,第一次看到靈柩中的斯大林的一剎那,我都能感受到他們內心的某種精神痙攣。


這種“精神痙攣”,整個蘇聯都能感受得到。馬克·拉斯金沒有理由熱愛斯大林,但聽到死訊時仍泣不成聲。他為自己的感傷感到驚訝,歸因于斯大林曾在他的生活中發揮了巨大影響:


我成年后的時光都在斯大林的陰影下度過的——列寧死于1924年,當時我16歲——我所有思想,都是在斯大林時代形成的。我等待他的指示,所有的疑問向他提出,他也給了全部的答案,既簡潔,又精確,沒有絲毫的懷疑余地。


在拉斯金的同齡人或更年輕的人眼中,斯大林是他們的道德基準。不管他們在斯大林統治下的際遇如何,在他去世后,一定會有迷失感,其自然反應就是他們的悲傷。


* * *


西蒙諾夫繼續留在斯大林主義的陣營,直到1956年他開始接受改革精神。像生活在斯大林陰影下的許多人一樣,西蒙諾夫因斯大林的去世而暈頭轉向。一開始,克里姆林宮政治的走向很不明朗,也有可能重返大恐怖。在這種不確定氣氛中,像西蒙諾夫那樣的高官,堅持斯大林逝世前的政治立場來明哲保身,那是合情合理的。西蒙諾夫回憶:“那些年頭,我對斯大林的態度不斷演變,在各種情感和觀點之間左右搖擺。”1953年的大部分時間,他的主要感受是“為損失一個偉人而感到的深切悲痛”。這促使西蒙諾夫在《文學報》的驚人悼詞(《作家的神圣職責》)中主張:“蘇維埃文學的最高任務,就是為世界上所有國家和子孫后代,描述不朽的斯大林的偉大和天才。”這篇文章激怒了赫魯曉夫,堅持要把西蒙諾夫調離《文學報》。整個1954年,西蒙諾夫仍忠實于自己的斯大林主義者的出身,在辦公桌上放置一張自己特別喜愛的斯大林像:斯大林在凝視伏爾加至頓河的運河-恰恰也是古拉格勞工的紀念碑。斯大林在世時,西蒙諾夫從沒在自己辦公室或住所里懸掛他的肖像,現在這樣做是為了表達對“叛徒”和“野心家”的憤慨。那些人在斯大林活著時高歌自己對領袖的愛戴,等他一死就大加譴責。西蒙諾夫回憶:“促使我[擺放畫像]的不是斯大林主義,而是近似于高尚的或知識分子的榮譽的想法。”西蒙諾夫不愿背棄自己的過去,他還在1955年的詩集中收入一首委實可怕的《斯大林頌歌》。它寫于1943年,以前一直沒有發表,詩中稱贊斯大林是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人。

1943年的西蒙諾夫。工作時,西蒙諾夫非常嚴肅;向下屬發出指示時,一臉深思熟慮,口叼石楠煙斗,像是在模仿斯大林。

1946年,西蒙諾夫當選為作協領導。1950年3月,任蘇聯主要文學報刊《文學報》的主編。斯大林特地要他利用社論,對冷戰時期的文化政治勾畫出另一種獨立視角,表面上顯得不同于克里姆林宮立場,以滿足文學知識分子的愿望,而實質上卻不偏離針對西方的強硬政策。這顯示,斯大林完全信任西蒙諾夫,才委以如此微妙和尷尬的任務。

1949年,西蒙諾夫(前排右三)在白俄羅斯共和國的明斯克參加蘇維埃作家大會。

供人瞻仰的斯大林遺體

1948年(左)和1953年(右)的西蒙諾夫。西蒙諾夫擔任作協領導之后,所擔負的政治責任給他的身體和精神帶來了巨大壓力:一方面他要參與斯大林對于文化界的鎮壓行動,另一方面又往往承受良心的責備。無論是作為一個作家,還是作為一個人,這種沖突都幾乎把他摧毀。這從他的容貌變化上就有明顯的體現:1948年,33歲的西蒙諾夫似乎還是個年富力強的青年男子;僅僅5年之后,他已頭發斑白,活脫脫是人到中年。他的手患上了神經性的皮膚病,只有酗酒才能讓他鎮靜下來。

西蒙諾夫在批判愛倫堡之后,又向自由派解凍中的其他先鋒作家,發起一系列攻擊。他在1954年7月《真理報》的重要文章中,譴責文學界對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傳統的排斥,愈益趨向諷刺文學。西蒙諾夫特地點了烏克蘭劇作家亞歷山大·科爾涅伊奇克的名,批評他放棄了劇院的重要職責,借用西蒙諾夫的界定,即“教育蘇維埃人民如何去愛護和珍惜蘇維埃制度”。

作為《新世界》的主編,西蒙諾夫也反對弗拉基米爾·杜金采夫的爆炸性小說《不是單靠面包》,這份來稿想以連載的形式在《新世界》發表。這是有關發明家的故事,主人公是一名物理教師,致力于改善蘇聯人民的生活,但由于小腐敗和蘇維埃官場的低效,他的獨具匠心遭到了扼殺和破壞。在西蒙諾夫1956年發表它之前,堅決要求杜金采夫緩和對官僚主義的攻擊,因為他擔心這部小說可能引發對整個制度的質疑。即使有了西蒙諾夫要求的改動,這本書仍被改革者歡呼為反對當權派的攻堅生力軍。該小說的第一次公開討論,吸引許多人來到作家協會,學生們為了聽到辯論甚至攀援水管爬到二樓窗外,最后只好請來騎警驅散人群、維持秩序。

《新世界》拒絕發表帕斯捷爾納克的《日瓦戈醫生》,西蒙諾夫對此負有直接責任。1956年9月,他代表該雜志的編委會寫信給帕斯捷爾納克,解釋出于政治考慮的反對意見。這部小說以俄國革命和內戰為背景,是史詩般的人生戲劇。1958年,蘇維埃領導人發起運動,迫使帕斯捷爾納克拒絕接受諾貝爾文學獎,就反復引用了該信。西蒙諾夫對這部小說評價甚低,曾寫信給兒子說,這是“一部庸俗主義的作品,既卑鄙,又刻毒,有的地方更是赤裸裸地反蘇維埃”。西蒙諾夫的觀點是,小說提出的核心問題——俄羅斯知識分子接受1917年10月革命的決定是否正確——在帕斯捷爾納克的筆下,其答案只能是否定的:知識分子決定跟隨布爾什維克,卻背叛了自己對俄羅斯人民、俄羅斯文化和人類的職責。在西蒙諾夫看來,這種偏見不僅使之成為一部反蘇維埃小說,而且侮辱了整整一代專業人士,包括自己的母親和繼父。他們留在蘇俄,為布爾什維克工作,不是出于政治選擇,而是因為他們首先是俄羅斯愛國者。

隨著解凍的深入,赫魯曉夫的改革者在蘇維埃領導階層占了上風。西蒙諾夫在莫斯科文壇上成了日益孤立的人物。改革的自由精神,與拒絕改變觀點的斯大林主義信徒,無法相容。西蒙諾夫在1956年寫道:


主編可以要求刪除

我詩句中的斯大林,

但無法幫助我趕走

我靈魂中的斯大林。


赫魯曉夫在1956年蘇共二十大上發言譴責了斯大林。之后,西蒙諾夫開始驅趕內心的斯大林,過程非常緩慢。

赫魯曉夫的講話是一道重要的分水嶺,在恐怖制度的緩慢消亡過程中,其重要性超過斯大林的去世。自1917年以來,這個恐怖制度一直在統治蘇維埃人民。赫魯曉夫的講話顯示,蘇維埃政府終于與斯大林的恐怖統治劃清界限,人們的恐懼和對未來的不確定也開始漸漸離去。

蘇共二十大是斯大林去世后的首次大會,1956年2月14日在大克里姆林宮召開。1355名投票代表與會,期待高層領導解釋斯大林之后的路線,論定已死領袖的地位。揭露和譴責斯大林的罪行這個決定是由領導集體作出的——但究竟到何種程度,曾有激烈的爭論。早在2月9日,另一個特別委員會曾就1935到1940年之間的黨員迫害,向中央委員會提交調查結果,讓高層領導大吃一驚——無論是逮捕和槍決的龐大規模,還是這恐怖浪潮所依托的證據捏造——臨到蘇共二十大的前夕,才決定在封閉的秘密會議上向大會代表披露真相。講話文稿是集體起草的,但赫魯曉夫是披露真相的主要推手,并充任2月25日的發言人。

赫魯曉夫的動機很復雜,但仍是勇敢之舉,因為其他的黨領導人,如卡岡諾維奇、莫洛托夫、伏羅希洛夫,顯然都猶豫不決,不愿揭露自己曾扮演重要角色的現政權的罪行。赫魯曉夫在2月9日的討論中呼吁采取大膽措施:


究竟是什么樣的領袖,會摧毀每一個人?我們必須勇敢地講出真相……我們曾與斯大林一起工作,但這并不連累我們。隨著真相的浮現,我們必須予以公布。否則,我們就在贊同他的行為……我們可以響亮發言,不以為恥,無需害怕,絕不滿足于心胸狹窄的詭辯。


披露真相也有利于赫魯曉夫對權力的覬覦。他利用揭露斯大林的罪行,打擊或威脅主要的競爭對手,并在歡迎解凍和政治改革的社會群體中,建立起自己的支持基礎。但最重要的,像黨的其余領導人一樣,赫魯曉夫也許還在擔心,如果不公布斯大林的罪行,人民將會接過發言權。在解凍的氣氛中,黨的批評者將會指責高層領導人人有責。最近剛從勞改營歸來的一名黨內老同志,向赫魯曉夫提出警告:“要么,你在即將舉行的代表大會上告訴他們;要么,你會發現自己也在接受審查。”赫魯曉夫的講話,特地提及這位老同志的證詞。赫魯曉夫給人一個印象:黨領導只是在最近,經由2月9日的調查結果,才發現大恐怖的真相。他得以將責任推到斯大林的頭上,以“不知情”的理由洗脫其他領導人的嫌疑。為了達到這一目的,赫魯曉夫為1935年以來黨的不公提供了開脫罪責的解釋:斯大林個人應負全部責任,其他領導人反而成了他“滔天罪行”的受害者(即使是托洛茨基和布哈林的追隨者,也罪不該死)。沒有怪罪蘇維埃制度的問題——只有“克服個人崇拜”的問題。整個講話的目的是要重新恢復列寧主義。

赫魯曉夫以保密的需要來結束他的講話:


這個議題不得傳到黨外,更遑論媒體。這就是為何我們要在封閉會議中談論此事……我們絕不向敵人提供彈藥,絕不袒露我們的傷口。我相信,大會代表都明白這一點,都會遵行不悖。


他發言完畢,會場中一片死寂。大會代表之一亞歷山大·雅可夫羅夫——后來成為戈爾巴喬夫開放政策的領軍人物——回憶當時的情景:


我坐在樓座上,記得很清楚,赫魯曉夫發言之后,把我緊緊攫住的,如果不是絕望,那就是一種深沉的憂慮。大廳中的寂靜簡直是高深莫測,沒有椅子的吱吱嘎嘎,沒有咳嗽,沒有竊竊私語,沒人注視旁人——或出于對剛剛發生的事件的猝不及防,或出于緊張和恐懼……我們都低下頭,魚貫離開會議大廳。


離開大廳走進玄關的大會代表中就有西蒙諾夫。他站在那里良久,陷入了震撼和混亂,一邊吸煙,一邊與中央委員會文化顧問伊戈爾·切爾諾烏索夫交談。切爾諾烏索夫回憶:“我們已知道很多,但真相以如此方式坍塌于眼前,仍被驚得目瞪口呆。這是真相的全部嗎?”


* * *


西蒙諾夫自己的去斯大林化,進展得十分緩慢。蘇共二十大的真相披露,使他既興奮又震撼,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才予以接受。對于西蒙諾夫而言,斯大林政權的道德考驗在于其在戰爭中的表現。他在創作偉大的戰爭小說《生者與死者》(1959年)時,就開始面對戰爭所提出的道德問題,即該政權對生命的肆意糟蹋。這部小說涉及許多從未見于公眾討論的問題:大恐怖對軍事指揮的巨大破壞,戰爭初期席卷蘇聯的混亂和困惑,互不信任的氣氛,不稱職軍官白白犧牲了眾多生命等。西蒙諾夫憑借自己的日記和戰爭記憶,通過一系列生動場景重現戰爭歷史,其中的官兵面對各種障礙,想方設法應付突發事件,以履行自己的職責。他展現了人們因戰爭經驗而改變,在敵人面前變得更加堅強團結,暗示這種個人精神就是蘇維埃勝利的根本原因。以前,西蒙諾夫一直把斯大林的領導當做戰爭的關鍵因素。但在《生者與死者》中,他開始重新評估斯大林的作用,逐漸轉向民粹主義的觀念——他將在生命的最后歲月作進一步的闡述——贏得戰爭的是蘇維埃人民,盡管有斯大林的欠缺,仍然完成了這一艱巨任務。如西蒙諾夫所揭示的,斯大林在軍界的腥風血雨,造成了混亂和不信任,直接導致了1941年的軍事災難;像他小說中主人公那樣的普通人,卻以愛國主義精神和主觀能動性,扭轉乾坤,轉敗為勝。西蒙諾夫曾在日記中觸及這一類想法,那些從1941到1945年的日記,充滿了對戰爭的觀察。1953年之前,他也與朋友討論過,包括作家拉扎爾·拉扎列夫。但西蒙諾夫1960年在伏龍芝軍事學院的文學之夜承認,他“缺乏足夠的公民勇氣,不敢在斯大林在世時公布這些想法”。

對斯大林,西蒙諾夫一生都有一種感情依附。他自己的歷史和身份,與斯大林政權緊密相連,以致無法徹底否定斯大林的遺產。出于這個原因,西蒙諾夫也無法全心全意地擁護赫魯曉夫的解凍——在他眼中,這似乎是對斯大林的背叛,不管是作為個人還是作為領袖,同樣也是對自己過去的背叛。他無法否定自己,也就無法否定斯大林。即使在赫魯曉夫解凍的高潮,西蒙諾夫仍堅持斯大林專政的多項教條。1956年的匈牙利危機中,他就堅持強硬派立場。西蒙諾夫1957年從加爾各答寫信給阿列克謝說:“數千人喪生于匈牙利事件,但英國在印巴分治中灑下更多鮮血,而且不是為了人民的利益[西蒙諾夫認為,這是蘇維埃在布達佩斯采取行動的動機],而是為了挑起宗教仇恨和叛亂。”

1956年之后,西蒙諾夫在自由改革派的眼中,是一名頑固守舊的斯大林主義者,但在頑固斯大林主義者的眼中,又是一名危險的自由主義者。但實際上,在整個赫魯曉夫時期,他只是一名溫和的保守派。他承認斯大林的錯誤,看到適度的政治改革的必要,但他繼續捍衛斯大林在20世紀30年代和40年代創建的蘇維埃制度,視之為人類進步的唯一堅實基礎。他在給阿列克謝的信中說:“我們在通向共產主義的道路上犯了錯誤,但在承認錯誤的同時,不應動搖我們的信念:我們的共產主義原則仍是正確的。”

勃列日涅夫在1964年上臺,西蒙諾夫溫和的保守主義獲得了官方的青睞。赫魯曉夫的去斯大林化政策逐步被逆轉,克里姆林宮反對任何真正的政治改革,不管是在蘇聯,還是在華沙條約組織國家。從20世紀60年代中期起,西蒙諾夫成為蘇維埃文學當權派中的元老。他的著作獲得廣泛出版,并在蘇維埃學校和大學中列作標準的課外讀物。他經常出現于蘇維埃媒體,并作為蘇維埃文學的官方代表而周游世界。即使以蘇維埃精英的標準看,他都是在享受特權生活。

1970年5月9日,即蘇維埃1945年勝利的25周年,西蒙諾夫接受《社會主義工業報》的記者采訪,澄清自己對戰爭結束以來蘇維埃歷史的立場:


我花了很多時間學習偉大的衛國戰爭的歷史。我現在所知道的大大超過我在戰爭剛結束時所了解的。當然,我的理解也發生了很多變化。但我的主要感覺是,我們當年的事業是正義的。今天,你周游全國看到各地的建設,看到已完成的和正在做的,就會有這種感覺。在戰爭中,條件非常艱苦,許多人喪失生命,我們的人民承擔了必須作出的犧牲。假如他們在那個艱難奮斗中失敗了,我們的國家就不會是今天的模樣,就不會有其他的社會主義國家,就不會有反殖民統治、爭取獨立和自由的世界斗爭。所有這一切,之所以成為可能,全靠我們的勝利。


對西蒙諾夫那一代人來說,戰爭是他們人生中具有決定性的事件。他們大約出生于1917年大革命時代,在20世紀30年代漸趨成年,基本價值觀全由斯大林政權所塑成,在勃列日涅夫時代陸續退休。到20世紀60年代和70年代,他們懷念戰爭年代,視之為自己青春時代的頂峰。那時講的是同志友愛、同甘苦共患難;那時的“人品變得更好”,因為大家必須互助互信;那時的生命有更大的目標和意義,因為在他們眼中,國家的命運似乎取決于他們對戰爭的個人貢獻。這些老兵把戰爭歲月當做齊心協力取得偉大成就的時期,大家都為勝利作出巨大犧牲。他們回顧1945年,視之為蘇維埃歷史和記憶中幾近神圣的時空存在,借用老兵兼作家康德拉季耶夫的話即是:


對于我們這一代人而言,毫無疑問,戰爭是我們人生中最重要的事件。這也是我們今天的認識。因此,我們不愿以任何方式來貶低我們的人民在那可怕、艱苦、難忘的歲月中的偉大成就。我們對所有陣亡的士兵的記憶如此神圣,我們的愛國情懷如此純潔、如此深沉。


紀念偉大的衛國戰爭,等于在向世人提醒蘇維埃制度的成功。在忠誠公民的眼中,包括西蒙諾夫,1945年的勝利使蘇維埃政權和1917年之后的一切變得合情合理。但大眾對戰爭的記憶——被當做人民戰爭——又代表了對蘇維埃專政的潛在挑戰。戰爭恰恰又是“自發的去斯大林化”時期,它不同于其他時期,蘇維埃人民被迫為自己的行動負責,自發組織起來投入戰爭,往往沒有高效的領導,或黨的掌控。正如戰后政權所擔心的,這種自由和自主的集體記憶如果引發政治改革的思想,就會造成危險的局面。

許多年來,戰爭的記憶一直在蘇維埃政權的公眾文化中遭到淡化。1965年之前,勝利紀念日甚至不是蘇維埃的法定節日,只是聽由退伍軍人團體自行操辦慶祝活動和游行。政府嚴格審查有關戰爭的出版物,在政治上控制戰爭小說,并從公共圖書館撤走戰時報紙。1956年之后,對戰爭回憶的管控得到部分放寬,二戰老兵的回憶錄出現于出版物中。年輕時曾參與戰爭的作家紛紛發表往事回憶和小說,以自身經驗來描繪現實中的士兵——通常被稱為“戰壕中的真相”——成為政治宣傳版本的道德制衡。但這些出版物已處在赫魯曉夫解凍允許的邊緣:黨愿意將軍事挫折歸咎于斯大林,但不允許對官方敘事的挑戰;仍堅持認為,共產黨的紀律和領導是勝利的保證。1962年,政治局的意識形態主管者米哈伊爾·蘇斯洛夫告訴格羅斯曼,其戰爭小說《生存與命運》的出版至少還要等200年(它最終于1988年在俄羅斯首次出版)。那部小說的原稿送交《旗幟》雜志后,即受到了克格勃的截獲。

勃列日涅夫政權對戰爭記憶實施更加嚴密的控制,利用蘇維埃的勝利紀念日來展示人民的忠誠和政權自身的合法性。1965年,勝利紀念日成為蘇維埃的法定節日,黨的全體領導出席排場講究的慶祝活動,亮點是紅場上的閱兵式。新的武裝力量博物館開幕,浩如煙海的展示品將戰爭記憶提高到崇拜的水平。兩年后,克里姆林宮墻的附近建起無名戰士墓,迅速成為蘇維埃國家的圣地,蘇維埃的新郎新娘都會例行到此致敬。伏爾加格勒(以前的斯大林格勒)完成于1967年的哀悼紀念場地上,站立著一座巨大的俄羅斯母親雕像,手持寶劍,身高52米,是世界上最高的。正是在這一時期,不斷重復的“兩千萬人死亡”進入蘇維埃的政治宣傳,成為救世主一般的象征,詮釋蘇聯為解放全世界所付出的無可比擬的犧牲。

西蒙諾夫自己曾是一名軍人,親眼目睹過太多的戰爭現實,無意參與對公共記憶的操縱。對戰爭的意義和蘇維埃勝利的原因,他已思考多年,這種思索更成了他對斯大林和蘇維埃制度的道德反思:耗費這么多生命來贏得戰爭是否合理?鞭策人們堅持到勝利的到底是強力,抑或是更深層的東西,即與政治無關的愛國主義精神或堅忍耐力?西蒙諾夫在人生的最后10年,廣泛收集士兵的回憶錄和證詞,到逝世時的1979年,已積累大量回憶錄、書信和幾千小時的錄音采訪。其中許多證詞用于“七個章節的詩意電影”《大兵出走》(A Soldier Went,1975年),每一篇章反映士兵經驗的不同側面,對士兵的采訪和西蒙諾夫的作品朗誦交替出現。在某種程度上,這在當時是非常了不起的。戰爭的恐怖與士兵的痛苦,在電影中變成了活生生的東西。那些士兵被描繪為普通人,在最困難的情況下表現出勇氣和韌性。該電影的最長章節之一闡述了士兵的受傷,其中有一名步兵,受傷7次,仍繼續朝柏林挺進。這部電影是獻給普通軍人的——數百萬受到忽視的無名英雄,以勇氣和耐力贏得了蘇維埃的勝利——它出自一名作家之手,其戰爭著作往往采取軍官的視角。據該影片的導演瑪琳娜·巴巴克(西蒙諾夫當時的情人)說,西蒙諾夫這一尊崇行為帶有強烈的個人動機,因為“西蒙諾夫認為,自己在生活中從沒表現出足夠的勇氣”。巴巴克回憶:“西蒙諾夫堅持,他自己不應在電影中出現。他還說,自己不配站在一名士兵的旁邊。”

這部電影還是遇上了麻煩,軍方對其中堅韌不拔的現實主義和民粹主義的戰爭理念,均不以為然(審查員堅持增加一個篇章,以獻給作為戰爭領袖的勃列日涅夫)。勃列日涅夫的領導班子認為,所有紀念人民在戰爭中受苦受難的嘗試,都是對政府的挑戰。從20世紀60年代中期開始,西蒙諾夫的許多戰爭著作,或被禁止出版,或以刪減后的版本出現。他始于1941年的戰爭日記,成書為《戰中百日》(A Hundred Days of Wa r),計劃在1967年出版,盡管向黨領導發出了個人請求,仍得不到蘇維埃審查員的批準(該書最終出版于1999年)。同樣的命運降臨于西蒙諾夫的另外一部文集,關于朱可夫及其1941至1945年的戰爭日記——《戰爭中的不同時日》(Various Days of War),大幅削減后才于1977年出版。他的紀錄片《如果你珍惜自己的房子》(If Your House Is Dear to You),經受了與審查員的長期斗爭和大刀闊斧的刪減,才于1966年問世。而他的小說《軍人不是天生的》(1964年),即《生者與死者》的第二部,其電影版遭到蘇維埃審查員如此拙劣的閹割,以致西蒙諾夫在最終版本中撤下了自己的小說原名和作者署名。1967年,該影片上映時改名為《懲罰》(Retribution)。

與審查員的斗爭,更使西蒙諾夫下定決心要找出戰爭和斯大林政權的真相。從這時起,他的筆記本充滿了與斯大林見面的回憶。他自我審問,躋身于這位獨裁者的侍從行列時,自己對斯大林的罪行究竟知道多少,不知道(或不想知道)多少。他對斯大林的謊言和謀殺了解得越多,就越想與自己的過去劃清界限。西蒙諾夫于1966年寫道:“曾經有一段時間,我雖有疑問,但仍熱愛斯大林。時至今日,明白了我所知道的一切,我既不愛他,也不能再愛他。如果我早已知道我現在才明白的,我當時就不會愛他。”

西蒙諾夫在生命的最后幾年,愈益懊悔自己在斯大林政權中的所作所為。他仿佛在贖罪,盡力推介在斯大林時代受審查或迫害的作家和藝術家的作品。西蒙諾夫受妻子的鼓勵,成為蘇維埃前衛藝術的收藏家和擁護者(他為長期被遺忘的藝術家弗拉基米爾·塔特林,舉辦了回顧展覽會)。他在爭取出版奧西普·曼德爾施塔姆、科爾涅伊·丘科夫斯基、弗謝沃洛德·伊萬諾夫的作品中,發揮了主導作用,還努力策劃了雅洛斯拉夫·哈謝克的《好兵帥克》的俄文翻譯。他資助曾遭受迫害的作家——包括博爾切戈夫斯基、維拉·帕諾娃、娜杰日達·曼德爾施塔姆——并在住房、就業、重新加入作家協會等方面,仗義執言。

1966年,西蒙諾夫開啟一個過程,其頂點便是《大師與瑪格麗特》一書的發表。它是米哈伊爾·布爾加科夫顛覆性的社會諷刺杰作,描述一個魔鬼來到莫斯科,通過無政府式的惡作劇,引出人們身上最惡劣的本性。它在斯大林活著時根本無法出版,1940年作者去世,之后一直藏匿于抽屜中。1956年,西蒙諾夫成為負責布爾加科夫文學遺產的委員會主席,因為作者的遺孀艾萊娜·布爾加科娃是自己母親的老相識。西蒙諾夫將《大師與瑪格麗特》的手稿,交給熱尼婭·拉斯金娜。其時,她任職于《莫斯科》雜志,需要激動人心的文章來增加訂戶數量(直接影響到該雜志的地位和財政補貼)。文學解凍之后,《莫斯科》已變成一份相當沉悶的出版物。但熱尼婭能否讓此書通過正在收緊的審查,西蒙諾夫深表懷疑,甚至建議艾萊娜·布爾加科娃接受某種刪減,以求發表。整個周末,《莫斯科》主編葉夫根尼·波波夫金都在鄉間別墅閱讀這份手稿。他向熱尼婭坦承,盡管知道這將使自己成名,但仍心有余悸,建議熱尼婭將手稿轉交《莫斯科》另一位曾當過審查員的編輯——他與文學審查委員會關系不錯,改任編輯后所呈送的手稿,從未遭到審查員的拒絕。憑借這位前審查員的幫助,布爾加科夫的手稿獲得通過,只作了相對輕微的刪減,從1966年11月起,在《莫斯科》分期發表。該雜志的11月號(15萬份)過夜即售罄,大家紛紛訂購隨后兩年的雜志,為了爭睹布爾加科夫神奇小說的后續連載。在蘇維埃讀者的眼中,這在勃列日涅夫初期的壓抑氣氛中,似乎是一大奇跡。熱尼婭和西蒙諾夫為他們的成功而感到振奮,將審查員所刪減的片斷,匯集粘成一個剪貼簿,以紀念這個歷史性事件。他們一共做了三本:西蒙諾夫、熱尼婭和艾萊娜·布爾加科娃各留一本。

西蒙諾夫對這些舉措的支持成了他在政治上的公開宣言。他參與搶救受壓制的藝術和文學作品,與蘇維埃政權的自由派結成了同盟。他自覺投入這些努力(他已沒有蘇維埃機構或雜志的任何公職),贏得了藝術家和作家的尊敬,并當選為文學委員會和類似組織的主席,例如60年代和70年代的中央文學家之家(the Central House of Literature)。以親西方和反蘇維埃的自由派的眼光來看,西蒙諾夫并沒變成一位持不同政見者。但像勃列日涅夫時代許多共產黨改革者一樣,他愿意接受蘇維埃制度的政治文化發生根本變化。西蒙諾夫并沒公開批評勃列日涅夫政府,但在私下里反對它的許多政策——至少包括1968年8月對捷克斯洛伐克的入侵,以鎮壓亞歷山大·杜布切克改革派政府的“布拉格之春”。1968年的危機是西蒙諾夫的政治觀念演變中的重大轉折點,使他變得激進。他開始質疑,一黨制以勃列日涅夫統治下的停滯形式存活下去,是否可能?乃至有必要?他的兒子認為,西蒙諾夫如能多活幾年,肯定會歡迎戈爾巴喬夫的改革。


當然,他作為一名資深黨員只能走到這一步。譬如,他唯有徹底打破他的黨員模式,方能站出來支持索爾仁尼琴,但他還做不到。我不知道他當時在想什么,不知道他為了克制自己又在強迫自己作何斟酌。但我知道,他在政治上一直在演變。對我來說,這是他最卓越的品質——他永遠具有改變的能力。


西蒙諾夫最后幾年政治觀念的發展,與審視自己的過去有密切聯系,他愈益后悔自己在斯大林統治下的行為。他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對塑造自己行為的政治制度也持越來越強烈的批評態度。據當時最接近西蒙諾夫的拉扎爾·拉扎列夫說,他的痛悔有時如此強烈,幾近于自我厭棄。拉扎列夫回憶,西蒙諾夫會在公眾場合鞭撻作為作家和作為人的自己。西蒙諾夫以自嘲、自我諷刺聞名,他的朋友和崇拜者,視之為他個人魅力的一部分。但有時他們必然意識到,他的自我批評竟來自他更深層的沖動。1965年,中央文學家之家為他舉辦50歲生日慶祝會。有700多名賓客出席,整個晚上都是對西蒙諾夫的贊譽之聲,反而令他顯得有點不耐煩。晚會結束時,他因情緒激動而明顯有些顫抖,他走近麥克風,作了下列異乎尋常的發言:


在這樣的場合——有個人活到了50歲——當然,大家主要是記起他的好。但我想對這里的客人,即聚集于此的同志們說:我一生中做的許多事,自己都會感到慚愧;我所做的,并不是每一件事都好——我明白這一點——我的處世行事,并不總是遵照最高的道德原則——既不是公民的最高原則,也不是人類的最高原則。在我的人生中,有的事情,現在回憶起來感到頗不滿意;有的場合,我當時的行為缺乏足夠的毅力和勇氣。我知道這一切。可以這么說,我現在說出來,并不是為了悔改,那是個人的私事;而是為了要記取教訓,方可免犯同樣的錯誤。我將盡量不再重復過去的錯誤。從現在起,不惜一切代價,我將不重復我以前的道德妥協。


這種悔恨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愈演愈烈。他為20世紀30年代寫的關于斯大林和白海運河的文字而自責,懊悔參與斯大林政權的戰時宣傳,亦步亦趨于斯大林的謊言,以“犯罪行為”和“叛國罪”譴責1941年下令撤退的蘇維埃將軍。對自己1946年到1953年在作家協會的可恥行徑,他也追悔莫及——回憶起那些年份,就會感到痛苦。他在有關法捷耶夫的文章中寫道:“如不掩飾自己的感情,有很多事是不堪回首的;另有更多的事,甚至難以解釋。”在他生命的最后幾年,西蒙諾夫一直在作自我審視,嘗試弄懂自己在作家協會的行為。他審問自己的記憶,為自己在“反世界主義者”運動中的角色寫下個人的觀察,幾易其稿,至今仍鎖在他的檔案中。然而,他從未試圖捍衛或辯護自己在那些年中的所作所為。拉扎列夫回憶,1970年的一個夜晚,大家在西蒙諾夫的房子里慶祝他的55歲生日。作家亞歷山大·克里維斯基傳閱西蒙諾夫1946年的一張照片時,建議在座客人借用一首著名歌曲的歌詞(“如今的他,依然一如當初”),來向主人敬酒。拉扎列夫對其中的寓意——西蒙諾夫仍是斯大林主義者——不以為然,提出下一輪祝酒,應該為主人的勇氣干杯,因為他“并不害怕改變和告別過去”。接下來是一場激烈的爭論:西蒙諾夫是否已經改變?改變一事到底是好還是壞?第二天,拉扎列夫打電話向西蒙諾夫道歉。但是,西蒙諾夫并沒感到任何的不妥。拉扎列夫回憶:“恰恰相反,他說,那場爭論很有教育意義,因為它幫助他定下決心:一個人有所改變,只要變得更好,當然是好事。”

西蒙諾夫在20世紀70年代的活動,大多出于想將功贖罪,彌補自己的過去。斯大林主義者當年對猶太作家的攻擊,他仍記憶猶新,于是他帶頭發起了一場對莉利亞·布里克的勇敢辯護。她是馬雅可夫斯基后期詩歌的繆斯,卻遭到蘇斯洛夫手下評論家的強烈攻擊。他們以公開反猶的姿態,要求在馬雅可夫斯基的人生敘述中抹去布里克的存在,以剔除這位偉大的蘇維埃詩人的猶太因素。西蒙諾夫后悔自己1954年對愛倫堡的攻擊,組織出版了愛倫堡的戰爭新聞報道,其中收錄了西蒙諾夫寫于1944年的一篇文章,稱頌愛倫堡是所有戰地記者中最好的。這本書問世于1979年,即西蒙諾夫去世前不久。西蒙諾夫在醫院里收到出版社送來的一冊書后,打電話給編輯此書的拉扎列夫,稱自己非常高興和欣慰,因為他已與愛倫堡“講了和”。

但在文學界知識分子的改革派中,還有不少人對西蒙諾夫痛改前非的自由主義持懷疑態度。在他們看來,一位資深的斯大林主義者從根本上改造自己,似乎不大可能。西蒙諾夫為某種自由事業挺身而出時,總有人懷疑其中的虛偽。索爾仁尼琴寫道:“西蒙諾夫是一個多面人,既是崇高的文學殉道者,又是受人尊敬的保守派,同時與所有官方機構保持聯絡。”

有時,西蒙諾夫的表現又與自由主義的傾向大相徑庭。例如,他參與了克里姆林宮對文學年鑒《大都會》(Metropol)的迫害。它的編輯是維克托·葉羅費耶夫、葉夫根尼·波波夫、瓦西里·阿克肖諾夫,同時又由阿爾季斯公司(Ardis)在美國出版(日期和地點仍用“莫斯科,1979年”)。《大都會》并不是持不同政見者的出版物,如葉羅費耶夫所宣稱的,只是一個“在停滯情況下與停滯作斗爭的嘗試”。勃列日涅夫政權的年邁領導人,震怒于這種對出版物控制的挑戰,向《大都會》編輯施以報復。葉羅費耶夫和波波夫遭到作家協會開除,《大都會》的其他作家自行退出作家協會以示抗議,或設法移民逃離蘇聯。蘇斯洛夫將西蒙諾夫拖入對《大都會》的迫害,還施加壓力,要他譴責《大都會》的“反蘇維埃”。西蒙諾夫本已牽涉其中,他22歲的女兒亞歷山德拉,愛上了維克托·葉羅費耶夫的弟弟安德烈。安德烈是一名年輕的藝術史學家,剛與亞歷山德拉訂婚,兩人經常出沒于波希米亞朋友圈子,成員都是蘇維埃精英的子女(安德烈的父親是一名高級外交官),穿得像嬉皮士,喜聽叛逆的搖滾樂。《大都會》的文學丑聞一經爆發,西蒙諾夫就想中止兩人的戀情,決定讓自己和家人遠離葉羅費耶夫一家。他們與持不同政見者乃至其外圍人士的牽連,可能構成對西蒙諾夫的危險。也許,如安德烈所認為的,他希望亞歷山德拉嫁入更依順蘇維埃政權的家庭。也許,他害怕《大都會》案件引出更多麻煩(它招致了西方的強烈抗議),亞歷山德拉會因此吞食與葉羅費耶夫一家交往的惡果。西蒙諾夫與蘇維埃政權打交道,內心的恐懼永遠存在——盡管在他的暮年,他已是蘇維埃政權的重要人物,似乎不應再有恐懼。西蒙諾夫在蘇斯洛夫的辦公室,編寫了針對《大都會》的文學報告。他所譴責的“反蘇維埃的持不同政見者”,不僅有維克多,還包括安德烈。亞歷山德拉從安德烈那里獲悉此事,不愿相信,反而指責他是在詆毀自己的父親,遂取消婚約。但到后來她才發現,原來他說的是實話。

西蒙諾夫由慢性支氣管炎引起的死亡過程,既緩慢又痛苦。克里姆林宮的醫生不愿為他的治療方案承擔責任(“醫生事件”之后的幾十年中,那是蘇聯的普遍問題),并沒有對癥下藥。西蒙諾夫生前的最后幾個月曾多次進出醫院,但他仍在反思自己的過去:為何沒在斯大林恐怖時代向求救于自己的人提供更多的幫助。他最后的筆記是一個劇本的草稿(《四個自我》),以對話的形式,展示現在的自己和不同歷史時期的三個“自我”。他讓自己上了被告席:


“那么,熟人出現在你的面前,需要你的幫忙,你怎樣作答?”

“這取決于具體情形。他們有時會打電話,有時會給我寫信,有時會當面開口。”

“他們會要求什么?”

“這也取決于具體情形。有時,他們要我干預,去幫助別人;他們會說那人有多好。有時,他們寫信給我,說他們不敢相信自己的熟人有罪,或說他們不敢相信他犯了被指控的罪——他們太了解他了,以致無法相信。”

“他們真的寫過這樣的信?”

“有時是這樣的,但更多時候,他們寫道,他們知道此事與己無關,也無法判斷真偽,或許那是正確的,但是……然后,他們嘗試寫下所熟悉的當事人的全部優點,希望有所幫助。”

“你曾試圖幫忙嗎?”

“嗯,我有幾次沒作答復,兩次吧。第一次,因為我從不喜歡當事人。不去幫助一個既不喜歡又不熟悉的人,我認為自己是正確的。另外一次,我認識當事人,在前線時就和他在一起,曾經非常喜歡他。但他們在戰爭期間把他抓起來,我認為他是有罪的,可能涉及某種陰謀,但沒人提及這樣的事——大家都避而不談。他寫信給我,我沒有回答,也沒有伸出援手。我不知道對他說什么好,所以一再拖宕。然后,他獲釋了,我感到很慚愧。更何況,我事后發現,我認為比我更軟弱更怯懦的另一位同志卻作了回答,還在盡量幫助其他許多人——給他們寄包裹和金錢。”


西蒙諾夫最后幾次住院時口授了自己的回憶錄《通過我這一代人的眼睛》(Through the Eyes of a Person of My Generation),但至死都沒完成。西蒙諾夫的回憶錄是另一次與早先自我的交談,他承認,不可能知道自己在過去某時的真正想法,所以只能通過與自己記憶的對話,來尋求自己人生的真相。他努力解釋自己對斯大林的心結、自己與斯大林政權的合作、斯大林主義的性質,審問自己時毫不退縮——評判自己時冷峻嚴厲。

西蒙諾夫去世于1979年8月28日,他的骨灰撒在莫吉廖夫城附近的昔日戰場,那是1941年6月數千人戰死安息的地方。世界各地的報刊報道了“斯大林最喜歡的”偉大蘇維埃作家去世的消息。20世紀80年代,西蒙諾夫的作品仍在蘇維埃的學校和大學里被視為經典讀物,并被譯成多種文字。蘇維埃政權解體后,他的文學聲譽下跌,作品的銷售量急劇下降。年輕的俄羅斯讀者渴望新鮮事物,他的文風似乎有點過時,也太“蘇維埃”化了。

青年西蒙諾夫,1936年。

晚年西蒙諾夫,1979年。

帶霧的陽光照著一切,從窗口望出去,四月廿二日大清早上,還有萬千種聲音在嚷、在叫、在招呼。船在動、水在流,人坐在電車上計算自己事情,一切都在動,流動著船只的水,實在十分沉靜。(沈從文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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