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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向拜占庭
(下篇)

伊茲米爾市,今土耳其西南沿海小城。出機場雇車直去塞爾丘克古鎮。下過雨,空氣潮潤,途中豁然望見愛琴海。愛琴海!中譯總是美文,海,勝于美文:我所見過的海唯地中海一帶是這樣的浩瀚蒼翠,此刻愛琴海對岸即是希臘,蒼翠在眼。歷史來自知識,知識既導引觀看,也妨礙觀看。礁石,海的白沫,三兩漁船,沿海無人,還沒瞧見一根希臘石柱,我已馳入時光深處,至少兩千年前。

這里亦如歐陸,隨處富饒:我所謂富饒非指錢財,而是草木繁盛。本地的葉莖花瓣挺翹肥厚,色相飽滿,看著肥沃的土地大片休耕,不免想起華中西北的貧瘠:“那是一塊被榨干的土地。”有位美國歷史學教授與我說起中國。我試圖反駁,話咽了回去:不對,那是被榨干而仍在無度榨取的國土。承上帝厚待,希臘人當初知道占據了何等地利么,難怪爭戰。三千年來這里遍布戰場,輪番勝敗——希臘人、埃及人、波斯人、亞歷山大帝國、羅馬人、哥特人、拜占庭王朝、塞爾柱人……四月初,雨后的濕霧輕覆遠山。希臘的群峰是怎樣的呢?古昔哪有國界,我只當自己經已馳入古希臘,但見青灰色橄欖樹沿著一道道山坡逶迤排列,南歐隨處可見的柏樹挺立其間。

塞爾丘克小鎮的旅舍,美極了,庭園里每一枝葉仍在滴水,翻轉的鐵椅濕漉漉,隨時放置的農家陶罐是中古的形制,渾圓簡單。向晚薄明,植物的種種綠尤為鮮潤。門廳內的昏暗多么對啊,地毯與墻飾的好看只因年深月久。二樓小間,沿著扶梯走上去,像是尋到外婆家。床頭柜與寫字臺,窄小,老式樣,如閨房的潔凈而悄然。歐洲的鄉鎮全然留在前現代——我竟確認這里就是歐洲——他們懂得這才是生活,這生活,唯張岱輩或能會心吧……推窗,一簇簇濃密的紫白樹花幾幾乎伸進窗內,可恨我說不出花木之名:一副嬌貴相,春來滿枝,顫巍巍,水珠盈然,像是剛哭過。推窗看出去,小鎮的屋脊均呈土紅色,不遠,拜占庭古堡在山坡頂端巍然蜿蜒,如一小段長城。歐洲列國遍布中世紀古堡,單是留著養著,便叫做永垂不朽。托斯卡納地區太過富美了,文藝復興人經營數百年,即便兩次大戰的狂轟濫炸也竟無能毀損漫山遍野的舊文明,年年草木欣欣。比之意大利,這里顯得土了,然而更淳樸,無意爭斗現代化是穆斯林的美德么?又想起如今中國的鄉鎮——晚餐第一道湯著實動人,純正的番茄味,味覺最是頑強的記憶。餐室由涼棚改建,干凈寬敞,梁柱掛滿當地的彩繪磁盤,擱在城里可就土氣了,懸在這兒,譬如野花,引我看了又看,一點不想批評。

初訪一國,第二站自有新的興奮。譬如到得米蘭,幾天后去佛羅倫薩,巴黎南下,則訪亞威農或普羅旺斯……今夜我在塞爾丘克。土耳其全境可游之處太多,中南西部散著無數古老西亞的景點。“景點”,旅游詞語,太功利,功利即是無趣,現今我們都是旅游者,自當隨俗:來回班機、全程的旅館、走訪地點,一律早早預訂。真的旅行是漫長的辛苦,人與馬徒步跋涉,一路迎向未知的經歷。此行計劃唯在伊斯坦布爾之外訪塞爾丘克,不及別處:古希臘著名城邦以弗所遺址就在鎮外不遠的山麓。

塞爾丘克小鎮旅舍的庭園

塞爾丘克小鎮博物館收藏的石雕局部

初到一地,周圍走走也屬心曠神怡。這里不富不窮,清爽,清爽到無可駐足,鎮子好看是因遠遠環繞的群山。大道旁排列棕櫚樹,路邊小清真寺新砌的磁壁,當地博物館又一組希臘羅馬雕刻,其中幾具仰面擊倒的戰士雕刻從未見過,軀干殘斷,其狀生猛——古代藝術家多擅斗毆,傷亡之相看得熟——可惜館小而量少,如所有古老國家,次要的殘柱碑檐統統堆在庭園或館外,雜草叢生。回程路經一處荒坡,亂石中豁然聳立羅馬石柱,這兒兩尊,那兒一排,越看越多:它們日日夜夜站在這里么?我被告知這是昔年的公共浴場,池壁殘磚長滿綠生生的細草,襯著黃菊和蒲公英。被坡面遮沒的那一頭據說是古希臘阿爾忒彌斯神廟,只剩碎石基了。我又性急畫速寫,筆尖跟著柱飾匆忙旋轉。明天將看到大片的城邦遺址了,懶得想象,眼前石柱已如希臘戲劇的開場白,叫人按捺不住。

此后兩天我在以弗所廢墟堆喪魂落魄,速寫簿將近用完。請看照片與我的畫——畫、照片只能是粗魯的稀釋與框限——忽然,龐大遺址沿著山谷漫坡的兩端展開了,白石累累,那一瞬無法描述;移步躑躅,每一石柱群角度的每一變換參差,情理之中而意料之外,比前一秒的注視更其好看,好看得心煩意亂;即便站定一處放眼巡視,也處處構圖。我的目光永在搜索構圖:山勢傾伏,石柱豎直,雜樹與亂石穿插其間,姿態復姿態,眼睛哪里忙得過來。

雨后以弗所

喘息著,攀援古劇場石階一級級達于頂端,四看遠近,景致紛陳簡直狼藉遍野。山中乍晴乍陰,廢墟群驟而集體沉下臉來,轉瞬被烈日照射,那燦爛之象,無情而可怖;廣大坡面延伸向上及于峰巒,眾花怒放,群樹繁榮,以春日的猖狂和野蠻,爭相展示蒼綠紫翠,大規模回應千年廢墟:一切是在今天;我試著詳察這里那里的遺址局部:殘缺塊壘斷續拼湊當年的正殿、耳房、拱門、回廊,還有廁所……忍不住時時移目眺望蒼山怎樣起伏遠引,怎樣在視線終點美麗地傾斜。那偉大而茫然的傾斜令人心醉,少年時代山中歲月,我因之終生患了目接群峰的癡呆癥——這是我頭一回置身希臘遺址,卻仍頻頻看顧無古無今的山,沛然神傷。

下雨了。雨中尋去遺址南端,更龐大的廢墟迎面而來:塞爾蘇斯圖書館,另一座大劇場,間雜過于密集的石柱與殘殿。為了長年修復,當地文物考古所已建巨大的間架籠罩包圍神廟。趨入避雨,巡看數十間殿房的鑲嵌地面,高貴的圖案設計兩千多年前已被希臘人的美感搜索殆盡。傍午雨止,寥廓空山,蟲鳴鳥叫,喧騰而寂靜,天際云霧疾走,形勢浩蕩,狀如戰事的尾聲,神似《田園》交響樂三四樂章的交接:鼓聲漸遙,長笛蕭然。昔年山中雨歇野田悵望,雨氣蒸蒸,山氣空濛,正是這身心舒闊的時刻啊,一時回到插隊時光的贛南,而分明眼前是古希臘,我在土耳其。

以弗所,公元前十世紀建城,屬愛奧尼亞地區,據說除了雅典,希臘全境也不見這般完整的城邦舊址。前547年,時在中國春秋年間,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征服此地,百年后人民起義,歸復獨立。公元前三世紀這里被劃入古埃及托勒密二世版圖,迄至中國的西漢中葉,以弗所成為羅馬帝國一部分。公元263年,哥特人攻入,洗劫焚燒,城邦漸趨沒落。拜占庭初期,以弗所仍屬重要港口,六世紀,愛琴海泥沙注入,海濱淤塞,城市被放棄。當塞爾柱突厥人兵馬到來,1071年,這里已是一座小村。

由小村而上溯城邦,以弗所履歷近兩千年。“西風殘照,漢家陵闕”,那是唐人的目光。神州如今尚能迎對夕照的古樓宇,頂多到明代吧,僅有的幾處唐宋古建筑是明人清人的補修或重建——我不知世界各國可有其他古遺址如希臘,城郭歷然,柱石遍野,裸裎著前生的骨骸,成全來世的憑吊與賞看:古埃及更古,遺跡多為神廟,瑪雅故址倒也完好,巫氣太重,都不及希臘城邦的廢墟堆,處處留情,給你懷想當初的盛世與人煙。那些年走在曼哈頓,舉目仰看,忽兒想:這超級城市總有潰亡的一天吧,數千年后,誰愿萬里迢迢飛過來,只為瞻仰形銷骨立的鋼筋水泥群?

希臘人弄來多少石頭啊。以弗所亡,留下的還是石頭,準確地說,圓柱、雕刻:永世長存,萬壽無疆,恐怕比人類命更長。想想看,城邦落草少說已逾千載,今人說起古希臘,其實說的是廢墟堆。電影廠搭造的希臘景觀,博物館復原的城邦圖畫,我都不當真。那一切不可能再現了,眼前是石縫中綠生生的細草,濃密簇擁,我想不出以弗所的萬民生息怎樣在這些石頭里朝朝暮暮,異族的軍馬怎樣一次次兵臨城下,市民奔散——在眼前這山谷中奔散——或者,集體投降。夜里游人散盡,月下蟲鳴,這里是巨大的墳場。“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河流。”赫拉克利特說。他被認作是辯證法的奠基者,以弗所學派的掌門人,他就是當地人,生于以弗所貴族之家。他本應繼承王位,讓與兄弟了,獨自隱在阿爾忒彌斯神廟里,波斯王大流士邀他去宮廷當太師,他說:“我對顯赫感到恐懼。”他整天和孩子玩骰子,沖著圍觀者叫道:“你們這班無賴,難道這不比你們參加的政治活動更好么?何必大驚小怪。”晚歲的赫拉克利特簡直與叔齊伯夷通聲氣,據說吃的是植物與草根——遺跡只是遺跡,是死城的物化,記載與傳說卻能穿越韶光,活下來。我在紛亂石礫中確認有過一位陰郁的老人:赫拉克利特生前,被稱為“哭泣的哲學家”。

以弗所希臘城邦遺跡

當年哪戶人家住在這里呢?

另一位名聲太大的大人物,耶穌的媽媽,圣瑪麗亞,晚年移居以弗所,死在這里。廢墟不遠處即是她樸素的舊居,松柏環繞,小極了,旅游圖冊有照片,我沒決定去:在無數文藝復興的繪畫雕刻中,我無數次見過無數的她。她的舊居竟在這里嗎,我終于確信世間真的有過一位女子名叫瑪麗亞,遷來這里前,她在各各他眼看自己的兒子釘上十字架。

赫拉克利特,圣瑪麗亞,天天望見此刻我所望見的群山。如今這里是遺址公園了,近出口處,傍晚,景象如幻似真:天暗下來。忽然,透過被山風驅馳的雨云,夕陽光,金紫交加,漫天閃爍,如陰霾,又如輝映,照亮遺址盡頭的大路,大路兩端的石柱均勻齊整地遠過去,朝向一道孤零零的遠峰——那遠峰的黛藍與姿態,那么西方,那么董其昌——我被告知這條大街通向昔日城邦的海港,由海邊登岸,則漁夫或君王就沿著大街進入城邦。石柱懸掛燈盞,當然,那燈盞其實是火炬,而石柱兩側是貨品盈盈的店家,人聲鼎沸,熙熙攘攘:這是以弗所城的第五大道啊,現在除了兩排石柱在,荒草凄凄,美樹翩翩,三五截店家的大拱門掩埋泥草,細看,依稀可辨凹凸的磚墻。

翌日,全天,我在廢墟堆畫了又畫,勾勒那座遠峰的速寫至少有九件:從大劇場頂端俯瞰,這妙峰與港口間曾經是海啊,現在,千年積淤的濕地蒙著淺紫色植被,與城邦的遺跡連成一片。希臘人當年選擇大道盡頭迎向海中的孤峰,真是意味深長。我的目光尋索峰頂與山腰的美麗皺褶,取悅鉛筆線。還畫了十數具移至山坡的石棺,空空如也,雕飾斑斑,主人想必是顯貴吧,骨骸在中國的魏晉時即已散失,棺室為風日銷噬,已如光潔的石槽,周圍碧草如茵。它們停在那里給我畫,一動不動,好像說,不必感傷,那就是文明與時間。

現代建筑崩解后,骨架殘余,兩三千年后會有人愿意憑吊嗎?

以弗所遍野長滿這種碧綠的細草,似乎專愛簇擁著廊柱,茂密生長。

雨后以弗所,空置千年的石棺。

以弗所當年的第五大道,廊柱兩端據說布滿商店。大道盡頭,就是愛琴海,公元千年左右,因泥沙淤積,漸成沼澤。

走向以弗所遺址路中,回望塞爾丘克小鎮古堡。

最快意的時光,那天,是一去一回,徒步穿過莊稼地,泥土潮濕,時而有輕風。塞爾丘克城堡的每一回望,更遠了,背后山勢展開,分配晴云的濃陰。在泥路中傾聽自己的腳步與心跳,因為野曠大靜,空中鳥叫很遠很遠。貼近山崗的小徑深入林木,橄欖樹林順坡勢直鋪眼前,細葉拂面而來,辛辣而芬芳。如今置身泥田已是稀有的時刻,我竟不愿這半小時路徑就此走完。

伊斯坦布爾,旅程最后兩天,寧靜的以弗所,我忘了這座大城,匯入環城公路的車流,我們又回到伊斯蘭世界,大小清真寺從車窗外掠過,我已熟識它們的方位。一位自新疆入籍土耳其的女士快樂地陪同我們,聽她唱歌般介紹種種古跡,才知太多景點還沒去過,選了幾處,匆匆一到——希臘東正教主教堂的金碧輝煌,卡里耶博物館的鑲嵌畫,上篇描述過了。一座龐大的羅馬地下水宮就在圣索菲亞北側,為抵御外敵而儲蓄水源,由查士丁尼大帝修建,石柱森然,如整座雅典神廟被移入地下,幽暗的池水中,肥魚游弋,如在陰間。奧斯曼帝國新皇宮適逢閉館,不去也罷。使我懊悔的是初到幾天懵然錯過的古城墻,延綿二十余公里:城南部分建于羅馬時期,殘破斷續,包圍城郭西北段的是拜占庭城墻,墻體與箭垛大致完好,墻外車流浩蕩,墻內民居累累,每一城門巍然高居,夕陽逼射:那才是“漢家陵闕”啊,論年資,這里的城墻遠勝于北京。

早些天自舊皇宮遠眺,坡下的城墻外,環城高速,連接海灣,對岸即是亞洲——這是從未有過的地理經驗:對岸就是亞洲——穿過建于七十年代連接歐亞的大橋,大橋彼端豎著告示牌:“歡迎來到亞洲”。登坡俯瞰,過于遼闊,簡直無從感興,唯見伊斯坦布爾三分半島融在天海夕陽中,市聲遠囂,密匝匝布滿民居和樓宇,全城一千七百萬住民,與京滬人口等量。返回大橋的此端,告示牌大字:“歡迎來到歐洲”。南岸有一座富麗的宮殿,據說拿破侖在此下榻;北岸有十八世紀的清真寺,裝飾繁復,連著碼頭,是城中時尚區,戀人和雅士們散坐著,連同昏睡的大狗與垂釣的閑人。岸邊海水清澈見底,彩色卵石反射夕陽光,簡直夾金帶銀的鑲嵌畫。頭一次親見活的海蜇,薄潤透亮,上下浮動,其狀怏怏。海中緩緩移動的大輪船多好看啊,鳴笛,冒著煙,相對馳過,隆重而傲然,透過高桅可見三岸的寺塔,這真是一座適度摩登的古城,而晶瑩海水竟看不出絲毫年齡,如以弗所青草一樣。

每到一國,粗粗游歷,我總為文物所囿限,不了解眼前的國家。不看電視,不知人民如何娛樂,也無緣探訪一份人家,只能東張西望:巷口小男孩一臉焦慮呼喊樓上的玩伴,凝著鼻涕,活脫阿巴斯影片的主角;窗沿的娘姨擦玻璃、抖地毯,滿面辛勞,不見苦相;博物館的成群小學生會有孩子脫隊朝我快步走來,昂然叫聲“哈羅!”:國內七十年代曾有對外人的友善,但被革命管教的孩子哪敢上前說話。一家小店居然有位男子就著祖傳織布機親手紡織,周圍堆滿和中國江南一模一樣的土麻布;旅游區兜攬生意的少年俊得離譜,眉峰如刀,唇線歷然,全副緊身西裝,教我們怎樣抽水煙。地毯店掌柜報價的表情總像發誓:“相信我,朋友!”第二世界的男人都說這句話,頃刻,土耳其蘋果茶端了出來。交易成功,立刻伸手來握,小伙計手腳麻利卷好地毯,滿腦袋細密的卷發證實古希臘雕刻有根有據,絕非胡來。

除了民風淳良,我對土耳其文藝,一無所知。帕慕克的小說至今未讀——我實在到了讀不進小說的年齡了——唯一讀過的土耳其小說是在二十年前,卻是感動至今:一位給全鎮挑水的漢子死了,當地風俗,家家給喪戶輪番送飯,過后,三餐無繼,寡婦一籌莫展,大兒子病倒了,小說結尾弟弟悄聲問媽:哥哥幾時死?母親驚痛,喝止孩子,弟弟說:哥哥死了,鄰居又會來送飯啊。

這就是文學吧,托爾斯泰想必推崇,而且讀了會哭。我所認知的伊斯蘭文藝僅在阿巴斯的影片:不知何故,土耳其里巷平民給我的好感總有阿巴斯式的細碎善良。

忽而想起從未看過土耳其電影,也不知她的近代史。十九世紀末葉,中國被稱作“東亞病夫”,土耳其也曾被西方譏為“歐洲病夫”——如今所有場合,甚至荒郊的加油站,都有國父凱末爾的照片或雕像。旅游冊警告不可批評這位深受愛戴的民族領袖:1923年,他結束奧斯曼統治,創建共和,奠定民主政體(其時五四運動才剛興起,共產黨兩歲)。他懂得藏富于民,不沒收富豪的財產;奧斯曼皇室比沙皇幸運,被請到國外;在野黨要求革命,凱末爾說,共產主義不適合土耳其,你們去俄國吧。迄今沒一位當政者超越他的聲望,或篡改他的建國大綱——論共和理念,他像孫中山,行伍出身而至于統領國家,他像袁世凱。這是比附,我知道,各國的歷史與機緣無可比附,可確定的是,他身后沒有土耳其的蔣介石與毛澤東,國家也未遭遇強敵入侵和自己的洗劫。請看鈔票上的凱末爾肖像,真的,加上八字胡,酷肖孫中山。二戰后,胡適奉勸蔣委員長效仿凱末爾有生之年使反對黨合法化,當然,蔣未接納,后面的故事,我們耳熟能詳。

土耳其。這篇文字的開首曾欲接引葉芝的詩句,參照六個譯本,不復早年閱讀的印象了,唯取詩名:“航向拜占庭”。待寫就,委實難以切題。我今徘徊以弗所斷垣與君士坦丁堡城墻,全然忘記字詞中的拜占庭。曾有400年,這里是雄居世界的第一大都市,倘若攻城的火藥推遲發明,君士坦丁堡繼續固若金湯,城中住著朗朗背誦《荷馬史詩》的公民。不提建筑與鑲嵌畫,知道嗎,交響樂成于歐羅巴,而和聲、重聲與混聲的語言,初起于拜占庭。不消說,今日斯拉夫諸國的文字和信仰全般端賴東正教:這是拜占庭大可居功的一千年么?歐洲人的歷史之念直指古希臘,但有人記得:漫漫中世紀,希臘的魂靈長期托寄于有容乃厚的拜占庭。今日輻射全球的大文明自是西歐與北美,單說文藝吧,我們不易標舉某一品類、種屬,源出拜占庭。那是拜占庭不能嗎?出于我未知的歷史與命數,這文明似乎有如溫焰的搏動,未予發揚而勃興。葉芝何以百般心儀拜占庭,是因希臘與希伯來兩大文明在那里的渾然相契、默然相守么?“希臘群島呵,美麗的希臘群島!”這是拜倫《哀希臘》的首句。他獻身希臘解放是為歐洲文明的正朔,而這公案的前因與內因,恐怕是拜占庭于十五世紀的轟然淪亡,默默成全了但丁身后的歐羅巴:當其時,全歐洲目擊了文藝復興的爆發力……在土耳其走走停停,我從空中似可感應這邦國由來已久的沉寂與糾葛:猶如被歷史遠隔的悶雷,也像是幾厚冊文意相殊的大劇本。初會的土耳其人常會問道:你怎樣看我們的國家?為什么他們要問?出于如中國人一般急于尋求外界認同的心態嗎?當我迷失于以弗所、圣索菲亞和藍色清真寺,這些完美而殊異的神跡向我詰問:同文同種,歷史連貫,順口周秦兩漢魏晉唐宋的中國人,如何解讀土耳其?

據說絲綢之路的逶迤西去,十字軍的浩蕩東征,重要據點即是君士坦丁堡,其間,尚有多少歷史的消息有待窺知而修習?短短不到兩周,我的無知在這里匯合了。

現在我要將心神搖動的一瞬,留給結尾。無關寺廟,無關希臘,而是四位男子的默默旋轉:那是一場安排在中世紀古堡的演出,劇場呈圓形,觀眾團團坐滿,舞臺在中央。五條漢子通身古袍坐在墻側起奏了,琴,笛,鼓,簫,無樂章,不分段,是古老西亞的曲調,喃喃頌唱,不抑不揚。四位身披黑氅的青年入場了,悄然英俊,瑩白的臉,黑須沿著兩鬢匯聚下顎,高聳的氈帽據說象征墓碑。他們并排站定,在頌唱聲中褪下厚氅,露出白襯衫與白長裙,左臂攏抱右肩,右臂攏抱左肩,垂頭默立。良久,一個接一個,移入圓心,兀自旋轉,旋轉,旋轉,白裙漸漸鼓起,飛舞,呈波浪狀,越轉越快:來不及看清,他們的雙臂舒展了,伴隨旋轉緩緩向兩端平攤,隨即揚起,高過頭頂,臉頰輕靠左膀或右膀,閉著眼,鼻梁更其端直,好似傾聽自己,昏過去了,同時輕盈、規律、無比專心、逐漸猛烈地旋轉、旋轉、旋轉。

頌唱繼續,一圈接一圈的旋轉沿著舞臺邊緣依次閃過去,轉回來,又閃過去,再轉回來,約三四分鐘,漸如停歇的風扇,緩緩放慢,止息,裙裾垂落,又復一排站定,左右臂抱,默然垂首——接著,重新開始,旋轉,旋轉,越來越快,猶如被看不見的手解除捆綁,他們的雙臂再次舒展攤舉,昏過去似的,旋轉,旋轉,直到放緩,回復靜默,左抱右臂,如是者三:頌唱停止了,青年一聲不響,沒入后臺。

這不是舞蹈,而是古老神秘主義蘇菲教派的托缽僧入會儀式,始于中世紀。每夜,全城有幾個場所售票表演:之所以被稱為旋轉舞,是因專事收納男丁,被不同政權禁止,禁之不止,二十世紀中葉遂允許作為舞蹈,公開表演——所有舞蹈,尤其現代舞蹈,變得不過是舞蹈了。這自我旋轉的“表演”只有單一的身體語言,仿佛念經。相傳蘇菲教義的靈感來自印度瑜伽派和古希臘的新柏拉圖主義——這是身體的哲學語言么,何其專心致志,怎么說呢:全副身心的high,我從未見過這般隆重的癲狂,飛旋的入定,在旋轉中不顧一切,一切歸結為旋轉,始終閉著眼,狀若無我,旁若無人。當臂膊在旋轉中解開而升舉的一瞬,那無言的狂喜,望之心驚。音樂不為旋轉伴奏,徑自行進,一如他們自己旋轉,復由四人的旋轉,構成旋轉的圓周與圓心。

不可能,也不該描述這旋轉。回旅舍關起門,我立刻轉了兩轉,旋即不支。哪位男童沒在空地上猛然發瘋似的兀自旋轉么?我們永遠遺失了一心一意的專注與自喜。信從并不單是跪拜與祈禱,最高的虔敬,尤當身心獻給虔敬的最初一瞬,那夜,我知道可以是不停不停的旋轉——就像每次結束異國的旅程,回到北京,我再次確認自己遠遠不了解人類,不了解世界。

 

2009年4月—6月寫在北京

上下圖:蘇菲教派托缽僧的旋轉與止息

以弗所希臘廢墟速寫。下左圖是伊斯坦布爾拜占庭時期城墻。下右圖畫于臨別伊斯坦布爾那天。

土耳其肚皮舞娘

莫斯科紅場圣瓦西里教堂

雅斯納亞·波里亞那,托爾斯泰的莊園,這就是他在莊園林中的草墳。畫于2010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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