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繁華如夢(5)
- 發現廿八都(增訂版)
- 傅國涌
- 4241字
- 2017-04-28 16:19:28
從1937年下半年起,上海及杭、嘉、湖等地相繼淪陷,大山重圍之中的廿八都一時難民云集,觀音閣成了難民收容所。1941年3月,戴笠從難民中挑選出四十幾位少女,都是上海、杭州等地來的難民,在姜秉墉舊宅辦了一期女特務訓練班,全名為“東南辦事處特務訓練班”,專門訓練能深入日寇后方搞情報和破壞的女特務。她們中年齡最小的16歲,最大的也只有21歲。少年楊慶山曾親眼看見她們在打谷場練習打靶,都是移動靶。
正是這一次,戴笠帶著梅樂斯視察了設在廿八都的女特務訓練班,就住在姜守全家后院的小樓上。從姜守全舊宅的大門進去,向左拐彎就進入了幽靜的后院,花木扶疏,還有池水一泓,可以看見一座通往二樓客房的旋轉樓梯。特務訓練班中最漂亮、也是年紀最大的金小姐當年就站在這個旋轉樓梯上拍了一張照片。美女的倩影還曾登上了《東南日報》,少年時代看到過那張照片的楊慶山老人印象極深。他說金小姐是上海人,漂亮極了。她原是杭州汽車修理廠的工人,隨廠遷到廿八都,當時21歲,她是主動要求加入特訓班的。隨著日寇沿著公路攻打福建,特訓班只辦了一年多就南遷了。那個漂亮的金小姐的命運也不知如何。
廿八都留下了一些關于梅樂斯的傳說,楓溪上有多座水碓,借助水力舂米、磨粉乃至榨油。梅樂斯初到廿八都,剛一下車,就聽到吱呀吱呀、撲通撲通的響聲。他從未聽過這樣的響聲,十分好奇,便循聲踏進徐家榮水碓中,只見流水帶動一個巨大的木輪在轉動,大輪又帶動圓桌面大的磨盤及十多個碓頭。碓頭你上我下,正在有條不紊地舂米。沒有燃料或其他的動力,除大車軸上有兩個鐵箍外,也沒看見什么鋼鐵,一切全憑自然,沒有任何污染。這位美國海軍中著名的電機水雷工程專家專家見了,翹起大拇指,直喊OK,認為中華文明真了不起,中國人真偉大。
走到通往姜家的弄口,有一位老婆婆正在做油炸馃,一個銅板三個。他被一陣撲鼻的香氣吸引,隨手拿起一只品嘗,香脆可口,里面還裹有小南瓜絲、蘿卜絲之類,這是他沒有嘗過的風味。于是又拿起一個,上上下下看了個不停,米馃四面八方也不見連接縫,面面的菜又是怎么裝進去的?梅樂斯百思不得其解。[20]
姜守全人在外做官,妻兒都留在廿八都,兩個兒子都是楊慶山老人的學生,所以他曾邀請楊到家里吃過飯。1947年,楊慶山從江山簡易師范學校畢業后,一直在廿八都中心小學教書,教的是數學,還兼任教導主任。當時這所學校不過五個老師。才20出頭的楊老師也是姜守全侄女姜愛蓉的班主任。姜愛蓉(1933—1953)是姜守全哥哥的女兒,1949年她剛剛高小畢業。姜守全帶全家逃往臺灣前夕,要姜愛蓉一起走,說你是我的親侄女,共產黨來了肯定沒好果子吃。但她不相信,她說老師告訴她,共產黨來了也沒事。對此楊老師對我說,他當年常讀《大公報》,對國民黨并無好感,對共產黨也沒有惡感,加上他們校長曹世鋆思想開通、比較開明,不反共,不相信國民黨。姜愛蓉受他們的影響,不僅留了下來,而且改名姜惠貞于1951年2月主動報名參加了志愿軍,前往抗美援朝的前線。她是志愿軍鐵道工程兵第7師20團后方勤務處的文書,在一次戰斗中,她在車上保護重要文件,因為翻車犧牲了,大約是1953年3月,成了烈士。
姜守全帶著全家去了臺灣,人去樓空,1949年8月,新的廿八都鄉政府成立,這座空蕩蕩的宅院就成了鄉政府所在地。“文革”期間,從福建浦城等地串聯的紅衛兵,正好住在這里,發現這些雕梁畫棟、牛腿、花窗、花板都是“四舊”,提出要從公社開始“破四舊”,當時的公社黨委書記宋昌榮想出了既“破四舊”又“立四新”的辦法,就是用石灰把牛腿和匾額全部粉刷過,花窗花板全部用紙糊上,再寫上標語或語錄。這種方法還得到了普及,廿八都能留存那么多精美絕倫的文物,宋昌榮老先生功不可沒。我第一次到姜守全舊宅看到許多牛腿、板壁仍被石灰封存,還有一些當年刷寫的標語、口號。
3.“天燈”的熄滅
遙想廿八都當年,楓溪沿岸,整條彎曲的街道上布滿了商號店鋪、作坊棧行、飯館旅店,鱗次櫛比。日行肩夫,夜宿客商,光是飯店、客棧至少就有50家,豆腐酒店也有25家,飯店大多兼住宿,不管住宿的飯店叫作“炒館店”。飯店大多比較簡陋,也不掛招牌。金慶康老人告訴我,那時門口擺一張方桌,桌上一個大竹筷筒,上面寫著兩句詩:“未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就是飯店、客棧的標志。
到民國初期,廿八都的商鋪大約有140到160多家,其中紙行10家,綢布莊15家,南貨店21家,中藥店14家,還有過載行、錢莊、米行、煤油行、香菇行、瓷器店、文具店、照相館,等等,此外有手工業作坊約40家。不過,即便是廿八都盛時也只有錢莊,只有放高利貸的,從來都沒有聽說過有當鋪,不知什么原因。我問過有“活字典”之譽的楊慶山老人,他也說不清。
從清代到民國初年出現的廿八都老字號,潯里有姜秉鏞的姜隆興綢布莊,祝善銓的祝三多紙行,楊寶成的紙行、布店、染坊,楊元亨布店及染坊,楊義成紙行及南貨店,謝卯仔的豆腐酒店,姜秉怡的德春堂中藥店,姚日華的炒館店等。花橋有楊利記布店,楊信記布店、紙行,楊仁記南貨店,廣泰祥食品店,許章林的濟生堂藥店,林萬泰的百貨商店,楊智記的紙行、米行,金同順的布店、南貨店,謝頂豐的煙店等。湖里(楓溪)有楊益豐南貨批發行,鼎豐泰南貨店,大成豐南貨店,林永豐布店,林泉豐布店,曹三弟大米行等。布店有名的還有永康人開的“孔裕昌大布店”。染布店有楊兆基祖父的染布店、胡姓染布店等。旅社客棧更是星羅棋布,如鄭洪裕飯店、十都嬸飯店、六月狗飯店、黃河飯店等。在葉水發的舊居有一家劉瑞安(號稱“劉長壽”)的紙行、過載行,1918年前建行,只是收取紙張及其他貨物的保管手續費,生意也很紅火。
在這些老字號的背后是一個老鎮昔日的繁華。可惜這些老店早已湮滅無存,除了“元亨”布店、染坊留下了一塊歷經歲月磨損的老招牌。現在潯里街頭只有一家剃頭店和一家蓑衣店據說是祖傳的,剃頭店用的工具、椅子及那個老房子都是幾代傳下來的。蓑衣因為當地農家還有實用價值,所以傳了下來。
當年,廿八都街頭的豬肉店很多,每到夏天,還有“估膘”的游戲活動,“估膘”,就是估計一條豬肉的斤兩。其實就是為了多賣出一些豬肉,而想出來的一種促銷手段。早晨一開門,店主就會先割下一刀長條的豬肉,掛在店門板上,制作多張面額相等的“估票”。“估票”的總價,大概相當于投估豬肉的價值。過往的行人,可購買一張或多張“估票”,填上自己估計的豬肉的重量(精確到分)。店主將投估豬肉過秤后,“估票”與實際重量最接近的,稱為“狀元標”,可以得到這刀豬肉的七成。其次是“頭標”,可得到剩余豬肉的七成。第三名為“二標”,得剩下的豬肉。[21]
另外有一種說法,所謂“估膘”,乃是到傍晚時分,沒有賣完的豬肉,豬肉店會割成一塊一塊,用繩子掛在高處,讓人們來“估膘”,參“估”的人先拿一點錢,總錢額不會超過這塊肉的價錢,誰要是把斤兩“估準”了,這“吊”豬肉就歸誰,每次參“估”的人積極性很高,很熱鬧。
在電沒有進入這個大山深處的年代,當地的富人和商店夜晚一般是點蠟燭或煤油燈(時稱“洋油”),夜晚出門則提燈籠或馬燈,燈籠外殼上寫著姓氏堂號。(后來也有用手電筒的。)窮人早起早睡一般不點燈,或者點青油燈,以燈草為燈芯。
從晚清開始,在金品佳等人倡導下,大山深處的廿八都夜晚有了街燈,以方便人們夜行,當地人叫做“天燈”。上潯門的水碓橋頭、姜家中弄口、花橋頭、文昌閣弄口、湖里萬壽宮門口,從北向南,一共建了五座磚石結構的“天燈”。“天燈”有兩米多高,頂端形似轎頂,呈四方形或六角形,轎頂下由六根或四根小鐵柱支撐,內安燈盞,有玻璃燈罩,如同三桅船頂上的導航風燈。
每當夜幕降臨,負責“天燈”的人就會將油燈點燃。燈油由地方上新生了男孩的家庭供應,因為“添丁”與“天燈”諧音,所以下一年誰家生了男孩便由誰家繼續供油。也有一種說法是新婚夫婦助捐,以求早日生子“添丁”。
“天燈”下的小灶,是用來燒字紙的。過去的人敬惜字紙,凡是有文字墨跡的廢舊紙張都不能亂丟,居家必扔在紙簍里,然后集中燒掉。學校旁、街道上,常有幾位老婦每天兩三次自覺地巡視,看到路旁有字紙,就用火鉗鉗入簍中,放在“天燈”下燒掉。
五座“天燈”在“文革”時拆毀。
“天燈”點亮的那些夜晚,正是廿八都最美好的時光,一個山鎮所能達到的繁榮至此已極,仿佛夢境一般,那些夜晚和白天,許多一夜暴富和轉眼成空的故事也由此演繹。
1932年“過紅軍”的時候,一個叫王承景的人,偶爾發現一個大戶人家的老婆正往草叢里藏一只“美麗”牌香煙筒,隨后那人被紅軍抓走,他則取回了那個香煙筒,打開一看,里面全是金首飾。這簡直是天上掉下的大餡餅,原來開糖坊的王承景于是開起了布店。然而,他的布店沒有開多久就倒閉了。據說別人買一尺布,他可以量出一尺五來。雇人經營也不得力。[22]
在廿八都至今還流傳著這樣一個故事,說的就是富貴的無常。當年廿八都開鹽行的財主包福來,曾是鎮上有數的富戶之一,可惜兒子吃喝嫖賭偷,五毒俱全,在家里也照樣偷。他因此發誓一個銅板也不留給這個不肖子,要把銀元藏在一個兒子找不到的地方。一天他偶然抬頭看到廳堂上的一根大梁,這是一棵百年老桂樹做的,樹老心空,敲上去梆梆有聲,他就打定主意,親自在大梁的一端鑿了一個小洞,再做了一個顏色一樣的蓋子蓋上。每天神鬼不知地往里面灌銀子,連續兩年。有一天深夜,當他正爬在梯子上放銀子時,忽然聽到房間里有響動,一驚摔了下來,梯子壓在身上,就此撒手而去。
他死后,兒子大肆揮霍,連鹽行都賣了,家中值錢的字畫、家具、古董等都被變賣一空,最后只有賣宅院,因為院子太大,一時不好出手,他就想出了化整為零的方法,將偌大一座宅院頃刻間就拆得七零八落,最后只剩下這根大梁,因為沉如石柱,三、五個壯漢都抬不動。內行人說此梁必濕無疑,梁內恐怕已潮爛,無甚用處,最多劈開當柴燒。最后,他果然以最低的柴價賣給了一個叫唐無糧的貧民。因為太沉重,唐無糧一連數天都擱在原地,也沒人去動它。
有一天大晴,唐無糧以斧劈梁,準備劈成柴再挑去賣,不料一斧下去,跳出了幾枚白亮的東西來,一看竟是銀元,到梁內一掏全是銀元,幸好無人看見,他先用瓦片蓋好,到家里挑籮筐,足足裝了半籮筐,把他的腰幾乎都壓彎了。唐無糧一夜暴富,開起了一家大客棧,專門為“挑浦城擔”的挑夫提供食宿,因收費低廉而受到挑夫們的歡迎。此時,早已一無所有的窮光蛋包少爺聞訊前來索要銀子,自然是一無所獲。10年以后,唐無糧的客棧在一場大火中化為烏有,挑夫的隊伍中則多了一名姓唐的壯漢。[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