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引言
- 發現廿八都(增訂版)
- 傅國涌
- 1994字
- 2017-04-28 16:19:28
第一次聽說廿八都,已有好多年了。在浙江、福建、江西三省交界點上,大山重重疊疊的包圍中,神秘地完整地保存著一條老街,還有成片的老建筑,在遙遠的歲月里,那曾是一個繁華的集鎮。在它的黃金時代,商行店鋪、飯館客棧布滿了楓溪岸邊,南來北往的客商、挑夫,熙熙攘攘,富足熱鬧了數百年之久。
與早就名聲顯赫的周莊、同里、烏鎮、西塘、南潯不一樣,廿八都沒有四通八達,縱橫交錯的水道,更不是處于號稱“魚米之鄉”的黃金平原上,它只是一個山區的古鎮,雖然也有一條楓溪穿鎮而過,彎彎曲曲的老街正是沿溪形成,如同弓弦。但是,它沒有任何類似江南水鄉古鎮的優勢,地處險峻的仙霞山脈深處,四周是山,關隘拱衛,一條仙霞古道由此穿過,貫通浙江和福建,道路艱險。千百年來,仙霞之險,幾乎已成為一代代文人騷客共同的主題。處于這條古道關節點上的廿八都,在17世紀之后的崛起因此平添了幾分傳奇的色彩。
陸游、朱熹、顧祖禹、徐霞客、林則徐……以及金發碧眼的利馬竇都曾走過這條古道。自南宋以來,就不斷有人說,這條古道開辟于唐末農民起義的疾風暴雨中,黃巢揮戈南下,披荊斬棘,在崇山峻嶺之間開出了一條路??梢源_證的是南宋鋪的石頭路,但是這條古道真正變成浙、閩之間的重要通道還是進入清代后,正是從這個時候起,廿八都這片長久沉睡的谷地獲得了空前的商業機會。
溯錢塘江而上的船只裝載著來自江浙的布匹、日用百貨到江山的清湖碼頭靠岸,然后轉陸路,由挑夫肩頭的扁擔挑往閩、贛。從閩、贛來的土特產也要到清湖裝船運往金衢滬杭各地。仙霞古道由此成為商旅要道,“雞鳴三省”的廿八都恰好處于福建浦城、江西廣豐與清湖之間,成為商旅往來的必經之地,交通樞紐,一個十分理想的中轉站,行商、挑夫都要在此歇夜,一個繁榮的商貿集鎮呼之欲出,那些風格各異的建筑群大致上就是此時開始出現的,石頭鋪就的主街、鵝卵石的巷弄、排門店、墻門店,那些相互斗奇的門罩,高高的馬頭墻,以及氣勢恢宏的廟宇,色澤如初的彩繪壁畫保存至今……讓我們依稀想見它當年美好的光景。
明代最偉大的旅行家徐霞客三過廿八都,為一探浮蓋山的奇特地貌,在山上遇雨,逗留四天不忍離去,并將他的游蹤一一記入傳世的經典《徐霞客游記》。
民族英雄鄭成功駐守仙霞關,留下了年輕的蹤跡,他雖然反對父親鄭芝龍向清廷屈膝投降的決策,寧做一個不識時務的俊杰,但他也無力回天,在糧草斷絕的威脅下只有棄關撤兵,揮淚而去。
才情洋溢的作家來到廿八都,則目睹了20世紀30年代初廿八都走向衰落、蕭條的最初一幕。
有人稱之為“世外桃源”,有人稱之為“文化飛地”,在活著的廿八都面前,我深深知道語言的匱乏。古道、關隘都已成為歷史,隨著硝煙散去,只剩下亙古不變的清風明月,青山依舊,白云依舊。
廿八都當年的興起是特定地理位置的產物,它的衰落幾乎是必然的。在數百年的繁華之中,它也沒有發育出現代的商業意識。商人們最終超越不了古老的農業文明的局限,哪怕在發財致富之后也不會心安,依然心存魏闕,北望紫禁城,夢想著讀書做官、科舉仕進之路,文昌宮壁畫的內容大半與此有關,他們不會也不敢想象將經商真正當作安身立命、實現人生價值的最高追求,充其量只看做是一種不得已的選擇,而把自己對子孫的期望全部寄托在科舉功名之上。所以他們在有了錢之后,最高的夢想也無非是修文昌閣(宮)。值得深思的是,建造文昌宮、重修東岳宮都是在1909年,其時科舉早已廢除,外面的世界已發生了重大的變化,嚴復翻譯的《天演論》已風靡一時,孫中山提出“三民主義”已有五年,等到這些宏大的公共建筑竣工,辛亥革命的槍打響了,廿八都最早的一所新式小學也出現了。
廿八都的特異之處是,它保存了不同時代的印記,在這里我們可以讀到活的歷史。在文昌閣,我們可以看到這樣的對聯:“讀有用書行無愧事,說根由話做本色人”;在“德春堂”中藥店,我們能看到百年前的“止咳保肺片”等商業廣告;在街頭里弄,在姜家舊宅,在浮蓋山下,我們能看到“大躍進”時代的農民“賽詩墻”,“文革”時代的語錄墻,以及殘存的戰天斗地漫畫。如果說,歷史是最好的老師,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廿八都保存下來的各個不同歷史時期的建筑、壁畫、墨跡、楹聯、標語等,不僅具有旅游價值、文化價值,更是歷史與文明的見證。只有在文明的意義上,我們才能真正理解其價值所在。
在山外的人眼里,廿八都有太多的謎有待于一一揭開。在保存下來的老建筑中,為什么既有徽式、浙式的,也有贛式、閩式的,甚至連西洋建筑的特征也可以在這些千姿百態的老房子中找到?這些老建筑又是如何避過一次次戰爭、動亂的威脅,乃至火災,幸存到今天的?更令人感到神秘、好奇的是,在這個以數字命名的小鎮上,為什么數千人口中竟有140多個姓氏?流行著13種不同的方言?不過一公里的小街兩頭,為什么要建造兩個文昌閣(宮)?為什么廿八都至今還保存著獨具特色的山歌、剪紙、木偶戲等民間文化?……
正是這些謎一樣的問號吸引我又一次走進廿八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