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前線(3)
- 洪靈菲作品(中國現代文學經典文庫)
- 洪靈菲
- 4965字
- 2017-03-30 11:49:36
這晚,他和林妙嬋在“C州革命同志會”里而坐談著。“C州革命同志會”的會址在GT里一號,一座洋樓的樓下;主持的人物是黃克業和霍之遠。麥克揚和黃志銳都住在會里面的,這時候,他們都到街上去了。會里面只剩下著他們兩人。
她拿著一封信,一面和霍之遠談話,一面在瀏覽著。
“是那個人寫給你的信?”霍之遠問,雙眼盯視著她的灼熱的面龐。
“我不告訴你!”她羞紅著臉說,忽然地把她手里的信收藏著了。同時,她望著他一眼,微笑著,態度非常親密。
“告訴我,不要緊吧!”霍之遠用著很不關重要的神態說。
“給你看吧!這兒……”她說著把信箋抽出來給他一瞥,便又藏起,很得意地笑著。
當他從她的手里搶著他的信時,她即刻走開,從廳上跑到臥房里面去。她一路還是笑著,把信封持在手上喊著說:“來!來拿!在這兒!……”
他跟著她跑入臥房里去。她沒有地方躲避,只得走上臥榻上去,把帳帷即刻放下,吃吃的在笑著。
他站在帳帷外,覺得昏亂,但舍不得離開她;便用著微顫的手掀開帳帷向著她說:“好好的給我看吧!你這小鬼子!”
“你自己拿去吧!哪!在這里!她喘著氣說,指著她懷里的衣袋。這時,她只穿著一件淡紅色的衫衣,酥醉芬馥的胸部富有刺激性,令他十分迷惑。……
當他把她的信兒從她的懷里拿到手上時,他們倆的臉都漲紅著。那封信是她的未婚夫蔡煒煌寄給她的。她已經有了未婚夫這回事,霍之遠算是今晚才知道!他并不覺得失望,因為他實在沒有占據她的野心。
林妙嬋倒覺得十分羞澀,她說她不喜歡她的未婚夫,他們的婚約是由他們的父母片面締結的。她說,她對于婚姻的事件現在已覺得絕望;但愿結交一個很好的,心弦合拍的朋友去填補她的缺陷。最后,她用著乞求的,可憐的聲調半含羞半帶顫地說:
“遠哥!便請你做我的這么樣的一個朋友吧!”
倏然地,迸涌的,不可忍住的淚泉來到霍之遠的眼眶里。他的臉為同情所激動而變白,他用著一種最誠懇地,最柔和的聲音說:“嬋妹!好吧!你如不棄,我愿意做你的永遠的好友!”
他倆這時都十分感動,四只眼睛灼熱的對看一會;微笑的,愉快的表情漸漸來到他們的臉上。
他們,最后,手挽著手地走出會所來,在毗鄰的一片大草原的夜色里散步。這大草原很荒廣,有一個低低的小山,有些茂密的樹林,在疏星不明的夜色下,覺得這兒一堆黑影,那兒一堆黑影,十分森嚴可怖。他倆擠得緊緊的,肉貼肉的走動著。一種羞澀的,甜蜜的,迷醉的,混亂的狂歡的情調,把他們緊緊地縛住。倏然間,她把她手指上的一只戒指拿開,套上他的手指上,用著一種混亂的聲口說:“哥哥!我愛!這件薄物給你收起,做我倆交情的紀念!”
他是過度的被感動了!他的心跳躍著,惶惑著;極端的歡樂,混雜著極端的痛苦。他輕輕地拿著她的手去摸按著他的甜得作痛的心。作夢似的說:“妹妹,我愛!我很慚愧,沒有什么東西贈給你;贈給你的只有我的荒涼的,破碎的心!”
他在哭著,她也在哭著;兩人的哭聲在夜色中混成一片。
四
這日,霍之遠在中央黨部×部里面辦公。這×部的部長姓張,名叫平民,年約五十歲,但他的頭發和胡子都蒼白了,看起來倒像是六七十歲的樣子。他的兩眼灼灼有光,胡子作戟狀,蒼白色的臉,時常閃耀著一種壯烈之光;這種表情令人一見便會確信他是在預備著為黨國,為民眾的利益而犧牲的。
×部部里的秘書是黃克業,矮身材,年約三十歲。面色憔黃,眼睛時時閃轉著,一見便知道他是個深沉的,有機謀的了不得的人物。他每日工作十余小時,像一架器械似的工作著。他顯然為工作的疲勞所壓損;但他只是拉長的,不間斷的工作著,好像不知“休息”是怎么一回事!
霍之遠坐在一只辦公臺之前,燃著一只香煙在吸著。辦公室內的空氣異樣緊張。電風扇在轉動著的聲音,鋼筆著紙的聲音,各職員在工作間的吸息的聲音,很匆促的混成一片。霍之遠的案頭除開主義一類的書外,還放著一部黃仲則的《兩當軒全集》,一部納蘭的《飲水詞》。這在他自己看來,至少覺得有些閑情別致。
他是個把革命事業看作饒有藝術興味的人,但當他第一天進到部里辦事時,他的這個想法便完全給現實打破了。他第一天便想辭職,但怕人家笑罵他不能耐苦,只得機械的干下去。現在,他可算比較的習慣了,但他對他這種工作總覺得懷疑和討厭。
“我們這一班人整日在這兒做一些機械的工作,做一些刻板的文章;究竟對革命的進行有什么利益呢?”他時常有了這個疑問。
他覺得任黨部里面辦公的人們大概都是和他一樣莫名其妙在瞎干著一回的多;他深心里時常覺得這班人和他自己終竟不免做了黨國的蛀蟲。
這時候,他一面吸著香煙,一面在寫著文章。他部里擬在日間出一部《北伐專刊》,他是這刊物的負責人員,故此,他必須做一二篇文章去塞責。他思索了一會,覺得文思很是滯澀,只得溜到辦公室外面散步一會去。
他走過一條甬道,和一個會議場,在兩池荷花,數行絲柳的步道上繼續思索著。一兩聲蟬聲,一陣陣荷花香氣,解除了他的許多疲倦。他立在柳蔭下,望著池塘里面的芬馥的荷花吐了幾口濁氣,深呼吸一回,精神覺得實在清醒許多了。
“男兒作健向沙場,自愛登臺不望鄉;太白高高天尺五,寶刀明月共輝光!”他在清空氣中立了一會忽然出神地念著黃仲則這首詩,心中覺得慷慨起來,眼上蒙著一層熱淚。
“啊!啊!慷慨激昂的北伐軍!”他自語著,這時他昂著首,挺著胸屹立著,一陣壯烈之火在他懷中燃燒著。他覺得他像一位久經戎馬的老將一樣。“啊,啊!我如果能夠先一點兒預備和你們一同去殺賊,是何等地痛快!是何等地痛快呢!……”
他正在出神時,不提防他部里頭的同事林少貞從他的背后打著他的肩說:“Mr.霍!你在這兒發什么呆?”
他嚇了一跳,回頭向他一望,笑著說:“在這兒站立一會,休息一下子呢!”
林少貞也是個很有文學興趣的人,他失了一次戀,現在的態度冷靜得令人害怕。他對霍之遠算有相當的認識,感情也還不錯。
他們談了一些對于文藝的意見和對于實現生活的枯寂乏味;便都回到部里頭做文章去。
這時,他縱筆直書,對于北伐軍的激昂慷慨,奮不顧身的精神,和對于在軍閥壓逼下的人民的怎樣受苦,怎樣盼望K國府的拯救,都說得十分淋漓痛快。
時候已是下午四點多鐘了,軟軟的斜陽從辦公室的玻璃窗外偷偷地爬進來,歇落在各人的辦公臺上,在各人的疲倦的臉上,在掛在壁間的總理的遺像上。霍之遠欠伸一下,打了一個呵欠,便抽出一部黃仲則的詩集來,低聲念著:“仙佛茫茫兩未成,祗知獨夜不平鳴;風蓬飄蓬悲歌氣,泥絮沾來薄幸名!十有九人堪白眼,百無一用是書生!莫因詩卷愁成懺,春鳥秋蟲自作聲。”
念到這兒,他不自覺地嘆息一下。自語著說:“可憐的黃仲則啊,你怕是和我一樣薄命吧!唉!唉!假若我和你生當同代,我當和你相對痛哭一番啊!……”
他眼睛里模糊糊地像給一層水氣障蒙了。忽然,兩個女人的麗影幽幽地來到他的面前。她們都含著笑臉對著他說:“之遠哥!我們來看你哩!”
他作夢似地驚醒回來向著她們一笑說:“坐!這兒坐!啊!啊!你們從那兒來呢?”
這兩位女來賓,一位是林妙嬋,一位是她的女友譚秋英。譚秋英比林妙嬋似乎更加俏麗;她的年紀約莫十七八歲,剪短的發,靈活的眼睛,高高的鼻和小小口。她的態度很冷靜,鎮定,閑暇。她的熱情好像深深地藏在她的心的深處,不容易給人一見。
霍之遠和她認識,是在幾天前的事。她是C城人,在廈門女校和林妙嬋是同班而且很要好的朋友。她住在離中央黨部不遠的長樂街,半巷,門牌十二號的一座普通住屋的二樓上。她的父母早已辭世,倚著她的兄嫂養活。她的冷峭和鎮定的性格,大概是在這種環境下面養成的。那天,下午,適值霍之遠部里放假,林妙嬋便邀他一同去探她。他一見她便很為她的美和鎮靜的態度所惶惑。從那天起,他開始認識她,和羨慕她了。
這時候,她竟和林妙嬋一同來訪他,這真是令他受寵若驚了。不過,他是個傲骨嶙峋的人,他對于一切熱情傾倒的事,表面上常要假作冷靜。要不然,他便覺得過分地損害他的自尊心了。所以,這時候,他對待他的兩位女友,斷不肯太過殷勤的。但,據旁觀人的考察,高傲的霍之遠在這種時候,總是失了常態的。
“我們在家中談了片刻,悶了便到這兒來找你!你現在忙嗎?和我們一道到外面游散去,好吧?——呵!幾乎忘記了?秋英姊還要請你送一些主義類的書籍給她呢!”林妙嬋說,她這時正坐在辦公臺前面的藤椅上,望著霍之遠笑著。
譚秋英靜默著,臉上起了一層薄薄的紅暈。她和林妙嬋坐在毗連的一只椅上,望著霍之遠笑著,不曾開口。
霍之遠離開坐位,在宣傳品的書堆里抽出幾部他認為價值還高的主義類的書出來,叫雜役包著,親手的遞給她。他的同事們,都偷著眼向他盯望,在妒羨他的艷福。
時候已是下午五點鐘,部里停止工作了。他和她們一同走到街上去。他覺得他的背后有許多只眼睛在盯視他。他有點畏羞,同時卻覺得頗足以自豪。他和她們搖搖擺擺的走了一會,終于走到第一公園去。
第一公園,距粵秀山不遠,園中古樹蓊郁,藤蔓蔭蔭,一種槐花的肉香味,塞人鼻孔,令人覺得有些悶醉。
他們在園中散步了一會,擇著一個幽靜的地方坐下去。霍之遠坐在中間,她們坐在兩旁。各人都凝眸注視那如畫的園景,在靜默中聽見一陣陣清風掠葉聲,遠遠地浮動著的市聲。各人吸息幽微,神情靜穆。
林妙嬋把被風吹亂的鬢發一掠說:“風之琴梳著長林,好像寂寞之心的微音!……”
“啊!好凄麗的詩句!不愧一個女文學家呀!”霍之遠贊嘆著說。
“啐!……”林妙嬋,臉上羞紅地瞪著霍之遠一眼說。
“真的!說的不錯!女文學家!女文學家!”譚秋英附和著說。
“你們聯合戰線起來了!……哼!我不怕!女文學家便女文學家!不怕羞!看你這女革命黨!”林妙嬋賭著氣說,把手指在自己的臉上劃著,羞著她。
“你這小鬼仔,誰和你說我是女革命黨呢?你自己急昏了,便亂扯人!……”譚秋英也賭氣說,走過林妙嬋這邊來,癢著她的袒露著頸部。林妙嬋忍不住癢,便撲通地倒入霍之遠懷里去一面求饒。譚秋英戲謔著她說:
“看你的哥哥的面上饒了你;要不然,把你的嘴都撕開來呢!”
這樣亂了一陣,大家都覺得很愉快。過了兩個鐘頭,已是暮色蒼茫,全園都在幽黑的領域中。他們才一同回去。
五
現在是初秋天氣了。嶺南的秋風雖然來得特別晚些,但善感的詞人,多病的旅客卻早已經在七月將盡的時候,覺得秋意的確已經來臨了。霍之遠這時正立在S大學的宿舍樓欄里面。是晚飯后時候,斜陽光很美麗的,凄靜的,回照在明遠樓的涂紅色的墻上,在木棉樹的繁密的綠葉上。這種軟弱無力的光,令人一見便覺得凄然,寂然,茫然,頹然,悵然!霍之遠忽然感到寂寞,幽幽念著:
“終古閑情歸落照!”
他的眼睛遠視著在一個無論如何也是看不到的地方,顯然是有所期待而且是很煩悶似的。他似乎很焦躁,很無耐性的樣子。在這兒立了一會便跑到那兒;在那兒立了一會,便又跑回這兒來。他的眉緊蹙著,臉色有些為情愛所浸淫沉溺而憔悴的痕跡。學校里上夜課的鐘快打了,一群在游戲著,喧嘩著的附小的兒童漸漸地散完了。廣場上只余著一片寂寞。樓欄里只站著一個憔悴的他。
他的心臟的脈搏跳躍得非常急速,呼吸也感到一點困難。有些時候,他幾乎想到他的心臟病的復發是可能的事。他覺得有點駭怕。他所駭怕并不是心臟病的復發,而是他現在所處的地位已經有點難于挽回的沉溺了。他一心愛著林妙嬋,一心卻想早些和她離開。他倆是太親密了,那種親密的程度,他自己也覺得很不合理。
林妙嬋已于二星期前從黃克業家中搬到廣九車站邊的一座漂亮的洋樓的二層樓居住。同居的是林小悍的二妹妹林雪卿(病卿是小悍的大妹)和他的妻姨章昭君。另外同住的還有一個男學生名叫張子桀。一星期前,妙嬋的未婚夫也從他的舊鄉到C城來,現時同她一起住在這座洋樓里面。
林妙嬋所以遷居的原因,說起來很是滑稽而有趣。原來黃克業的老婆是個舊式的老婆,她很愚蠢,妒忌和不開通。她的年紀約三十歲,為著時髦起見,她也跟人家剪了發;但除開時髦的短頭發而外,周身不能發現第二處配稱時髦的地方。她生得很丑,很像一個粗陋的下等男人的樣子。她有一個印第安人一樣的短小而仰天的鼻,雙眼灰濁而呆滯,嘴大而唇厚,額小而膚黑。她的身材很笨重,呆板,舉動十分Awkward!但她的妒忌性也正和她丑態成正比例!
林妙嬋剛搬進她的家里時,她的美麗本身已大足令她妒忌。當黃克業和林妙嬋在談話時,她更是妒忌得臉色青白,印第安人式的鼻更翹高起來,喃喃地說著許多不堪入耳的話。后來,她又看見霍之遠和林妙嬋很是愛好,更加憤恨,整日指桑罵槐地在攻擊著她。攻擊的結果,便促成林妙嬋的遷居。
她遷居后,出入愈加自由,她和霍之遠的蹤跡便亦日加親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