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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 血流年
  • 劉振權
  • 4969字
  • 2017-03-27 11:13:56

兩場小雨一場大雨過后,秋天隨著剪子梁上的長風一夜之間飄來,將粘稠悶熱的夏天攆得四散而逃,差不多是一眨眼的工夫,天氣涼了,田里的谷子彎腰了,棒子娃兒頭上的紅花線兒變黑了,高粱也變紅了,長在地下的紅薯山藥把地皮撐裂了,早熟的瓜果飄香了。天高云輕,好季節到了。

有一個身穿灰粗布軍裝的女八路蹲在大西河邊上洗臉,一匹戰馬拖著韁繩立在她的身邊,探著腦袋在河中飲水。這水好清好涼啊,這是老家的水,用手摸到它都覺著柔軟,聽到它的奔流聲,都覺著親切。

女八路留著齊耳短發,模樣俊俏,眼大有神,頭上戴著一頂灰色軍帽,帽子上綴著兩枚黑扣子,扣子上方還有一顆琺瑯質的帽徽,圖案是青天白日。她身上的軍衣穿得很舊了,顏色有點泛白,右胳膊的袖子上打了一塊補丁,左胳膊的袖子上掛著八路軍的臂章。她腰里扎著皮帶,肩上斜挎著一把駁殼槍,駁殼槍的木盒子顯得有些笨重,槍把兒上吊著幾根皮穗子。

女八路叫蔣亭兒,是平西八路軍房淶涿縣大隊的參謀長,怎么看她都英姿颯爽。五十年以后,在電影屏幕和電視里,出現了許許多多女八路的復制品,臉蛋兒上搽著厚厚的脂粉和油彩,擠眉弄眼搔首弄姿,把女八路的形象糟踐得一塌糊涂。當然,那些事情,蔣亭兒不知道,她沒能活到五十年以后。

一九三八年初秋,在西平太行山的大西河邊上,二十七歲的蔣亭兒心情很好,因為心中喜悅,她的一張俊美的臉兒上洋溢著青春的活力,眉梢兒上掛著燦爛的笑容。蔣亭兒的戀人趙納書調到縣大隊任政委,在許多年的長相思之后,他們終于可以工作戰斗在一起了。

縣大隊開到紫石口集訓,初到的那個迷人的黃昏,政委跟亭兒一起散步,他們討論了縣大隊今后的政治工作,又談了平西的抗日形勢,作為彼此永遠相伴的愛情象征,他們還互換了配槍,最后就說到他們的婚事。政委咬著亭兒的耳朵根子說,他想八月十五月亮圓了的時候結婚,要是上級能批準的話。

亭兒不知道上級會不會批準她和政委的婚事,可她心里卻被幸福塞得滿滿的,收不住了。要是結了婚是不是就可以住在一起?夜里能不能躺在大哥的懷里塌塌實實地睡覺?那該有多么溫暖啊!可是,另外一種憂慮又來了,要是那樣的話會不會懷上娃娃呢?要是懷上了娃娃,不能行軍,不能打仗,那還叫什么八路軍呢?那就得離開部隊,離開大哥,這可難了哎,要是這樣的話就不能懷娃娃了。

亭兒想來想去也想不出個好辦法,就想抽空兒回玉斗家中問問她的母親二太太。恰巧,縣大隊派亭兒去支隊司令部開會,開完了會,亭兒就順路回家來了。

前面不遠處有一座石橋,橫架在大西河上,過了石橋便是玉斗古鎮,進了鎮就到家了。亭兒不知道母親身體是不是健朗?算來差不多有一年沒有回來過了,她好想念母親,還有保和堂,她對那座大宅里的每個人都很思念。

母親曾經對亭兒說過,下次回來要把女婿帶回來,她要看看亭兒相好的男人是什么模樣。可是,亭兒還是沒能把女婿帶回來,他現在忙啊,縣大隊剛剛組建起來,人員素質,組織紀律,作戰能力,哪一樣兒都得下功夫抓,他是政委,一天都離不開。但政委知道亭兒的母親二太太,亭兒當然跟他講過。政委跟亭兒說,回去告訴媽,咱們要結婚了,結了婚就一塊兒回去看她老人家。

談婚論嫁對亭兒來說多么不容易,最初亭兒是一天天思念著她的納書大哥,后來就有消息說他早就犧牲了。在北平的一所大學圖書館里,他被鬼子憲兵包圍了,關鍵時刻他吃掉了寫有聯絡地址和同志姓名的紙片。鬼子開槍打死了她的納書大哥,他的胸口中了九槍,血把他的灰布長袍染成了黑色。聽到這個消息,亭兒的心都碎了。有誰會想到,半年后支隊派到縣大隊的政委竟然就是亭兒的戀人趙納書!亭兒像個久別親人的孩子,眼淚汪汪地撲上去,抱住政委不放,惹了好些人驚奇,也惹了好些人落淚。

亭兒啊,你又想到哪兒去了?咋著就老離不開政委?快把臉兒洗干凈了,把軍容整得好好的,牽著馬兒回家去吧,要是母親見著你還不歡喜得眼淚都淌出來?亭兒這么想著,用手掬了水把臉兒洗了,牽著馬上了官道,又過了石橋,然后進了鎮子。

在保和堂大門樓下正站著使喚丫頭環子,她在這兒等著瓜干兒從街上把買的大公雞提回來,小灶廚子柳老疙瘩正等著宰了下鍋。瓜干兒算不上保和堂的下人,他只是個吃閑飯的,平時干點打雜的事兒,年紀一大把了,做事卻總是不著調兒。

環子沒等著瓜干兒,老遠就看著有個穿著灰布軍裝的八路軍牽著馬從當街上走過來,還不停地跟街坊四鄰打招呼。近了看,環子才認出來是保和堂的大小姐蔣亭兒回來了,驚得拉了長聲兒叫起來。

我的天呀!是大小姐回來了,環子迎過去,拉住亭兒的手說,野雀兒叫了好幾天了,今兒是什么日子?這么喜慶,都回來了,還不把老太太樂顛了?

蔣亭兒可不把環子當使喚丫頭,倒像個小妹子,問她說,我媽好不?還有克忠我兄弟,我兩個弟妹,都好不?

環子說,好著呢,好著呢,都好著呢。

亭兒又問,你說都回來了,還有誰呢?

環子說,二少爺,二少爺回來了,那會子剛到。

這當然是一件喜事,亭兒也有一年天氣沒見過這個兄弟了,緊著把馬韁套在栓馬樁上,進了保和堂大門。

保和堂的二少爺蔣克義在北平上學時棄筆從戎,這會兒是國民黨中央軍衛立煌部的一個特工隊長,帶著幾十號人也活動在平西。蔣亭兒還有一個妹妹叫蔣荃,也是個女八路,現在是縣大隊的政治部主任。保和堂蔣家的成員身份有些復雜,要是有閑工夫的話,可以翻看一下《風流年》,那里面說的就詳細了。

進了銀杏谷的院子,隔著堂屋門口,亭兒就看見大少爺蔣克忠二少爺蔣克義正陪著母親二太太喝茶。見了大姐回來了,兄弟倆趕緊從屋里迎出來。

克義上前接過亭兒的文件包,說,姐,媽說你回來肯定把姐夫帶回來,咋著又是一個人?要是那個家伙耍你的話,看我不用腳踢爛他的屁股。

亭兒用手親昵地摸著兄弟的臉蛋兒,說,有我兄弟,沒人敢欺負姐。

這當兒二太太就站在屋門口,沖著亭兒叫了一聲,說,亭兒你也回來了?快過來給媽看看。

亭兒進屋,母女倆抱著親熱,倒把克義冷落了,克義也不在意,知道母親對這個不是親生的姐姐向來疼愛有加,也不趕過去湊熱鬧。

這時,大少奶奶勾月兒和二少奶奶姚素心來了,她們本來在小灶上幫著廚子柳老疙瘩準備飯菜,聽說大小姐也回來了,就慌著過來打招呼。

對保和堂來說,今天真是個喜慶的日子,除了二小姐蔣荃不在,算是團圓了。因此,晚飯很豐盛。

吃飯的時候,一家人都給亭兒和克義挾菜,他倆也不客氣,比著勁兒地吃了好多肉和雞蛋,還吃了好些個白面包子。

二太太知道,外面的生活好清苦,心里也疼他們。二太太說,都是這日本鬼子鬧騰的,要是沒有這日本鬼子,你們也不致于在外頭遭這份罪。但是,這話二太太說得并不那么塌實,其實她心里非常明白,即便這日本鬼子沒有打進中國來,她的這些兒女恐怕還是要走出保和堂去,備不住哪一天也會這樣饑腸轆轆地跑回家來,吃飽了再出去瘋天道魔地胡折騰,這種不安定還是在他們童年的時候,二太太就感覺到了。

吃完了飯,亭兒和克義坐在堂屋里敘話,這時候談的內容就不光是親情了。

蔣克義說,平西給共產黨八路軍占了,往后我們特工隊的處境可能會越來越艱難,要實在占不了,就往南撤了。

亭兒說,兄弟你甭對共產黨有成見,現在是國共合作,一起抗日,是統一戰線,一家子人不說兩家子話。

我倒是盼望著國共兩堂是一家子,只怕是抗完了日,還得分兩家子,蔣克義對此似乎頗有主見,他說,到那個時候共產黨就兵強馬壯了,就是國民黨再心誠,共產黨也會找借口翻臉,這叫一山不容二虎。

亭兒嘆了口氣,臉上充滿了憂慮,她跟克義誠心實意地說,兄弟呀,你我都不是黨的領袖,咱們都決定不了將來的事,誰得天下那得看他是不是得民心。

這一點蔣克義倒也承認,說,姐說得也對,做眼下的事兒吧,政治主張的話我們當年就辯過,誰也說服不了誰,這會兒就更沒辦法統一了。

亭兒說,人家說你們特工隊留下來只有一個目的。

克義問,什么目的?

亭兒說,搞摩擦。

克義很無奈地搖了搖頭,說,如果還有別的武裝組織留下來是搞摩擦的我不清楚,我的特工隊不是,上面沒有留給我們這樣的指示。

亭兒就放心了,說,兄弟呀,別人的事咱們管不了,跟我們一心一意抗日吧,把侵略者趕出去。

克義跟亭兒說,姐說得是,這兩黨的恩怨且不管他,抗日才是眼下要做的大事。

亭兒很高興,說,這才是,要是你們特工隊沒別的心思,跟八路軍好相處,真的,支隊的鄧司令員我見過,是個非常好的人,你去找他,還可以解決特工隊的給養。

克義笑了笑說,有機會吧,有機會了我一定去上門拜見這位將軍,要是八路軍不消滅我們的話。

亭兒就嗔怪克義,說,咋著老說這種話,給人家聽了不是搞摩擦也說成搞摩擦了。

克義說,姐你相信我就是了,我不會做破壞統一戰線的事,大敵當前,當以民族存亡為重。

亭兒就開心地笑了,用手摸著克義的頭發說,你多在家陪媽呆兩天吧,也陪你的小媳婦。

克義說,姐呀,我聽媽說,我那個沒過門的姐夫跟你調到一塊兒了,你們已經準備著結婚了,是不是噢?

亭兒就點頭,說,是。臉上笑得像一朵盛開的鮮花。前些日子她給母親寫信,說過她和納書的事。

克義也高興,說,姐,你嫁了他,往后還對我好不?

亭兒說,姐哪時候都對你好,都當官了,還跟個孩子似的。亭兒腦子里回憶起小時候抱著克義的情景了。

克義說,姐,你多在家呆兩天吧,我明兒就走了,怕母親傷心,有你在她會好些。

亭兒沒想到克義這次回來會呆這么短的時間,知道他必是有緊要的事兒,就答應多陪母親一天。

克義這次回家只住了一晚,既沒有穿軍裝,也沒有帶隨從。第二日,蔣亭兒送克義過了大西河石橋,看著兄弟上了馬背,陽光下一溜煙塵,馬蹄聲碎,眨眼去得遠了。姐弟這一別,從此天各一方,有生之年再沒有見面的機會。

二太太為兒子的匆忙離去而傷感,眼淚流了一大串,幸虧有亭兒在身邊陪著。二少奶奶姚素心也在一旁悄沒聲地落淚,大少奶奶勾月兒還得說好話開導她。

縣大隊的參謀長蔣亭兒在家多留了一天,卻落下了終生的痛悔和遺憾。

這一天,遠在百里之外的紫石口,集訓的縣大隊中,正在醞釀著一個血淋淋的陰謀。

共產黨八路軍到了平西,將各路武裝攏到一起,成立了縣大隊。其中有馮解放的太行山游擊隊,也有勾八的民團。已經五十五歲的勾八當然不會輕易舍棄他花費了半輩子精力才操辦起來的武裝,他脫下不倫不類的保安團軍服,穿上了八路軍的灰粗布軍衣,當了縣大隊的一名中隊長。縣大隊長是馮解放,政治部主任是蔣荃,八路軍平西支隊派來了個政委叫趙納書,居然是蔣亭兒的未婚夫。

勾八民團的每一個人都認為這次整編到八路軍縣大隊,是完完全全地輸給了太行山游擊隊,上了共產黨的大當,日后必然受制于人,不如趁早另起爐灶。

部隊開到紫石口整休集訓,不是出操練兵便是開會學習,作息制度十分嚴格,只要違反紀律,無論職位高低都要做檢討,甚至還可能蹲禁閉。每日伙食清湯寡水,不是紅薯山藥就咸菜疙瘩,就是棒子面窩窩頭配白菜湯,連油花兒都少見。這樣苦行僧似的集訓把勾八和他的團丁們弄得叫苦不迭,口里淡得吣出清水來,好些人吵嚷著要脫下八路軍服裝再干民團,要不就去縣城投靠日本人,好過在這里熬渴死。

勾八的體態明顯瘦下來了,他的面部早就皮膚松弛,眼珠子也已經開始變黃,并且有了兩個水泡兒一般的眼袋,牙齒倒不是太壞。勾八老了,人老了心計就深。勾八想得可沒有那么簡單,帶著自己的人馬去投靠日本人?這肯定不是個好辦法,日本人不可能對中國人好,這一點他心里明白。可是,要在縣大隊里頭對共產黨俯首貼耳肯定也不行,共產黨這一套他打心眼里就不贊成。何去何從?勾八心里正犯著愁呢。

后晌剛開罷了會,白秀郎來了,手里提了一瓶酒,還有一只鹵煮雞,見面就喊八爺,把勾八嚇了一大跳。

白秀郎以前是跟著馮解放鬧游擊隊的人,一般情況下不會跟民團的人有交情,雖說現在都端著八路軍的飯碗子,但也不會討他勾八的好。必是有所圖哇!勾八心里早把白秀郎從腦瓜頂看穿到屁股溝兒里了。

白隊長找我有什么事?勾八強打出笑臉兒來打招呼,給白秀郎拿過一條板凳坐下。

白秀郎把東西放在桌子上,說他剛護送幾個過路干部去山西,順便回玉斗家里看了看,這東西是他的老婆小紅云捎給他的。

勾八肚子里的饞蟲就鬧騰起來了,嘴里頭直冒口水,顧不上問家里的事,先打開紙包擰了一條雞腿,連骨頭帶肉地咬了一口,嚼巴嚼巴咽了,這才說,這保和堂熟食鋪里的鹵煮雞真是沒個挑剔兒。

白秀郎說,八爺的小媳婦真是好,這么老遠還掛念著八爺,福氣呀!

勾八這才想起來了,問,家里沒事吧?我是說我那個小媳婦。白秀郎就笑,說,哪有事兒呢?長得跟水蔥兒似的。

勾八長嘆一聲,就念起小紅云來了,把半截子雞腿扔在紙包里,擰開酒瓶子喝了一口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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