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審訊(1)
- 基督山伯爵
- (法)大仲馬
- 3729字
- 2017-03-17 15:47:33
德·維爾福剛走出餐廳,便收起歡愉的面容,作出一副莊重的樣子,那是負有重大使命,要去對另一個同類的命運作出判決的人應有的神態。身為代理檢察官,就得像出色的演員那樣富于表情的變化,所以他不止一次在鏡子前研究過自己的表情,但這一次要他皺起眉頭,裝出陰沉憂郁的神情,可真有些不容易。誠然,父親的政治傾向是危險的,他熱拉爾·德·維爾福絕不能沿那條道走下去,否則必將毀了自己的前程;但除了偶爾想到這一點,心緒有些不寧之外,他此時正享受著人間所有的幸福。他靠自己的努力已經很富有,才二十七歲便在司法界頗有聲望,馬上要娶一位年輕美貌的姑娘為妻,雖說愛得不狂熱,但也是憑一個代理檢察官的理智盡可能地去愛了。未婚妻德·圣梅朗小姐長得很美,又出身顯赫的名門,她父母膝下只有這么一個女兒,所以他們肯定會施加全部影響來幫助這個女婿;而且,她能給做丈夫的帶來五萬埃居的嫁資,有朝一日還會有一筆五十萬埃居的遺產——照有些人酸溜溜的講法,叫倘來之物。
所有這一切加在一起,構成了讓維爾福感到目眩的幸福,每當他透過心靈之窗注視內心世界時,他就禁不住覺得自己看到了太陽的黑子。
他在門口遇上正在等他的警長。一看見這個穿黑制服的人,維爾福立刻從九天之上跌落到了我們行走的平地上;于是他就如我們說的,作出一副嚴肅的樣子,朝警長走去。
“我來了,先生,”他對警長說,“我看了那封信,您逮捕此人做得很對;現在,請把您搜查到的,有關他以及謀反陰謀的全部材料都交給我。”
“關于謀反的陰謀,先生,我們還一無所知;從他身上搜出的所有信件都放在一只大信封里,蓋了封印,放在您的辦公桌上。至于被告,您已經從告發信上知道,他名叫埃德蒙·唐戴斯,是法老號上的大副,這艘三桅商船出航亞歷山大港和士麥那港做棉花交易,屬馬賽的莫雷爾父子公司所有。”
“他在商船工作之前,有沒有在海軍服過役?”
“噢,沒有,先生;他還很年輕呢。”
“多大年紀?”
“也就十九歲左右,最多二十歲吧。”
維爾福順著大街走到河道街的拐角,有個人似乎在那兒專等著他,此時迎面走了過來。這人是莫雷爾先生。
“哦,德·維爾福先生!”這個正直的船主看見代理檢察官大聲說道,“看見您非常高興。您瞧,剛才發生了一場最離奇、最不可思議的誤會,有人把我船上的大副埃德蒙·唐戴斯抓走了。”
“這我已經知道,先生,”維爾福說,“我正要審訊他呢。”
“哦,先生,”莫雷爾對那年輕人的友情,使他顯得很激動,“您不了解被告發的人,我卻了解他;請相信,他是最善良、最正直的人,而且我敢說,他是最精通航海業務的海員!哦,德·維爾福先生!我誠心誠意把他介紹給您。”
正如讀者可能已經看出的,維爾福屬于城里的上層圈子,莫雷爾只是一介平民;前者是極端的保王黨人,后者卻有同情波拿巴黨羽之嫌。因此,維爾福頗為不屑地看著莫雷爾,冷冰冰地對他說:
“您知道,先生,有人在個人生活中可能很善良,在商務交往中可能很正直,在業務上可能很精通,但在政治上,他照樣可能身犯重罪;這想必您是明白的吧,先生?”
檢察官在最后一句話上加重了語氣,仿佛想讓船主掂出它的分量;他那審視的目光好像要看到船主的內心深處去,好像在說你這家伙膽子夠大的,居然還為別人說情,你該明白你自己還不見得脫得了干系呢。
莫雷爾臉紅了起來,因為他感覺到了自己在政治上還沒撇清。再說,唐戴斯出于對船主的信任,把他和大元帥見面,以及皇上對他說的那幾句話都告訴了船主,這也使船主有些心緒不寧,但他還是以非常關切的語氣接著說:
“我請求您,德·維爾福先生,請求您務必做到秉公執法,請求您一如既往慈悲為懷,把可憐的唐戴斯盡快還給我們吧!”
還給我們這幾個字,在代理檢察官聽來很有點革命黨暗號的味道。
“嗯哼!”他暗自想道,“‘還給我們’……這個唐戴斯莫非加入了某個燒炭黨[30]組織,要不他的保護人怎么會脫口說出這個暗號呢?記得警長對我說過,犯人是在一家酒店被捕的,當時有很多人在場,沒準那就是個燒炭黨的秘密集會呢。”
他接著開口說:
“先生,您完全可以放心,倘若犯人是無辜的,您即使不說,我也一定會秉公辦事;不過,倘若他真的有罪,那么先生,鑒于時勢艱難,開不得姑息養奸的先例,我將不得不行使我的職權。”
說到這兒,他已走到位于法院背后的宅邸門口。他冷冷地向不幸的船主點了點頭,便昂首闊步進門而去,撇下船主站在門外發呆。
前廳里擠滿了憲兵和警察,被看管著的那個犯人站在人群中,一動不動,表情平靜,四周投向他的都是仇恨的目光。
維爾福穿過前廳時,從眼角里朝唐戴斯瞥了一眼;然后,他接過一個警察遞給他的大信封,邊走邊說:
“把犯人帶進來。”
就憑這匆匆的一瞥,維爾福已經對自己要審訊的這個人有了一個概念:他從開闊的前額看到了智慧,從堅定的目光和微皺的眉宇間看到了勇氣,在那露出兩排潔白牙齒的厚厚的、半啟的嘴唇上,他看到了率真。
這第一印象對唐戴斯是有利的;可是,有道是最初的沖動信不得,這句從政治的角度看頗為深刻的名言,維爾福是常聽人說的,既然這句話挺管用,他就把它也用到了最初的印象上,而不考慮兩者有什么差別了。
就這樣,他在善良的本能就要充滿心間、進而躍入腦際的當口,硬生生地把它壓了下去。他在辦公桌前,對著鏡子端整好辦公事的表情,臉色陰沉,目光嚇人。
不一會兒,唐戴斯被帶了進來。
年輕人臉色始終很蒼白,但舉止鎮定,面帶微笑;他自然大方地向法官鞠躬致意,然后用目光尋找座位,仿佛他是在莫雷爾船主的客廳里似的。
這時,他與維爾福暗淡的目光相遇了;這是法院里的人特有的目光,他們不愿意讓人一眼看透他們的想法,于是把自己的眼睛變成了沒有光澤的玻璃球。這道目光讓唐戴斯明白了,他面對的是法律的化身,鐵面無情的法官。
“你是誰,叫什么名字?”維爾福一邊翻著警察帶進犯人時交給他的筆錄,一邊問道。一小時之內,筆錄已摞成厚厚的一疊,許多間諜活動案都迅速地和這個被稱為罪犯的不幸家伙掛上了鉤。
“我叫埃德蒙·唐戴斯,先生,”年輕人語調平靜、聲音響亮地回答,“我是法老號上的大副,船是莫雷爾父子公司的。”
“年齡?”維爾福問。
“十九歲。”唐戴斯回答。
“被捕的當時,你在干什么?”
“我在舉辦我們的訂婚筵席,先生。”唐戴斯微微有些激動地說,方才的歡愉和眼下死氣沉沉的司法程序真有天壤之別,在德·維爾福先生這副尊容的映襯下,梅塞苔絲笑吟吟的臉龐更顯得光彩照人。
“你的訂婚筵席?”代理檢察官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說。
“是的,先生,我正要娶一位我已經愛了三年的姑娘為妻。”
維爾福平時從不輕易動感情,此刻卻被這巧合打動了;在幸福來臨之際突遭逮捕的唐戴斯的激動話音,觸動了他心靈深處的同情之弦;他同樣快要結婚,同樣非常幸福,而現在竟然有人來打擾他的幸福,要他去毀掉另一個像他一樣幸福在望的人的歡樂。
他心想,等回到德·圣梅朗先生的客廳,他一定要對這一相似之處的哲學意義詳加議論;趁唐戴斯等著他提問的當口,他就得先理一下思路,找出一些對比鮮明的詞兒,有了這些詞兒,演說家就能以鏗鏘動聽的演說詞博得聽眾的掌聲,而掌聲又往往給他們帶來雄辯的美名。
維爾福給小小的演說詞打腹稿時,臉上漾起了笑意。他回過神來對唐戴斯說:
“請繼續說,先生。”
“您想讓我說什么呢?”
“對法官把一切都說清楚。”
“請法官先生告訴我,您要我說哪方面的事情,我將毫無保留地把知道的都說出來;不過,”說到這兒,他也笑了笑,“我想預先說一句,我知道的并不多。”
“你在篡位者手下當過兵嗎?”
“我們剛要編入海軍,他就倒臺了。”
“據說你的政治見解很極端。”維爾福說,雖然沒人向他這么說過,但他還是作為一項指控提了出來。
“先生,您是說政治見解?噢,說出來真有些難為情,可我根本談不上有什么見解。我剛才告訴過您,我才十九歲;我知道的東西少而又少,我起不了什么作用;我能有一個還算過得去的今天,一個小小的前程,能得到我所期望的那個位子,全虧了莫雷爾先生的提攜。所以,假如說我有見解,當然不是指政治見解,而是指生活上的見解,那也僅僅局限于三種情感:我愛父親,我尊敬莫雷爾先生,我崇拜梅塞苔絲。先生,這就是我能告訴法官先生的一切,您瞧,法官先生是不會感興趣的。”
維爾福一直注視著唐戴斯平靜而開朗的臉,一邊聽他往下講,一邊回想起蕾內說過的話。蕾內雖然不認識犯人,但曾請求他對犯人從輕發落。代理檢察官根據對案例和罪犯的審理經驗,已經看出唐戴斯說的每一句話都可以證實他的無辜。這不,這個年輕人差不多還是個孩子,單純,樸實,說話時理直氣壯,這是內心光明磊落的自然流露;對每個人都懷著愛心,這是因為他感到幸福,而幸福能使惡人都顯得可親可愛,他甚至對法官都這么溫和親切,這讓人感覺得到他內心情感的豐富。盡管維爾福對埃德蒙的態度刻板而嚴厲,埃德蒙的眼神、語調和舉止,卻滿含著對這個審訊官的溫情和善意。
“沒錯,”維爾福心想,“他是個可愛的小伙子,我希望不用費多大勁兒,就把蕾內第一次要求我做的事給做好,好讓她給我點甜頭:她會當著大家的面緊握一下我的手,并且私下里給我一個甜蜜的吻。”
維爾福想到這溫馨的前景,臉頓時變得開朗起來。唐戴斯目不轉睛地看著審訊官的一舉一動和臉部表情的變化,當維爾福的目光帶著他的思緒,停留在唐戴斯的臉上時,埃德蒙仿佛受了這思緒的感染,臉上也綻出了笑容。
“先生,”維爾福說,“你有什么仇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