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王室代理檢察官(1)
書名: 基督山伯爵作者名: (法)大仲馬本章字數: 3444字更新時間: 2017-03-17 15:47:33
同一天,同一時刻,在大河道街上的墨杜莎[19]噴泉正對面,一座由皮熱[20]設計的具有貴族建筑風格的古老府邸里,也在舉辦訂婚喜宴。
不過,這個場面上的角色并非普通市民、水手和士兵,而是馬賽上流社會的頭面人物。在座的有拿破侖攝政時期提出辭呈的法官,也有從法國軍隊里開小差加入孔代軍[21]的老軍官,還有一些年輕人,這些年輕人都是在對那個人——那個本該因五年的流放生活變成殉道者,卻在十五年的復辟時期[22]變成了神的人——充滿仇恨的家庭里長大的,雖說都由家里花錢雇四五個人代服兵役,但境況仍不穩定。
大家坐在餐桌旁,情緒激昂地交談著。在當時的南方,這種情緒尤為激進和狂熱,在五百年來尖銳的政治對立中,又加進了宗教上的仇恨情緒。
這個皇帝,主宰過世界上的一大片疆土,聽到過一億兩千萬臣民用十種不同的語言高呼“拿破侖萬歲”,而后卻成了治下僅五六千人口的小小厄爾巴島的主子。在餐桌旁的這些人眼里,他對法國,對王室來說,都已經是個過了氣的人物。法官指責他在政治上的失策;軍人抨擊他在莫斯科戰役和萊比錫戰役的失利;女人議論他和約瑟芬的離婚。這幫保王黨人不僅由于這個人的倒臺,而且由于這個體制的滅亡而興高采烈、趾高氣揚。他們覺得生活又要重新開始,噩夢已經過去。
一個胸佩圣路易十字勛章的老人立起身來,提議為路易十八國王的健康干杯。這個老人就是德·圣梅朗侯爵。
在座的人想起哈特韋爾[23]的流亡生活和法國的綏靖王,這一杯酒引來一片嘈雜的聲音,大家按英國式的禮儀頻頻舉杯。女人則把她們的花束解開,撒在筵席的桌布上。這樣一來,全場氣氛既熱烈,又充滿詩意。
圣梅朗侯爵夫人是個眼睛干澀、嘴唇很薄的女人,舉止頗有貴族氣派,雖說已年屆五十,但風度仍很優雅。她開口說:“要是那些革命黨人這會兒在這里就好了,他們該明白,是他們把我們趕走的。在恐怖時代[24],他們用一塊面包就買下了我們所有這些古老的宅邸;而現在,我們卻一聲不吭地聽任他們密謀造反。他們該明白,真正的忠誠表現在我們身上,因為我們依戀的是一個行將沒落的君主政體,而他們是在向一個初升的太陽頂禮膜拜;我們破了產,他們卻發了財。他們該明白,我們的國王是真正的受人愛戴的路易,而他們的那個篡權者,只是個受人詛咒的拿破侖。我說得對不對,維爾福?”
“您說什么……侯爵夫人?……請您原諒,我剛才沒聽清。”
“唉,讓孩子們隨便些吧,侯爵夫人,”先前提議祝酒的那個老人說,“孩子們快結婚了,他們自然愛說些別的事兒,而不是政治。”
“我請您原諒,母親,”一個年輕的美人兒說,她長著金黃色的頭發,一對睫毛濃密的眼睛左顧右盼時猶如珍珠那般流光溢彩,“我剛才占用了德·維爾福先生一些時間,現在我把他交還給您。德·維爾福先生,我母親在和您說話。”
“對不起,夫人,如果您能重述一遍問題,我一定認真作答。”德·維爾福先生說。
“我們原諒您,蕾內,”侯爵夫人說著,那張干癟的臉上綻出一個令人驚奇的溫柔的笑靨,“女人的心就是這樣,雖說偏見的影響和禮儀的要求會把它變得冷漠,但它總還留有寬厚、善良的一角,這是天主給母愛留下的一隅之地。我們原諒您……剛才我是說,維爾福,波拿巴黨人既沒有我們的信念,也沒有我們的熱情和忠誠。”
“噢,夫人,他們好歹還有代替這些品質的東西,那就是狂熱。拿破侖是西方的穆罕默德,這是對普通百姓而言;對野心十足的極端分子而言,他不僅是一個立法者,一個主子,而且還是一種象征,平等的象征。”
“平等!”侯爵夫人大聲說道,“拿破侖,平等的象征!那么您把羅伯斯庇爾先生比作什么呢?我覺得您把他的頭銜拿來給這個科西嘉人了;我看哪,有一次篡位已經足夠啦。”
“不,夫人,”維爾福說道,“我把每個人都放在恰如其分的位置上:羅伯斯庇爾的歸宿,只能是路易十五廣場上的斷頭臺;而拿破侖的歸宿,應該是旺多姆廣場的廊柱。他們的區別,在于前一位降低了平等的水準,后一位則抬高了平等的地位;前一位把國王們壓低到斷頭臺上,后一位卻把人民抬高到了王座上。”維爾福笑著往下說,“我的意思,并不是要否認這兩個人是下流可鄙的革命者,也不是要否認熱月九日和一八一四年的四月四日對法國而言是幸運的日子,是值得熱愛秩序和王朝的朋友們慶祝的日子;我只是想說,拿破侖雖說跌倒后再也爬不起來——但愿如此——但他仍擁有眾多的狂熱信徒。這有什么辦法呢,侯爵夫人?克倫威爾只及得上半個拿破侖,也還擁有不少信徒呢!”
“您知道嗎,維爾福,您的話在一里[25]開外就能聞出革命黨的味道。不過我對此表示諒解,既然您是吉倫特黨人的兒子,就難免會對恐怖保留一點兒興味。”
維爾福的臉漲得通紅。
“不錯,夫人,家父是吉倫特黨人,”他說,“可是家父并沒有投票贊成處決國王,他在恐怖時代像您一樣被流放了,他的腦袋幾乎和令尊大人的腦袋一樣落在同一個斷頭臺上。”
“是啊,”侯爵夫人說,這血腥的回憶絲毫也沒讓她動容,“不過,即便如此,他們也抱著截然相反的信念,證據就是我的家族中每個成員都始終追隨著流亡的王室,而您的父親卻迫不及待地投奔了新政府,諾瓦蒂埃公民成為吉倫特黨人以后,諾瓦蒂埃伯爵就成了參議員。”
“媽媽,媽媽,”蕾內說,“我們別再談論這些可怕的事情好嗎。”
“夫人,”維爾福說,“我贊同圣梅朗小姐的意見,懇請您忘掉這些往事。這些往事,就連天主的意志也對它們無能為力,我們又何必再議論呢?天主能改變未來,但不能改變過去。我們只是凡人,我們所能做的,就是即使不能否定它,至少可以忘掉它。所以,我不僅拋棄了家父的主張,而且拋棄了他的姓氏。家父曾經是,也許現在還是波拿巴黨人,他叫諾瓦蒂埃;而我,我是保王黨人,叫維爾福。在一棵老樹的樹身上,殘留著一點革命的液汁,那就讓它慢慢干掉吧,您只要看到,夫人,一株幼芽已經和這棵老樹保持了相當的距離,盡管它不能,或者說恐怕也不想,徹底和它斷絕關系。”
“說得好,維爾福,”侯爵說,“說得好,回答得精彩!我也一樣,我總是勸侯爵夫人忘記過去,但怎么也勸不動,但愿您會比我走運些。”
“好,”侯爵夫人說,“就讓我們忘記過去吧,我也巴不得這樣,我們一言為定;可是,維爾福,您對未來的信念絕對不能動搖。請別忘了,維爾福,我們在陛下面前保舉過您;在我們的請求下,陛下才答應忘掉您的過去,就如我答應您忘掉過去一樣。”說到這兒,她把手伸給維爾福,“但是,一旦有謀反分子落在您的手里,您就得記著,正因為您來自一個可能與這些謀反分子有牽連的家庭,別人會對您加倍注意。”
“哎,夫人,”維爾福說,“我的職業,尤其是我們生活的時代,都要求我不能手軟。我會這么做的。我已經就幾起政治案件進行了起訴,以此表明我的忠心。遺憾的是,我們并沒有一查到底。”
“您這樣想嗎?”侯爵夫人問。
“我很擔心。拿破侖在厄爾巴島,離法國很近;從那兒幾乎看得見我們的海岸,因此他的擁戴者始終懷著希望。馬賽城里領半餉的舊軍官隨處都有,他們成天為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找保王黨人尋釁滋事;上層的人熱衷決斗,平民百姓動輒拔刀相見。”
“是啊,”德·薩爾維厄伯爵說,德·圣梅朗先生的這位老朋友,是德·阿爾特瓦伯爵[26]的侍從官,“是啊,不過您知道,神圣同盟要讓他換個地兒呢。”
“沒錯,我們離開巴黎那會兒就聽說了,”德·圣梅朗先生說,“他們要把他送往哪兒去?”
“圣赫勒拿島。”
“圣赫勒拿島!這是什么地方?”侯爵夫人問。
“離這兒兩千里的一個小島,在赤道那邊。”伯爵答道。
“好極了!正如維爾福說的,把這么一個人放在科西嘉和那不勒斯之間真是再蠢不過了,一個是他出生的地方,一個是他妹夫還在執政的地方,島的對面就是意大利,他一心想給兒子建立王朝的那個意大利。”
“可惜啊,”維爾福說,“我們有一八一四年的協議,要動拿破侖就不能不違反協議。”
“哦,這些協議遲早得違反,”德·薩爾維厄先生說,“他當初下令槍斃不幸的德·昂甘公爵[27],他遵守協議了嗎?”
“對,”侯爵夫人說,“我們說定了,神圣同盟為歐洲除掉拿破侖,維爾福為馬賽除掉他的黨羽。國王無論即位不即位,總是國王:如果他即位,他的政府應該是強有力的,他的臣僚應該是絕對忠誠的,這樣才能防止出亂子。”
“夫人,遺憾的是,”維爾福微笑著說,“王室的代理檢察長總是在出了亂子之后才出現的。”
“那他就該亡羊補牢。”
“我可以對您說,夫人,我們不是在亡羊補牢,而是在以牙還牙。就是這樣。”
“哦!德·維爾福先生,”一位年輕貌美的姑娘開口說,她是德·薩爾維厄伯爵的女兒,德·圣梅朗小姐的朋友,“等我們到了馬賽,請設法辦一次大案吧,我還沒見過重罪法庭審案呢。聽人說,這可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