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凝神聽著四面的海潮音。仰望高空,桅尖指處,只一兩顆大星露見。——我的心魂由激揚而寧靜,由快樂而感到莊嚴。海的母親,在洪濤上輕輕地簸動這大搖籃。幾百個嬰兒之中,我也許是個獨醒者……
我想到母親,我想到父親,憶起行前父親曾笑對我說:“這番橫渡太平洋,你若暈船,不配做我的女兒!”
我寄父親的信中,曾說了這幾句:“我已受了一回風浪的試探。為著要報告父親,我在海風中,最高層上,坐到中夜。海已證明了我確是父親的女兒。”
其實這又何足道?這次的航程,海平如鏡,天天是輕風習習,那夜僅是五六尺上下的震蕩。侍者口中夸說的風浪,和青年心中希冀驚笑的風浪,比海洋中的實況,大得多了!
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日夜,太平洋舟中
六
從來未曾感到的,這三夜來感到了,尤其是今夜!——與其說“感”不如說“刺”——今夜感到的,我懇顫地希望這一生再也不感到!
陰歷八月十四夜,晚餐后同一位朋友上樓來,從塔窗中,她忽然贊賞地喚我看月。撩開幔子,我看見一輪明月,高懸在遠遠的塔尖。地上是水銀瀉地般的月光。我心上如同著了一鞭,但感覺還散漫模糊,只惘然地也贊美了一句,便回到屋里,放下兩重簾子來睡了。
早起一邊理發,忽又惘惘地憶起昨夜的印象。我想起“……看月多歸思,曉起開籠放白鷴”這兩句來。如有白鷴可放,我昨夜一定開籠了,然而她縱有雙飛翼,也怎生飛渡這浩浩萬里的太平洋?我連替白鷴設想的希望都絕了的時候,我覺得到了最無可奈何的境界!
中秋日,居然晴明,我已是心懾,儀又歡笑地告訴我,今夜定在湖上泛舟,我尤其黯然!但這是沿例,舊同學年年此夜請新同學蕩舟賞月,我如何敢言語?
黃昏良來召喚我時,天竟陰了,我一邊和她走著,說不出心里的感謝。
我們七人,坐了三只小舟,一篙兒點開,緩緩從橋下穿過,已到湖上。
四顧廓然,湖光滿眼。環湖的山黯青著,湖水也翠得很凄然。
水底看見黑云浮動,湖岸上的秋葉,一叢叢的紅意迎人,幾座樓臺在遠處,旋轉地次第入望。
我們蕩到湖心,又轉入水枝低亞處,錯落地談著,不時地仰望云翳的天空。云彩只嚴遮著,月意杳然。——“千金也買不了她這一刻的隱藏!”我說不出的心里的感謝。
云影只嚴遮著,月意杳然,夜色漸漸逼人,湖光漸隱。幾片黑云,又橫曳過湖東的叢樹上,大家都悵惘,說:“無望了!我們回去吧!”
歸棹中我看見舟尾的秋。她在槳聲里,似吟似嘆地說:“月呵!怎么不作美呵!”她很輕巧地又笑了,我也報她一笑。——這是“釋然”,她哪兒知道我的心緒?
到岸后,還在堤邊流連仰望了片晌。——我想:“真可憐——中秋夜居然逃過了!”人人悵惘的歸途中,我有說不盡的心里的感謝。
十六夜便不防備,心中很坦然,似乎忘卻了。
不知如何,偶然敲了樓東一個朋友的室門,她正滅了燈在窗前坐著。月光滿室!我一驚,要縮回也來不及了,只能聽她起身拉著我的手,到窗前來。
沒有一點缺憾!月兒圓滿光明到十二分。我默然,我咬起唇兒,我幾乎要迸出一兩句詛咒的話!
假如她知道我這時心中的感傷是到了如何程度,她也必不忍這般地用雙臂圍住我,逼我站在窗前。我慘默無聲,我已拼著鼓勇去領略。正如立近萬丈的懸崖,下臨無際的酸水的海。與其徘徊著驚悸亡魂,不如索性縱身一躍,死心地去感覺那沒頂切膚的辛酸的感覺。
我神搖目奪地凝望著:近如方院,遠如天文臺,以及周圍的高高下下的樹,都逼射得看出了紅、藍、黃的顏色。三個綠半球針竿高指的圓頂下,不斷的白圓穹門,一圈一圈地在地的月影,如墨線畫的一般的清晰。十字道四角的青草,青得四片綠絨似的,光天化日之下,也沒有這樣的分明呵,何況這一切都浸透在這萬里迷蒙的光影里……
我開始的詛咒了!
鄉愁麻痹到全身,我掠著頭發,發上掠到了鄉愁;我捏著指尖,指上捏著了鄉愁。是實實在在的軀殼上感著的苦痛,不是靈魂上浮泛流動的悲哀!
我一翻身匆匆地辭了她,回到屋里來。匆匆地用手絹蒙起了桌上嵌著父親和母親相片的銀框。匆匆地拿起一本很厚的書來,扶著頭苦讀——茫然地翻了幾十頁,我實在沒有氣力再敷衍了,推開書,退到床上,萬念俱灰地起了嗚咽。
我病了——
那夜的驚和感,如夏空的急電,奔騰閃掣到了最高尖。過后回思,使我憮然嘆異,而且不自信!如今反復地感著鄉愁的心,已不能再飆起。無數的月夜都過去了,有時竟是整夜地看著,情感方面,卻至多也不過“惘然”。
痛定思痛,我覺悟了明月為何千萬年來,傷了無數的客心!靜夜的無限光明之中,將四圍襯映得清晰浮動,使她徹底地知道,一身不是夢,是明明白白的去國客游。一切離愁別恨,都不是淡蕩的、猶疑的;是分明的、真切的、急如束濕的。
對于這事,我守了半年的緘默;只在今春與友人通訊之間,引了古人月夜的名句之后,我寫:“嗚呼!賞鑒好文學,領略人生,竟須付若大代價耶?”
至于代價如何,“嗚呼”兩字之后,藏有若干的傷感,我竟沒有提,我的朋友因而也不曾問起。
一九二三年九月二十六日夜,閉璧樓
七
我當然喜愛花草!
在國內時,我的屋里雖然不斷地供養著香花,而剪葉添水的事,我卻不常做。父親或母親走了進來,用手指按一按盆土,就嘖嘖地說:“我看花草供到你的屋里來,就是她們的末日到了!”
假如他二位老人家,說完這話就算了時,我自然不能再懶惰,至少也須敷衍敷衍;然而他們說完之后,提水瓶的提水瓶,拿剪刀的拿剪刀;若供的是水仙花,更是不但花根,連盆連石子都洗了。我樂得笑著站在一旁看。
我絕不是不愛花,也絕不是懶惰。一來我知道我收拾的萬不及他們的齊整——我十分相信收拾花卉是一種藝術——二來我每每喜歡得個題目,引得父親和母親和我糾纏。但看去國后,我從未忘了替屋里的花添水!我案頭的水仙花,在別人和我同時養起的,還未萌茁的時候,就已怒放。一剪一剪繁密的花朵,將花管帶得沉沉下垂,我用細繩將她們輕輕地束起。
花未開盡,我已病到醫院里去,自此便隔絕了!只在一個朋友的小啟中,提了一句:“你的花,我已替你澆水了。”以后再無人提,我也不好意思再問。但我在病榻上時時想起人去樓空,她自己在室中當然寂靜。閉璧樓夜間整齊燦爛的光明中,缺了一點,便是我黑暗的窗戶,暗室中再無人看她在光影下的豐神!
入山之后一日,開了朋友們替我收拾了送來的箱子,水仙花的綠盆赫然在內。我知道她在我臥病二十日之中,殘落已盡。更無從“托微波以通詞”,我悵然——良久!
第三天,得了一個匣子,剪開束繩,白紙外一張片子,寫著:無盡的愛,安娜。
紙內包卷著一束猩紅的玫瑰。珍重地插在瓶內,黃昏時濃香襲人。只過了一夜,我早起進來,看見花朵都低垂了,瓣兒憔悴得黑絨剪成的一般!才驚悟到這屋里太冷,后面瑛的小樓上是有暖爐的,她需要花的慰安,她也配受香花供養,我連忙托人帶去贈了她。——聽說一夜的工夫,花魂又回轉了過來。
此后陸續又得了許多花,玫瑰也有,水仙也有,我都不忍留住。送客走后,便自己捧到瑛的樓里。
想起圣卜生醫院室中不斷的繁花,我不勝神往。然而到了花我不能兩全的時候,我寧可苦了自己。我寂寞清寒地過了六十天,不曾犧牲一個花朵!
二月十六日,又有友人贈我六朵石竹花,三朵紅的,三朵白的,間以幾枝鳳尾草。那天稍暖,送花的友人又站在一旁看我安插,我不好意思就把花送走,插好便放在屋里的玻璃幾上。
夜中見著瑛,我說:“又有一瓶花送你了!”她笑著謝了我。
回來欹在枕上,等著出到了廊外之時,忽然看見了幾上的幾朵石竹花,那三朵白的,倒不覺得怎樣,只那三朵紅的,紅得異樣的可憐!
燦然的燈下,紅絨般的瓣兒,重疊細碎的光艷照眼,加以花旁幾枝鳳尾草的細綠的葉圍繞著,交輝中竟有殢人的意味。
這時不知是“花”可憐,還是“紅”可憐,我心中所起的愛的感覺,很模糊而濃烈……
“我不想再做傻子!周圍都是白的,周圍都是冷的,看不見一點紅艷與生意,這般地過了六十天,何自苦如此?”
我決定留下她!
第二天早起,瑛問我:“花呢?”我笑而不答。
今日風雪。我擁氈坐在廊上,回頭看見這幾朵花,在門窗洞開的室中,玻璃幾上,迎著朔風瑟瑟而動,我不語。
進去從書架上取下一本書來,又到廊上。翻開書頁,覺得連紙張都是冰凍的。我抬起頭來望著那幾朵寒顫的花——我又不語。
晚上,這幾朵已憔悴損傷,瓣邊已焦黃了!悼惜已來不及,我已犧牲了她。
偶然拿起筆來,不知是吊慰她,還是為自己文過,寫了幾行:
……
……
幾曾愿揮麾開去?
雪冷風寒——
不忍挽柔弱的花枝,
來陪我禁受。
顧惜了她們
逼得我忘懷自己。
真是何苦來?
石竹花!
無情的朋友,又打發了
濃艷的你們
來依傍冷幽的我!
拼卻瓶碎花凝,
也做一回殘忍的事吧!
山中兩月,
徹骨的清寒,
不能再……
到此意盡,筆兒自然地放下,只扶頭看著殘花出神。
以后也曾重寫了三五次,只是整湊不起來。花已死去,過也不必文,至今那張稿紙,還隨便地夾在一本書里。
一九二四年二月二十日,沙穰
八
是除夜的酒后,在父親的書室里。父親看書,我也坐近書幾,已是久久的沉默——
我站起,雙手支頤,半倚在幾上,我喚:“爹爹!”父親抬起頭來。“我想看守燈塔去。”
父親笑了一笑,說:“也好,整年整月地守著海——只是太冷寂一些。”說完仍看他的書。
我又說:“我不怕冷寂,真的,爹爹!”
父親放下書說:“真的便怎樣?”
這時我反無從說起了!我聳一聳肩,我說:“看燈塔是一種最偉大、最高尚,而又最有詩意的生活……”
父親點頭說:“這個自然!”他往后靠著椅背,是預備長談的姿勢。這時我們都感著興味了。
我仍舊站著,我說:“只要是一樣地為人群服務,不是獨善其身;我們固然不必避世,而因著性之相近,我們也不必‘避世’!”
父親笑著點頭。
我接著:“避世而出家,是我所不屑做的,奈何以青年有為之身,受十方供養?”
父親只笑著。
我勇敢地說:“燈臺守的別名,便是‘光明的使者’。他拋離田里,犧牲了家人骨肉的團聚,一切種種世上耳目紛華的娛樂,來整年整月地對著渺茫無際的海天。除卻海上的飛鷗片帆,天上的云涌風起,不能有新的接觸。除了駘蕩的海風和島上崖旁轉青的小草,他不知春至。我拋卻‘樂群’,只知‘敬業’……”
父親說:“和人群大陸隔絕,是怎樣的一種犧牲,這情緒,我們航海人真是透徹中邊的了!”言次,他微嘆。
我連忙說:“否,這在我并不是犧牲!我晚上舉著火炬,登上天梯,我覺得有無上的倨傲與光榮。幾多好男子,輕侮別離,弄潮破浪,狎習了海上的腥風,驅使著如意的桅帆,自以為不可一世,而在狂飆濃霧,海水山立之頃,他們卻蹙眉低首,捧盤屏息,凝注著這一點高懸閃爍的光明!這一點是警覺、是慰安、是導引,然而這一點是由我燃著!”
父親沉靜的眼光中,似乎忽忽地起了回憶。
“晴明之日,海不揚波,我抱膝沙上,悠然看潮落星生。風雨之日,我倚窗觀濤,聽浪花怒撼崖石。我閉門讀書,以海洋為師,以星月為友,這一切都是不變與永久。
“三五日一來的小艇上,我不斷地得著世外的消息和家人朋友的書函;似暫離又似永別的景況,使我們永駐在‘的的如水’的情誼之中。我可讀一切的新書籍,我可寫作,在文化上,我并不曾與世界隔絕。”
父親笑說:“燈塔生活,固然極其超脫,而你的幻象,也未免過于美麗。倘若病起來,海水拍天之間,你可怎么辦?”
我也笑道:“這個容易——一時慮不到這些!”
父親道:“病只關你一身,誤了燃燈,卻是關于眾生的光明……”
我連忙說:“所以我說這生活是偉大的!”
父親看我一笑,笑我詞支,說:“我知道你會登梯燃燈;但倘若有大風濃霧,觸石沉舟的事,你須鳴槍,你須放艇……”
我鄭重地說:“這一切,尤其是我所深愛的。為著自己,為著眾生,我都愿學!”
父親無言,久久,笑道:“你若是男兒,是我的好兒子!”
我走近一步,說:“假如我要得這種位置,東南沿海一帶,爹爹總可為力?”
父親看著我說:“或者……但你為何說得這般的鄭重?”
我肅然道:“我處心積慮已經三年了!”
父親斂容,沉思地撫著書角,半天,說:“我無有不贊成,我無有不為力。為著去國離家,吸受海上腥風的航海者,我忍心舍遣我唯一的弱女,到島山上點起光明。但是,唯一的條件,燈臺守不要女孩子!”
我木然勉強一笑,退坐了下去。
又是久久的沉默——
父親站起來,慰安我似的:“清靜偉大,照射光明的生活,原不止燈臺守,人生寬廣得很!”
我不言語。坐了一會兒,便掀開簾子出去。
弟弟們站在院子的四隅,燃著了小爆竹。彼此拋擲,歡呼聲中,偶然有一兩支擲到我身上來,我只笑避——實在沒有同他們追逐的心緒。
回到臥室,黑沉沉地歪在床上。除夕的夢縱使不靈驗,萬一能夢見,也是慰情聊勝無。我一念至誠的要入夢,幻想中畫出環境,暗灰色的波濤,巋然的白塔……
一夜寂然——奈何連個夢都不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