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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生活偶記(1)

  • 小桔燈
  • 冰心
  • 4883字
  • 2017-02-27 16:13:54

●一只小鳥

——偶記前天在庭樹下看見的一件事

有一只小鳥,它的巢搭在最高的枝子上,它的毛羽還未曾豐滿,不能遠飛;每日只在巢里啁啾著,和兩只老鳥說著話兒,它們都覺得非常的快樂。

這一天早晨,它醒了。那兩只老鳥都覓食去了。它探出頭來一望,看見那燦爛的陽光,蔥綠的樹木,大地上一片的好景致;它的小腦子里忽然充滿了新意,抖刷抖刷翎毛,飛到枝子上,放出那贊美“自然”的歌聲來。它的聲音里滿含著清——輕——和——美,唱的時候,好像“自然”也含笑著傾聽一般。

樹下有許多的小孩子,聽見了那歌聲,都抬起頭來望著——

這小鳥天天出來歌唱,小孩子們也天天來聽它,最后他們便想捉住它。

它又出來了!它正要發聲,忽然嗤的一聲,一個彈子從下面射來,它一翻身從樹上跌下去。

斜刺里兩只老鳥箭也似的飛來,接住了它,銜上巢去。它的血從樹隙里一滴一滴地落到地上來。

從此那歌聲便消歇了。

那些孩子想要仰望著它,聽它的歌聲,卻不能了。

(原載一九二〇年八月二十八日《晨報》)

●五月一號

一號的下午,出門去訪朋友,回到家來,忽然起了感觸。

是和她的談話嗎?半年的朋友,客客氣氣的,哪有蕩氣回腸的話語;是因為在她家看的報紙嗎?今天雖是勞動紀念“工作八小時”,“推翻資本家”,在我卻不至有這么深的感動呵!

花架后參天的樹影,襯著蔚藍的天,幾只鳥叫著飛過去了——

但這又有什么意思?

世界上原來只如此。世界上的人的談話,原來也只如此。原來我也在世界里,隨著這水渦兒轉。

不對呵,我何必隨著世界轉,只要你肯向前走。

目前盡是平庸的人,詐欺的事。若是久滯不進呵,一生也只是如此。然而造物和人已經將前途擺在你眼前,希望的光一閃一閃的,畫出快樂的符咒——只在你肯向前,肯奮斗。

一個人實實在在的才能,唯有自己可以知道,他的前途也只有自己可以隱約測定。自己知道了,試驗了,有功效了,有希望了,接著只有三個字:向前走!

現在的地位和生活,已經足意了嗎?學問和閱歷,已經夠用了嗎?若還都有問題,不自安于現狀的人,必要向前走!

一個人生在世上,不過這么一回事,轟轟烈烈和渾渾噩噩,有什么不同?然而也何妨在看透世界之后,談笑雍容地人間游戲。

十幾年來,只低著頭向前走,為什么走?人走所以我不得不走。然而前途是向東呢?向西呢?走著再說!

也曾有數日或數月的決心,某種事業是可做的是必做的,也和平,也溫柔,也忍耐,無妨以此消遣人生,走著再說。

路旁偶然發現了異景,偶然駐足,偶然探頭,偶然走了一兩步,覺得有一點能力含在我里面,前途怎樣?走著再說。

愈走愈遠,步步引出能力,步步發現了快樂。呀!我原來是有能力的,現在也不向東,也不向西,只向那希望的光中走。

康莊大道上同行的人,都不見了。羊腸小徑中,前面有幾個,后面有幾個!這難走的道,果然他們都愿走嗎?果然,斜出歧途的有幾個,停止瞻望的有幾個。現在我為什么走?因為人不走,所以我必得走!

走呵!即或走不到,人生不過是這么一回事,何妨人間游戲。

快樂是否人生的必需?未必!然而在希望光中,無妨叫它做鼓舞青年人前進的音樂。世人以為好的,我未必以為好。但是何妨投其所好,在自己也不過是人間游戲。

書櫥里的書,矮幾上的簫,桌上的花,筆筒里的尺子,墻外的秋千——這一切又有什么意思?孩子倒是很快樂的,他們只曉得歡呼跳躍,然而我們又何嘗不快樂?

記得有一天在球場上,同著一位同學,走著談著。她說:“在幻想中,常有一本書,名字是This is my filed,這是我的土地——在我精神上閑暇的時候,常常預先布置后來的事業,我是要……你要說我想入非非吧?”我們那天說了許多的話。

又有一晚也是在球場上,月光微澹,風吹樹梢。同另一位同學走著談著,她說:“我的幻想中常常有一個理想的學校,一切的設備,我都打算得清清楚楚的。”那晚我們也說了許多的話。

各人心中有他的理想國,有他的烏托邦。這種的談話,是最有趣味的,是平常我們不多說的。因為每日說的是口里的話,偶然在環境和心境適宜的時候,投機的朋友,遇見了,說的是心里的話。

昨天我和一位同學在陽光下對坐,我們說過了十年,再聚一塊,互證彼此的事業,那才有意思呢?大家一笑。

這些事又有什么意思?和五月一號有什么相干?和剛才的朋友又有什么聯絡?我的原意是什么?千頭萬緒中,只挑出一個題目來,是:“今天是五月一號,我要誠實地承受造物者和人的意旨,奔向自己認定的前途,立志從今日起,擔起這責任來,開始勞動。”

一九二一年五月一日

(原載《燕京大學季刊》一九二一年第二卷第一、二期)

●一日的春光

去年冬末,我給一位遠方的朋友寫信,曾說:“我要盡量的吞咽今年北平的春天。”

今年北平的春天來得特別的晚,而且在還不知春在哪里的時候,抬頭忽見黃塵中綠葉成蔭,柳絮亂飛,才曉得在厚厚的塵沙黃幕之后,春還未曾露面,已悄悄地遠引了。

天下事都是如此——

去年冬天是特別的冷,也顯得特別的長。每天夜里,燈下孤坐,聽著撲窗怒號的朔風,小樓震動,覺得身上心里,都沒有一絲暖氣,一冬來,一切的快樂,活潑,力量,生命,似乎都凍得蜷伏在每一個細胞的深處。我無聊地慰安自己說,“等著吧,冬天來了,春天還能很遠嗎?”

然而這狂風,大雪,冬天的行列,排得意外的長,似乎沒有完盡的時候。有一天看見湖上冰軟了,我的心頓然歡喜,說,“春天來了!”當天夜里,北風又卷起漫天匝地的黃沙,憤怒地撲著我的窗戶,把我心中的春意,又吹得四散。有一天看見柳梢嫩黃了,那天的下午,又不住地下著不成雪的冷雨,黃昏時節,嚴冬的衣服,又披上了身。有一天看見院里的桃花開了,這天剛剛過午,從東南的天邊,頃刻布滿了慘暗的黃云,跟著干枝風動,這剛放蕊的春英,又都埋罩在漠漠的黃塵里……九十天看看過盡——我不信了春天!

幾位朋友說,“到大覺寺看杏花去吧。”雖然我的心中,始終未曾得到春的消息,卻也跟著大家去了。到了管家嶺,撲面的風塵里,幾百棵杏樹枝頭,一望已盡是殘花敗蕊;轉到大工,向陽的山谷之中,還有幾株盛開的紅杏,然而盛開中氣力已盡,不是那滿樹濃紅,花蕊相間的情態了。我想,“春去了就去了吧!”歸途中心里倒也坦然,這坦然中是三分悼惜,七分憎嫌,總之,我不信了春天。

四月三十日的下午,有位朋友約我到掛甲屯吳家花園去看海棠,“且喜天氣晴明”——現在回想起來,那天是九十春光中唯一的春天——海棠花又是我所深愛的,就欣然地答應了。

東坡恨海棠無香,我卻以為若是香得不妙,寧可無香。我的院里栽了幾棵丁香和珍珠梅,夏天還有玉簪,秋天還有菊花,栽后都很后悔。因為這些花香,都使我頭痛,不能折來養在屋里。所以有香的花中,我只愛蘭花,桂花,香豆花和玫瑰,無香的花中,海棠要算我最喜歡的了。

海棠是淺淺的紅,紅得“樂而不淫”,淡淡的白,白得“哀而不傷”,又有滿樹的綠葉掩映著,纖適中,像一個天真,健美,歡悅的少女,同是造物者最得意的作品。

斜陽里,我正對著那幾樹繁花坐下。

春在眼前了!

這四棵海棠在懷馨堂前,北邊的那兩棵較大,高出堂檐約五六尺。花后是響晴蔚藍的天,淡淡的半圓的月,遙俯樹梢。

這四棵樹上,有千千萬萬玲瓏嬌艷的花朵,亂哄哄地在繁枝上擠著開……

看見過幼稚園放學沒有?從小小的門里,擠著的跳出涌出使人眼花繚亂的一大群的快樂,活潑,力量,和生命;這一大群跳著涌著的分散在極大的周圍,在生的季候里做成了永遠的春天!

那在海棠枝上賣力的春,使我當時有同樣的感覺。

一春來對于春的憎嫌,這時都消失了,喜悅地仰首,眼前是爛漫的春,驕奢的春,光艷的春——似乎春在九十日來無數的徘徊瞻顧,百就千攔,只為的是今日在此樹枝頭,快意恣情地一放!

看得恰到好處,便辭謝了主人回來。這春天吞咽得口有余香!

過了三四天,又有友人來約同去,我卻回絕了。今年到處尋春,總是太晚,我知道那時若去,已是“落紅萬點愁如海”,春來蕭索如斯、大不必去惹那如海的愁緒。

雖然九十天中,只有一日的春光,而對于春天,似乎已得了報復,不再怨恨憎嫌了。只是滿意之余,還覺得有些遺憾,如同小孩子打架后相尋,大家忍不住回嗔作喜,卻又不肯即時言歸于好,只背著臉,低著頭,撅著嘴說,“早知道你又來哄我找我,當初又何必把我冰在那里呢?”

一九三六年五月八日夜,北平

(原載《宇宙風》一九三六年第十八期)

●只揀兒童多處行

從香山歸來,路過頤和園,看見頤和園門口,就像散戲似的,成千盈百的孩子,鬧嚷嚷地從門內擠了出來。這幾扇大紅門,就像一只大魔術匣子,蓋子敞開著,飛涌出一群接著一群的關不住的小天使。

這情景實在有趣!我想起兩句詩:“兒童不解春何在,只揀游人多處行。”反過來也可以說:“游人不解春何在,只揀兒童多處行。”我們笑著下了車,迎著兒童的涌流,擠進頤和園去。

我們本想在知春亭畔喝茶,哪知道知春亭畔已是座無隙地!女孩子、男孩子,戴著紅領巾的,把外衣脫下搭在肩上拿在手里的,東一堆,西一簇,唧唧呱呱的,也不知說些什么,笑些什么,個個鼻尖上閃著汗珠,小小的身軀上噴發著太陽的香氣息。也有些孩子,大概是跑累了,背倚著樹根坐在小山坡上,聚精會神地看小人書。湖面無數坐滿兒童的小船,在波浪上蕩漾,一面一面鮮紅的隊旗,在駘蕩的東風里嘩嘩地響著。

我們站了一會兒,沿著湖邊的白石欄桿向玉瀾堂走,在轉折的地方,總和一群一群的孩子撞個滿懷,他們匆匆地說了聲“對不起”,又匆匆地往前跑,知春亭和園門口大概是他們集合的地方,太陽已經偏西,是他們歸去的時候了。

走進玉瀾堂的院落里,眼睛突然地一亮,那幾棵大海棠樹,開滿了密密層層的淡紅的花,這繁花開得從樹枝開到樹梢,不留一點空隙,陽光下就像幾座噴花的飛泉……

春光,就會這樣的飽滿,這樣的爛漫,這樣的潑辣,這樣的華侈,它把一冬天蘊藏的精神、力量,都盡情地揮霍出來了!

我們在花下大聲贊嘆,引起一群剛要出門的孩子,又圍聚過來了,他們抬頭看看花,又看看我們。我拉住一個額前披著短發的男孩子。笑問:“你說這海棠花好看不好看?”他忸怩地笑著說:“好看。”我又笑問:“怎么好法?”當他說不出來低頭玩著紐扣的時候,一個在他后面的女孩子笑著說:“就是開得旺嘛!”于是他們就像過了一關似的,笑著推著跑出門外去了。

對,就是開得旺!只要管理得好,給它適時地澆水施肥,花也和兒童一樣,在春天的感召下,歡暢活潑地,以旺盛的生命力,舒展出新鮮美麗的四肢,使出渾身解數,這時候,自己感到快樂,別人看著也快樂。朋友,春天在哪里?當你春游的時候,記住“只揀兒童多處行”,是永遠不會找不到春天的!

(原載一九六二年五月六日《北京晚報》)

●說夢

我從一九八〇年秋天得病后,不良于行,已有六年之久不參加社會活動了,但我幾乎每夜都做著極其歡快而絢麗的夢。我會見了已故或久別的親朋,我漫游了五洲四海的奇境。白天,我的軀殼困居在小樓里,枯坐在書案前;夜晚中,我的夢魂卻飄飄然到處遨游,補償了我白天的寂寞。

這些好夢要歸功于我每天收到的、相識或不相識的海內外朋友的來信和贈書,以及種種的中外日報月刊。這些書信和刊物,內容紛紜繁雜,包羅萬象,于是我腦海中這千百朵飛濺的浪花,在夜里就交織重疊地呈現出神妙而奇麗的畫面!

我夢見我的父母親和我談話,這背景不是童年久住的北京中剪子巷,而似乎是在泰山頂上的南天門。母親仍舊微笑著,父親拍我的肩頭,指點我看半山茫茫的云海和潺潺的飛泉。

我夢見在美國的母校慰冰湖上,輕輕地一篙點開,小船就蕩出好遠,卻聽見背后湖岸上有美國同學呼喚:“中國有信來了,快回來看吧!”我夢見在日本東京一排高樓中間,凹進一處的、靜雅的“福田家”小餐館里,在潔無纖塵的地席上與日本朋友們圍坐在一張矮幾邊,一邊飲著清淡的白酒,一邊吃著我特別欣賞的辛辣的生魚片。

我夢見我獨自站在法國巴黎羅浮宮的臺階上,眼前圓圓大花壇里分片栽著的紅、紫、黃、白的郁金香,四色交輝,流光溢彩!從那里我又走到香舍麗榭大街的咖啡座上,靜靜地看著過往的穿著淡青色和淺黃色春裝的俏雅女郎。

我夢見我從意大利羅馬的博物院里出來,走到轉彎抹角都是流泉的石板路上,又進到一座壯麗的大教堂里,肅立在人群后面,靜聽堅實清脆的圣詩歌詠隊的童音。

我夢見在高空的飛機艙內,下望茫茫無邊的淡黃的沙漠,中間橫穿過一條滾滾滔滔的尼羅河。從兩岸長長的青翠的柳樹蔭中,露出了古國埃及偉大建筑的頂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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