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5章 七寶池上的相思(2)

  • 落花生
  • 許地山
  • 4632字
  • 2017-02-27 15:39:08

坐在寶蓮上的少婦還自啜泣,合掌回答說:

“大士,這里是你的家鄉(xiāng),

在你,當(dāng)然不覺得有何等苦況。

我的故土是在人間,

怎能教我不哭著想?

“我要來的時候,

我全身都冷卻了;

但我的夫君,還用他溫暖的手將我摟抱;

用他融溶的淚滴在我額頭。

“我要來的時候,

我全身都挺直了;

但我的夫君,還把我的四肢來回曲撓。

“我要來的時候,

我全身的顏色,已變得直如死灰;

但我的夫君還用指頭壓我的兩頰,

看看從前的粉紅色能否復(fù)回。

“現(xiàn)在我整天坐在這里,

不時聽見他的悲啼。

唉,我額上的淚痕,

我臂上的暖氣,

我臉上的顏色,

我全身的關(guān)節(jié),

都因著我夫君的聲音,

燒起來,溶起來了!

我指望來這里享受快樂,

現(xiàn)在反憔悴了!

“呀,我要回去,

我要回去

我要回去止住他的悲啼。

我巴不得現(xiàn)在就回去止住他的悲啼。”

迦陵頻伽說:

“你且靜一靜,

我為你吹起天笙,

把你心中愁悶的壘塊平一平;

且化你耳邊的悲啼為歡聲。

你且靜一靜,

我為你吹這天笙。”

“你的聲不能變?yōu)閻鄣膰娙?

不能滅我身上一切愛痕的烈焰;

也不能變?yōu)闊o底深淵,

使他將一切情愫投入里頭,

不再將人惦念。

我還得回去和他相見,

去解他的眷戀。”

“呵,你這樣有情,

誰還能對你勸說

向你攔禁?

回去罷,須記得這就是輪回因。”

彌陀說:“善哉,迦陵!

你乃能為她說這大因緣!

縱然碎世界為微塵,

這微塵中也住著無量有情。

所以世界不盡,有情不盡;

有情不盡,輪回不盡;

輪回不盡,濟(jì)度不盡:

濟(jì)度不盡,樂土乃能顯現(xiàn)不盡。”

話說完,蓮瓣漸把少婦裹起來,再合成一朵菡萏低垂著。微風(fēng)一吹,它荏弱得支持不住,便墮入池里。

迦陵頻伽好像記不得這事,在那花花相對、葉葉相當(dāng)?shù)牧种校蛑鴦e的有情歌唱去了。

●銀翎的使命

黃先生約我到獅子山麓陰濕的地方去找捕蠅草。那時剛過梅雨之期,遠(yuǎn)地青山還被煙霞蒸著,唯有幾朵山花在我們眼前澹定地看那在溪澗里逆行的魚兒喋著他們的殘瓣。

我們沿著溪澗走。正在找尋的時候,就看見一朵大白花從上游順流而下。我說:“這時候,哪有偌大的白荷花流著呢?”

我的朋友說:“你這近視鬼!你準(zhǔn)看出那是白荷花么?我看那是……”

說時遲,來時快,那白的東西已經(jīng)流到我們跟前。黃先生急把采集網(wǎng)攔住水面;那時,我才看出是一只鴿子。他從網(wǎng)里把那死的飛禽取出來,詫異說:“是誰那么不仔細(xì),把人家的傳書鴿打死了!”他說時,從鴿翼下取出一封長的小信來,那信已被水浸透了;我們慢慢把它展開,披在一塊石上。

“我們先看看這是從哪里來,要寄到哪里去的,然后給他寄去,如何?”我一面說,一面看著。但那上頭不僅地址沒有,甚至上下的款識也沒有。

黃先生說:“我們先看看里頭寫的是什么,不必講私德了。”

我笑著說:“是,沒有名字的信就是公的,所以我們也可以披閱一遍。”

于是我們一同念著:

“你教昆兒帶銀翎、翠翼來,吩咐我,若是他們空著回去,就是我還平安的意思。我恐怕他知道,把這兩只小寶貝寄在霞妹那里;誰知道前天她開籠擱飼料的時候,不提防把翠翼放走了!

噯,愛者,你看翠翼沒有帶信回去,定然很安心,以為我還平安無事。我也很盼望你常想著我的精神和去年一樣。不過現(xiàn)在不能不對你說的,就是過幾天人就要把我接去了!我不得不叫你速速來和他計較。你一來,什么事都好辦了,因為他怕的是你和他講理。

噯,愛者,你見信以后,必得前來,不然,就見我不著;以后只能在累累荒冢中讀我的名字了,這不是我不等你,時間不讓我等你喲!

我盼望銀翎平平安安地帶著它的使命回去。”

我們念完,黃先生道:“這是怎么一回事?”

“誰能猜呢?反正是不幸的事罷了。現(xiàn)在要緊的,就是怎樣處置這封信。我想把它貼在樹上,也許有知道這事的人經(jīng)過這里,可以把它帶去。”我搖著頭,且輕輕地把信揭起。

黃先生說:“不如拿到村里去打聽一下,或者容易找出一點線索。”

我們商量之下,就另抄一張起來,仍把原信系在鴿翼底下。黃先生用采掘鍬子在溪邊挖了一個小坑,把鴿子葬在里頭。回頭為他立了一座小碑,且從水中淘出幾塊美麗的小石壓在墓上。那墓就在山花盛開的地方,我一翻身,就把些花瓣搖下來,也落在這使者的墓上。

●我想

我想什么?

我心里本有一條達(dá)到極樂園地的路,從前曾被那女人走過的,現(xiàn)在那人不在了,這條路不但是荒蕪,并且被野草、閑花、棘枝、繞藤占據(jù)得找不出來了!

我許久就想著這條路,不單是開給她走的,她不在,我豈不能獨自來往?

但是野草、閑花這樣美麗、香甜,我怎舍得把它們?nèi)サ裟兀考Α⒗@藤又那樣橫逆、蔓延,我手里又沒有器械,怎敢惹它們呢?我想獨自在那路上徘徊,總沒有實行的日子。

日子一久,我連那條路的方向也忘了。我只能日日跑到路口那個小池的岸邊靜坐,在那里悵望,和沉思那草掩、藤封的道途。

狂風(fēng)一吹,野花亂墜,池中錦魚道是好餌來了,爭著上來唼喋。我所想的,也浮在水面被魚喋入口里;復(fù)幻成泡沫吐出來,仍舊浮回空中。

魚還是活活潑潑地游;路又不肯自己開了;我更不能把所想的撇在一邊。呀!

我定睛望著上下游泳的錦魚,我的回想也隨著上下游蕩。

呀,女人!你現(xiàn)在成為我“記憶的池”中的錦魚了。你有時浮上來,使我得以看見你;有時沉下去,使我費神猜想你是在某片落葉底下,或某塊沙石之間。

但是那條路的方向我早忘了,我只能每日坐在池邊,盼望你能從水底浮上來。

●別話

素輝病得很重,離她停息的時候不過是十二個時辰了。她丈夫坐在一邊,一手支頤,一手把著病人的手臂,寧靜而懇摯的眼光都注在他妻子的面上。

黃昏的微光一分一分地消失,幸而房里都是白的東西,眼睛不至于失了它們的辨別力。屋里的靜默,早已布滿了死的氣色,看護(hù)婦又不進(jìn)來,她的腳步聲只在門外輕輕地蹀過去,好像告訴屋里的人說:“生命的步履不往這里來,離這里漸次遠(yuǎn)了。”

強(qiáng)烈的電光忽然從玻璃泡里的金絲發(fā)出來,光的浪把那病人的眼瞼沖開。丈夫見她這樣,就回復(fù)他的希望,懇摯地說:“你——你醒過來了!”

素輝好像沒聽見這話,眼望著他,只說別的。她說:“噯,珠兒的父親,在這時候,你為什么不帶她來見見我?”

“明天帶她來。”

屋里又沉默了許久。

“珠兒的父親哪,因為我身體軟弱、多病的緣故,教你犧牲許多光陰來看顧我,還阻礙你許多比服待我更要緊的事。我實在對你不起,我的身體實不容我……”

“不要緊的,服侍你也是我應(yīng)當(dāng)做的事。”

她笑,但白的被窩中所顯出來的笑容并不是歡樂的標(biāo)識。她說:“我很對不住你,因為我不曾為我們生下一個男兒。”

“哪里的話!女孩子更好。我愛女的。”

凄涼中的喜悅把素輝身中預(yù)備要走的魂擁回來。她的精神似乎比之前強(qiáng)些,一聽丈夫那么說,就接著道:“女的本不足愛,你看許多人——連你——為女人惹下多少煩惱!……不過是——人要懂得怎樣愛女人,才能懂得怎樣愛智慧。不會愛或拒絕愛女人的,縱然他沒有煩惱,他是萬靈中最愚蠢的人。珠兒的父親,珠兒的父親哪,你佩服這話么?”

這時,就是我們——旁邊的人——也不能為珠兒的父親想出一句答辭。

“我離開你以后,切不要因為我,就一輩子過那鰥夫的生活。你必要為我的緣故,依我方才的話愛別的女人。”她說到這里把那只幾乎動不得的右手舉起來,向枕邊摸索。

“你要什么?我替你找。”

“戒指。”

丈夫把她的手扶下來,輕輕在她枕邊摸出一只玉戒指來遞給她。

“珠兒的父親,這戒指雖不是我們訂婚用的,卻是你給我的;你可以存起來,以后再給珠兒的母親,表明我和她的連屬。除此以外,不要把我的東西給她,恐怕你要當(dāng)她是我;不要把我們的舊話說給她聽,恐怕她要因你的話就生出差別心,說你愛死的婦人甚于愛生的妻子。”她把戒指輕輕地套在丈夫左手的無名指上。丈夫隨著扶她的手與他的唇邊略一接觸。妻子對于這番厚意,只用微微睜開的眼睛看著他。除掉這樣的回報,她實在不能表現(xiàn)什么。

丈夫說:“我應(yīng)當(dāng)為你做的事,都對你說過了。我再說一句,無論如何,我永久愛你。”

“咦,再過幾時,你就要把我的尸體扔在荒野中了!雖然我不常住在我的身體內(nèi),可是人一離開,再等到什么時候,在什么地方才能互通我們戀愛的消息呢?若說我們將要住在天堂的話,我想我也永無再遇見你的日子,因為我們的天堂不一樣。你所要住的,必不是我現(xiàn)在要去的。何況我還不配住在天堂?我雖不信你的神,我可信你所信的真理。縱然真理有能力,也不為我們這小小的緣故就永遠(yuǎn)把我們結(jié)在一塊。珍重吧,不要愛我于離別之后。”丈夫既不能說什么話,屋里只可讓死的靜寂占有了。樓底下恍惚敲了七下自鳴鐘。他為尊重醫(yī)院的規(guī)則,就立起來,握著素輝的手說:“我的命,再見吧,七點鐘了。”

“你不要走,我還和你談話。”

“明天我早一點來,你累了,歇歇吧。”

“你總不聽我的話。”她把眼睛閉了,顯出很不愿意的樣子。丈夫無奈,又停住片時,但她實在累了,只管躺著,也沒有什么話說。

丈夫輕輕躡出去。一到樓口,那腳步又退后走,不肯下去。他又躡回來,悄悄到素輝床邊,見她顯著昏睡的形態(tài),枯澀的淚點滴不下來,只掛在眼瞼之間。

●愛流汐漲

月兒的步履已踏過嵇家的東墻了。孩子在院里已等了許久,一看見上半弧的光剛射過墻頭,便忙忙跑到屋里叫道:“爹爹,月兒上來了,出來給我燃香吧。”

屋里坐著一個中年的男子,他的心負(fù)了無量的愁悶。外面的月亮雖然還像去年那么圓滿,那么光明,可是他對于月亮的情緒就大不如去年了。當(dāng)孩子進(jìn)來叫他的時候,他就起來,勉強(qiáng)回答說:“寶璜,今晚上不必拜月,我們到院里對著月光吃些果品,回頭再出去看看別人的熱鬧。”

孩子一聽見要出去看熱鬧,更喜得了不得。他說:“為什么今晚上不拈香呢?記得從前是媽媽點給我的。”

父親沒有回答他。但孩子的話很多,問得父親越發(fā)傷心了。他對著孩子不甚說話,只有向月不歇地嘆息。

“爹爹今晚上不舒服么?為何氣喘得那么厲害?”

父親說:“是,我今晚上病了。你不是要出去看熱鬧嗎?可以教素云姐帶你去,我不能去了。”

素云是一個年長的丫頭。主人的心思、性地,她本十分明白,所以家里無論大小事幾乎是她一人主持。她帶寶璜出門,到河邊看看船上和岸上各樣的燈色,便中就告訴孩子說:“你爹爹今晚不舒服了,我們得早一點回去才是。”

孩子說:“爹爹白天還好好的,為何晚上就害起病來?”

“唉,你記不得后天是媽媽的百日嗎?”

“什么是媽媽的百日?”

“媽媽死掉,到后天是一百天的工夫。”

孩子實在不能理會那“一百日”的深密意思,素云只得說:“夜深了,咱們回家去吧。”

素云和孩子回來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躺在床上,見他們回來,就說:“你們回來了。”她跑到床前回答說:“二舍,我們回來了。晚上大哥兒可以和我同睡,我招呼他,好不好?”

父親說:“不必。你還是睡你的吧。你把他安置好,就可以去歇息,這里沒有什么事。”

這個七歲的孩子就睡在離父親不遠(yuǎn)的一張小床上。外頭的鼓樂聲,和樹梢的月影,把孩子嬲得不能睡覺。在睡眠的時候,父親本有命令,不許說話,所以孩子只得默聽著,不敢發(fā)出什么聲音。

樂聲遠(yuǎn)了,在近處的雜響中,最刺激孩子的,就是從父親那里發(fā)出來的啜泣聲。在孩子的思想里,大人是不會哭的。所以他很詫異地問:“爹爹,你怕黑嗎?大貓要來咬你嗎?你哭什么?”他說著就要起來,因為他也怕大貓。

父親阻止他,說:“爹爹今晚上不舒服,沒有別的事。不許起來。”

“咦,爹爹明明哭了!我每哭的時候,爹爹說我的聲音像河里水聲澩潲澩潲地響;現(xiàn)在爹爹的聲音也和那個一樣。呀,爹爹,別哭了。爹爹一哭,教寶璜怎能睡覺呢?”

孩子越說越多,弄得父親的心緒更亂。他不能用什么話來對付孩子,只說:“璜兒,我不是說過,在睡覺時不許說話嗎?你再說時,爹爹就不疼你了。好好地睡吧。”

孩子只復(fù)說一句:“爹爹要哭,教人怎樣睡得著呢?”以后他就靜默了。

這晚上的催眠歌,就是父親的抽噎聲。不久,孩子也因著這聲就發(fā)出微細(xì)的鼾息;屋里只有些雜響伴著父親發(fā)出哀音。

主站蜘蛛池模板: 大田县| 昂仁县| 黄冈市| 金沙县| 奉化市| 上思县| 秀山| 客服| 临猗县| 永和县| 台中市| 那坡县| 津市市| 红河县| 东兰县| 平乡县| 巴楚县| 临湘市| 卓资县| 都匀市| 塔河县| 邢台市| 民丰县| 金昌市| 平顶山市| 石家庄市| 恭城| 肥东县| 青龙| 上饶县| 武胜县| 富锦市| 阿瓦提县| 河南省| 天等县| 临澧县| 重庆市| 中西区| 灵武市| 科技| 青岛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