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
我從遠地冒著雨回來。因為我妻子心愛的一樣?xùn)|西讓我找著了,我得帶回來給她。
一進門,小丫頭為我收下雨具,老媽子也借故出去了。我對妻子說:“相離好幾天,你悶得慌嗎?……呀,香得很!這是從哪里來的?”
“窗欞下不是有一盆素蘭嗎?”
我回頭看,幾箭蘭花在一個汝窯缽上開著。我說:“這盆花多會移進來的?這么大雨天,還能開得那么好,真是難得?。 墒俏铱偛恍拍切┗ㄓ腥绱说南銡狻!?
我們并肩坐在一張紫檀榻上。我還往下問:“良人,到底是蘭花的香,是你的香?”
“到底是蘭花的香,是你的香?讓我聞一聞?!彼f時,親了我一下。小丫頭看見了,掩著嘴笑,翻身揭開簾子,要往外走。
“玉耀,玉耀,回來。”小丫頭不敢不回來,但,仍然抿著嘴笑。
“你笑什么?”
“我沒有笑什么?!?
我為她們排解說:“你明知道她笑什么,又何必問她呢,饒了她吧?!?
妻子對小丫頭說:“不許到外頭瞎說。去吧,到園里給我摘些瑞香來?!毙⊙绢^抿著嘴出去了。
●香
妻子說:“良人,你不是愛聞香么?我曾托人到鹿港去買上好的沉香線;現(xiàn)在已經(jīng)寄到了?!彼f著,便抽出妝臺的抽屜,取了一條沉香線,燃著,再插在小宣爐中。
我說:“在香煙繞繚之中,得有清談。給我說一個生番故事吧,不然,就給我談佛?!?
妻子說:“生番故事,太野了。佛更不必說,我也不會說?!?
“你就隨便說些你所知道的吧,橫豎我們都不大懂得;你且說,什么是佛法吧?!?
“佛法么?一一色,一一聲,一一香,一一味,一一觸,一一造作,一一思維,都是佛法;唯有愛聞香的愛不是佛法。”
“你又矛盾了!這是什么因明?”
“不明白么?因為你一愛,便成為你的嗜好;那香在你聞覺中,便不是本然的香了?!?
●愿
南普陀寺里的大石,雨后稍微覺得干凈,不過綠苔多長一些。天涯的淡霞好像給我們一個天晴的信。樹林里的虹氣,被陽光分成七色。樹上,雄蟲求雌的聲,凄涼得使人不忍聽下去。妻子坐在石上,見我來,就問:“你從哪里來?我等你許久了。”
“我領(lǐng)著孩子們到海邊撿貝殼咧。阿瓊撿著一個破貝,雖不完全,里面卻像藏著珠子的樣子。等他來到,我教他拿出來給你看一看?!?
“在這樹蔭底下坐著,真舒服呀!我們天天到這里來,多么好呢!”
妻說:“你哪里能夠?”“為什么不能?”
“你應(yīng)當作蔭,不應(yīng)當受蔭。”
“你愿我作這樣的蔭嗎?”
“這樣的蔭算什么!我愿你作無邊寶華蓋,能普蔭一切世間諸有情;愿你為如意凈明珠,能普照一切世間諸有情;愿你為降魔金剛杵,能破壞一切世間諸障礙;愿你為多寶盂蘭盆,能盛百味,滋養(yǎng)一切世間諸饑渴者;愿你有六手,十二手,百手,千萬手,無量數(shù)那由他如意手,能成全一切世間等等美善事。”
我說:“極善,極妙!但我愿做調(diào)味的精鹽,滲入等等食品中,把自己的形骸融散,且恢復(fù)當時在海里的面目,使一切有情得嘗咸味,而不見鹽體?!?
妻子說:“只有調(diào)味,就能使一切有情都滿足嗎?”
我說:“鹽的功用,若只在調(diào)味,那就不配稱為鹽了?!?
●你為什么不來
在夭桃開透、濃蔭欲成的時候,誰不想伴著他心愛的人出去游逛游逛呢?在密云不飛、急雨如注的時候,誰不愿在深閨中等她心愛的人前來細談呢?
她悶坐在一張睡椅上,紊亂的心思像窗外的雨點——東拋,西織,來回無定。在有意無意之間,又順手拿起一把九連環(huán)慵懶懶地解著。
丫頭進來說:“小姐,茶點都預(yù)備好了。”
她手里還是慵懶懶地解著,口里卻發(fā)出似答非答的聲:“……他為什么還不來?”
除窗外的雨聲,和她手中輕微的銀環(huán)聲以外,屋里可算靜極了!在這幽靜的屋里,忽然從窗外伴著雨聲送來幾句優(yōu)美的歌曲:
“你放聲哭,
因為我把林中善鳴的鳥籠住么?
你飛不動,
因為我把空中的雁射殺么?
你不敢進我的門,
因為我家養(yǎng)狗提防客人么?
因為我家養(yǎng)貓捕鼠,
你就不來么?
因為我的燈火沒有籠罩,
燒死許多美麗的昆蟲
你就不來么?
你不肯來,
因為我有……?”
“有什么呢?”她聽到末了這句,那紊亂的心就發(fā)出這樣的問。她心中接著想:因為我約你,所以你不肯來;還是因為大雨,使你不能來呢?
●愛就是刑罰
“這什么時候了,還埋頭在案上寫什么?快同我到海邊去走走吧?!?
丈夫盡管寫著,沒站起來,也沒抬頭對他妻子行個“注目笑”的禮。妻子跑到身邊,要搶掉他手里的筆,他才說:“對不起,你自己去吧。船,明天一早就要開,今晚上我得把這幾封信趕出來,十點鐘還要送到船里的郵箱去。”
“我要人伴著我到海邊去?!?
“請七姨子陪你去?!?
“七妹子說我嫁了,應(yīng)當和你同行;她和別的同學(xué)先去了。我要你同我去?!?
“我實在對不起你,今晚不能隨你出去?!彼麄儬巿?zhí)了許久,結(jié)果還是妻子獨自出去。
丈夫低著頭忙他的事體,足有四點鐘工夫。那時已經(jīng)十一點了,他沒有進去看看那新婚的妻子回來了沒有,披起大衣大踏步地出門去。
他回來,還到書房里檢點一切,才進入臥房。妻子已先睡了。他們的約法:睡遲的人得親過先睡者的嘴才許上床。所以這位少年走到床前,依法親了妻子一下。妻子急用手在唇邊來回擦了幾下。那意思是表明她不受這個接吻。
丈夫不敢上床,呆呆地站在一邊。一會,他走到窗前,兩手支著下頜,點點的淚滴在窗欞上。他說:“我從來沒受過這樣刑罰!……你的愛,到底在哪里?”
“你說愛我,方才為什么又刑罰我,使我孤零?”妻子說完,隨即起來,安慰他說:“好人,不要當真,我和你鬧玩哪。愛就是刑罰,我們能免掉么?”
●花香霧氣中的夢
在覆茅涂泥的山居里,那阻不住的花香和霧氣從疏簾竄進來,直撲到一對夢人身上。妻子把丈夫搖醒,說:“快起吧,我們的被褥快濕透了。怪不得我總覺得冷,原來太陽被囚在濃霧的監(jiān)獄里不能出來?!?
那夢中的男子,心里自有他的溫暖,身外的冷與不冷他毫不介意。他沒有睜開眼睛便說:“哎呀,好香!許是你桌上的素馨露灑了吧?”
“哪里?你還在夢中哪。你且睜眼看簾外的光景。”
他果然揉了眼睛,擁著被坐起來,對妻子說:“怪不得我凈夢見一群女子在微雨中游戲。若是你不叫醒我,我還要往下夢哪。”
妻子也擁著她的絨被坐起來說:“我也有夢?!?
“快說給我聽。”
“我夢見把你丟了。我自己一人在這山中遍處找尋你,怎么也找不著。我越過山后,只見一個美麗的女郎挽著一籃珠子向各樹的花葉上頭亂撒。我上前去向她問你的下落,她笑著問我:‘他是誰,找他干什么?’我當然回答,他是我的丈夫——”
“原來你在夢中也記得他!”他笑著說這話,那雙眼睛還顯出很滑稽的樣子。
妻子不喜歡了。她轉(zhuǎn)過臉背著丈夫說:“你說什么話!你老是要挑剔人家的話語,我不往下說了?!彼崎_絨被,隨即呼喚丫頭預(yù)備洗臉水。
丈夫速把她揪住,央求說:“好人,我再不敢了。你往下說吧。以后若再饒舌,情愿挨罰?!?
“誰稀罕罰你?”妻子把這次的和平畫押了。她往下說,“那女人對我說,你在山前柚花林里藏著。我那時又像把你忘了……”
“哦,你又……不,我應(yīng)許過不再說什么的;不然,我就要挨罰了。你到底找著我沒有?”
“我沒有向前走,只站在一邊看她撒珠子。說來也很奇怪:那些珠子粘在各花葉上都變成五彩的零露,連我的身體也沾滿了。我忍不住,就問那女郎。女郎說:‘東西還是一樣,沒有變化,因為你的心思前后不同,所以覺得變了。你認為珠子,是在我撒手之前,因為你想我這籃子決不能盛得露水。你認為露珠時,在我撒手之后,因為你想那些花葉不能留住珠子。我告訴你:你所認的不在東西,乃在使用東西的人和時間;你所愛的,不在體質(zhì),乃在體質(zhì)所表的情。你怎樣愛月呢?是愛那懸在空中已經(jīng)老死的暗球嗎?你怎樣愛雪呢?是愛它那種砭人肌骨的凜冽嗎?’”
“她一說到雪,我打了一個寒噤,便醒起來了。”
丈夫說:“到底沒有找著我?!?
妻子一把抓住他的頭發(fā),笑說:“這不是找著了嗎?……我說,這夢怎樣?”
“凡你所夢都是好的。那女郎的話也是不錯。我們最愉快的時候豈不是在接吻后,彼此的凝視嗎?”他向妻子癡笑,妻子把絨被拿起來,蓋在他頭上,說:“惡鬼!這回可不讓你有第二次的凝視了?!?
●荼蘼
我常得著男子送給我的東西,總沒有當它們做寶貝看。我的朋友師松卻不如此,因為她從不曾受過男子的贈予。
自鳴鐘敲過四下以后,山上禮拜寺的聚會就完了。男男女女像出圈的羊,爭要下到山坡覓食一般。那邊有一個男學(xué)生跟著我們走,他的正名字我忘記了,我只記得人家都叫他作“宗之”。他手里拿著一枝荼蘼,且行且嗅。荼蘼本不是香花,他嗅著,不過是一種無聊舉動便了。
“松姑娘,這枝荼蘼送給你?!彼谖覀兒竺嫒轮?。松姑娘回頭看見他滿臉堆著笑容遞著那花,就速速伸手去接。她接著說:“很多謝,很多謝?!弊谥恍χc點頭,隨即從西邊的山徑轉(zhuǎn)回家去。
“他給我這個,是什么意思?”
“你想他有什么意思,他就有什么意思。”我這樣回答她。走不多遠,我們也分途各自家去了。
她自下午到晚上不歇把弄那枝荼蘼。那花像有極大的魔力,不讓她撒手一樣。她要放下時,每覺得花兒對她說:“為什么離奪我?我不是從宗之手里遞給你,交你照管的嗎?”
呀,宗之的眼、鼻、口、齒、手、足、動作,沒有一件不在花心跳躍著,沒有一件不在她眼前的花枝顯現(xiàn)出來!她心里說:“你這美男子,為甚緣故送給我這花兒?”她又想起那天經(jīng)壇上的講章,就自己回答說:“因為他顧念他使女的卑微,從今而后,萬代要稱我為有福?!?
這是她愛荼蘼花,還是宗之愛她呢?我也說不清,只記得有一天我和宗之正坐在榕樹根談話的時候,他家的人跑來對他說:“松姑娘吃了一朵什么花,說是你給她的,現(xiàn)在病了。她家的人要找你去問話咧?!?
他嚇了一跳,也摸不著頭腦,只說:“我哪時節(jié)給她東西吃?這真是……!”
我說:“你細想一想。”他怎么也想不起來。我才提醒他說:“你前個月在斜道上不是給了她一朵荼蘼嗎?”
“對呀,可不是給了她一朵荼蘼!可是我哪里讓她吃了呢?”
“為什么你單給她,不給別人?”我這樣問他。
他很直接地說:“我并沒有什么意思,不過隨手摘下,隨手送給別人就是了。我平素送了許多東西給人,也沒有什么事;怎么一朵小小的荼蘼就可使她著了魔?”
他還坐在那里沉吟,我便促他說:“你還能在這里坐著么?不管她是誤會,你是有意,你既然給了她,現(xiàn)在就得去看她一看才是?!?
“我哪有什么意思?”
我說:“你且去看看罷。蚌蛤何嘗立志要生珠子呢?也不過是外間的沙粒偶然滲入它的殼里,它就不得不用盡功夫分泌些黏液把那小沙裹起來罷了。你雖無心,可是你的花一到她手里,管保她不因花而愛起你來嗎?你敢保她不把那花當作你所賜給愛的標識,就納入她的懷中,用心里無限的情思把它圍繞得非常嚴密嗎?也許她本無心,但因你那美意的沙無意中掉在她愛的貝殼里,使她不得不如此。不用躊躇了,且去看看吧?!?
宗之這才站起來,皺一皺他那副冷靜的臉龐,跟著來人從林菁的深處走出去了。
●七寶池上的鄉(xiāng)思
彌陀說:“極樂世界的池上,
何來凄切的泣聲?
迦陵頻伽,你下去看看
是誰這樣猖狂。”
于是迦陵頻伽鼓著翅膀,
飛到池邊一棵寶樹上,
還歇在那里,引頸下望:
“咦,佛子,你豈忘了這里是天堂?
你豈不愛這里的寶林成行:
樹上的花花相對,
葉葉相當?
你豈不聞這里有等等妙音充耳;
豈不見這里有等等莊嚴寶相?
住這樣具足的樂土,
為何盡自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