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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呼蘭河傳(3)

  • 呼蘭河傳
  • 蕭紅
  • 4976字
  • 2017-02-27 15:17:02

雖然這么說,羨慕這座宅子的人還是不知多少。因?yàn)榈拇_這座宅子是好:清悠、閑靜,鴉雀無聲,一切規(guī)整,絕不紊亂。丫鬟、使女,照著陽間的一樣,雞犬豬馬,也都和陽間一樣,陽間有什么,到了陰間也有,陽間吃面條,到了陰間也吃面條,陽間有車子坐,到了陰間也一樣的有車子坐,陰間是完全和陽間一樣,一模一樣的。

只不過沒有東二道街上那大泥坑子就是了。是凡好的一律都有,壞的不必有。

東二道街上的扎彩鋪,就扎的是這一些。一擺起來又威風(fēng)、又好看,但那作坊里邊是亂七八糟的,滿地碎紙,秫桿棍子一大堆,破盒子、亂罐子、顏料瓶子、糨糊盆、細(xì)麻繩、粗麻繩……走起路來,會使人跌倒。那里邊砍的砍、綁的綁,蒼蠅也來回地飛著。

要做人,先做一個臉孔,糊好了,掛在墻上,男的女的,到用的時候,摘下一個來就用。給一個用秫桿捆好的人架子,穿上衣服,裝上一個頭就像人了。把一個瘦骨伶仃的用紙糊好的馬架子,上邊貼上用紙剪成的白毛,那就是一匹很漂亮的馬了。

做這樣的活計的,也不過是幾個極粗糙極丑陋的人,他們雖懂得怎樣打扮一個馬童或是打扮一個車夫,怎樣打扮一個婦人女子,但他們對他們自己是毫不加修飾的,長頭發(fā)的、毛頭發(fā)的、歪嘴的、歪眼的、赤足裸膝的,似乎使人不能相信,這么漂亮炫眼耀目,好像要活了的人似的,是出于他們之手。

他們吃的是粗菜、粗飯,穿的是破爛的衣服,睡覺則睡在車馬、人頭之中。

他們這種生活,似乎也很苦的。但是一天一天的,也就糊里糊涂地過去了,也就過著春夏秋冬,脫下單衣去,穿起棉衣來地過去了。

生、老、病、死,都沒有什么表示。生了就任其自然的長去;長大就長大,長不大也就算了。

老,老了也沒有什么關(guān)系,眼花了,就不看;耳聾了,就不聽;牙掉了,就整吞;走不動了,就癱著。這有什么辦法,誰老誰活該。

病,人吃五谷雜糧,誰不生病呢?

死,這回可是悲哀的事情了,父親死了兒子哭;兒子死了母親哭;哥哥死了一家全哭;嫂子死了,她的娘家人來哭。

哭了一朝或是三日,就總得到城外去,挖一個坑把這人埋起來。

埋了之后,那活著的仍舊得回家照舊地過著日子。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外人絕對看不出來是他家已經(jīng)沒有了父親或是失掉了哥哥,就連他們自己也不是關(guān)起門來,每天哭上一場。他們心中的悲哀,也不過是隨著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的大流逢年過節(jié)的到墳上去觀望一回。二月過清明,家家戶戶都提著香火去上墳塋,有的墳頭上塌了一塊土,有的墳頭上陷了幾個洞,相觀之下,感慨唏噓,燒香點(diǎn)酒。若有近親的人如子女父母之類,往往且哭上一場;那哭的語句,數(shù)數(shù)落落,無異是在做一篇文章或者是在誦一篇長詩。歌誦完了之后,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也就隨著上墳的人們回城的大流,回城去了。

回到城中的家里,又得照舊地過著日子,一年柴米油鹽,漿洗縫補(bǔ)。從早晨到晚上忙了個不休。夜里疲乏之極,躺在炕上就睡了。

在夜夢中并夢不到什么悲哀的或是欣喜的景況,只不過咬著牙、打著哼,一夜一夜地就都這樣地過去了。

假若有人問他們,人生是為了什么?他們并不會茫然無所對答的,他們會直截了當(dāng)?shù)夭患偎妓鞯卣f了出來:“人活著是為吃飯穿衣。”

再問他,人死了呢?他們會說:“人死了就完了。”

所以沒有人看見過做扎彩匠的活著的時候?yàn)樗约汉蛔幷蟾潘辉趺聪嘈抨庨g。假如有了陰間,到那時候他再開扎彩鋪,怕又要租人家的房子了。

呼蘭河城里,除了東二道街、西二道街、十字街之外,再就都是些個小胡同了。

小胡同里邊更沒有什么了,就連打燒餅麻花的店鋪也不大有,就連賣紅綠糖球的小床子,也都是擺在街口上去,很少有擺在小胡同里邊的。那些住在小街上的人家,一天到晚看不見多少閑散雜人。耳聽的眼看的,都比較的少,所以整天寂寂寞寞的,關(guān)起門來在過著生活。破草房有上半間,買上二斗豆子,煮一點(diǎn)鹽豆下飯吃,就是一年。

在小街上住著,又冷清、又寂寞。

一個提籃子賣燒餅的,從胡同的東頭喊,胡同向西頭都聽到了。雖然不買,若走誰家的門口,誰家的人都是把頭探出來看看,間或有問一問價錢的,問一問糖麻花和油麻花現(xiàn)在是不是還賣著前些日子的價錢。

間或有人走過去掀開了筐子上蓋著的那張布,好像要買似的,拿起一個來摸一摸是否還是熱的。

摸完了也就放下了,賣麻花的也絕對的不生氣。

于是又提到第二家的門口去。

第二家的老太婆也是在閑著,于是就又伸出手來,打開筐子,摸了一回。

摸完了也是沒有買。

等到了第三家,這第三家可要買了。

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剛剛睡午覺起來,她的頭頂上梳著一個卷,大概頭發(fā)不怎樣整齊,發(fā)卷上罩著一個用大黑珠線織的網(wǎng)子,網(wǎng)子上還插了不少的疙瘩針。可是因?yàn)檫@一睡覺,不但頭發(fā)亂了,就是那些疙瘩針也都跳出來了,好像這女人的發(fā)卷上被射了不少的小箭頭。

她一開門就很爽快,把門扇刮打的往兩邊一分,她就從門里閃出來了。隨后就跟出來五個孩子。這五個孩子也都個個爽快。像一個小連隊(duì)似的,一排就排好了。

第一個是女孩子,十二三歲,伸出手來就拿了一個五吊錢一只的一竹筷子長的大麻花。她的眼光很迅速,這麻花在這筐子里的確是最大的,而且就只有這一個。

第二個是男孩子,拿了一個兩吊錢一只的。

第三個也是拿了個兩吊錢一只的。也是個男孩子。

第四個看了看,沒有辦法,也只得拿了一個兩吊錢的。也是個男孩子。

輪到第五個了,這個可分不出來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頭是禿的,一只耳朵上掛著鉗子,瘦得好像個干柳條,肚子可特別大。看樣子也不過五歲。

一伸手,他的手就比其余的四個的都黑得更厲害,其余的四個,雖然他們的手也黑得夠厲害的,但總還認(rèn)得出來那是手,而不是別的什么,唯有他的手是連認(rèn)也認(rèn)不出來了,說是手嗎,說是什么呢,說什么都行。完全起著黑的灰的、深的淺的,各種的云層。看上去,好像看隔山照似的,有無窮的趣味。

他就用這手在筐子里邊挑選,幾乎是每個都讓他摸過了,不一會兒工夫,全個的筐子都讓他翻遍了。本來這筐子雖大,麻花也并沒有幾只。除了一個頂大的之外,其余小的也不過十來只,經(jīng)了他這一翻,可就完全遍了。弄了他滿手是油,把那小黑手染得油亮油亮的,黑亮黑亮的。

而后他說:

“我要大的。”

于是就在門口打了起來。

他跑得非常之快,他去追著他的姐姐。他的第二個哥哥,他的第三個哥哥,也都跑了上去,都比他跑得更快。再說他的大姐,那個拿著大麻花的女孩,她跑得更快到不能想象了。已經(jīng)找到一塊墻的缺口的地方,跳了出去,后邊的也就跟著一溜煙地跳過去。等他們剛一追著跳過去,那大孩子又跳回來了。在院子里跑成了一陣旋風(fēng)。

那個最小的,不知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的,早已追不上了。落在后邊,在號啕大哭。間或也想揀一點(diǎn)便宜,那就是當(dāng)他的兩個哥哥,把他的姐姐已經(jīng)扭住的時候,他就趁機(jī)會想要從中搶他姐姐手里的麻花。可是幾次都沒有做到,于是又落在后邊號啕大哭。

他們的母親,雖然是很有威風(fēng)的樣子,但是不動手是招呼不住他們的。母親看了這樣子也還沒有個完了,就進(jìn)屋去,拿起燒火的鐵叉子來,向著她的孩子就奔去了。不料院子里有一個小泥坑,是豬在里打膩的地方。她恰好就跌在泥坑那兒了,把叉子跌出去五尺多遠(yuǎn)。

于是這場戲才算達(dá)到了高潮,看熱鬧的人沒有不笑的,沒有不稱心愉快的。

就連那賣麻花的人也看出神了,當(dāng)那女人坐到泥坑中把泥花四邊濺起來的時候,那賣麻花的差一點(diǎn)沒把筐子掉了地下。他高興極了,他早已經(jīng)忘了他手里的筐子了。

至于那幾個孩子,則早就不見了。

等母親起來去把他們追回來的時候,那做母親的這回可發(fā)了威風(fēng),讓他們一個一個的向著太陽跪下,在院子里排起一小隊(duì)來,把麻花一律的解除。

頂大的孩子的麻花沒有多少了,完全被撞碎了。

第三個孩子的已經(jīng)吃完了。

第二個的還剩了一點(diǎn)點(diǎn)。

只有第四個的還拿在手上沒有動。

第五個,不用說,根本沒有拿在手里。

鬧到結(jié)果,賣麻花的和那女人吵了一陣之后提著筐子又到另一家去叫賣去了。他和那女人所吵的是關(guān)于那第四個孩子手上拿了半天的麻花又退回了的問題,賣麻花的堅持著不讓退,那女人又非退回不可。結(jié)果是付了三個麻花的錢,就把那提籃子的人趕了出來了。

為著麻花而下跪的五個孩子不提了。再說那一進(jìn)胡同口就被挨家摸索過來的麻花,被提到另外的胡同里去,到底也賣掉了。

一個已經(jīng)脫完了牙齒的老太太買了其中的一個,用紙裹著拿到屋子去了。她一邊走著一邊說:

“這麻花真干凈,油亮亮的。”

而后招呼了她的小孫子,快來吧。

那賣麻花的人看了老太太很喜歡這麻花,于是就又說:

“是剛出鍋的,還熱忽著哩!”

過去了賣麻花的,后半天,也許又來了賣涼粉的,也是一在胡同口的這頭喊,那頭就聽到了。

要買的拿著小瓦盆出去了。不買的坐在屋子一聽這賣涼粉的一招呼,就知道是應(yīng)燒晚飯的時候了。因?yàn)檫@涼粉一個整個的夏天都是在太陽偏西,他就來的,來得那么準(zhǔn),就像時鐘一樣,到了四五點(diǎn)鐘他必來的。就像他賣涼粉專門到這一條胡同來賣似的。似乎在別的胡同里就沒有為著多賣幾家而耽誤了這一定的時間。

賣涼粉的一過去了,一天也就快黑了。

打著撥浪鼓的貨郎,一到太陽偏西,就再不進(jìn)到小巷子里來,就連僻靜的街他也不去了,他擔(dān)著擔(dān)子從大街口走回家去。

賣瓦盆的,也早都收市了。

揀繩頭的,換破爛的也都回家去了。

只有賣豆腐的則又出來了。

晚飯時節(jié),吃了小蔥蘸大醬就已經(jīng)很可口了,若外加上一塊豆腐,那真是錦上添花,一定要多浪費(fèi)兩碗苞米大蕓豆粥的。一吃就吃多了,那是很自然的,豆腐加上點(diǎn)辣椒油,再拌上點(diǎn)大醬,那是多么可口的東西;用筷子觸了一點(diǎn)點(diǎn)豆腐,就能夠吃下去半碗飯,再到豆腐上去觸了一下,一碗飯就完了。因?yàn)槎垢喑詢赏腼垼⒉凰愠缘枚啵瑳]有吃過的人,不能夠曉得其中的滋味的。

所以賣豆腐的人來了,男女老幼,全都?xì)g迎。打開門來,笑盈盈的,雖然不說什么,但是彼此有一種融洽的感情,默默生了起來。

似乎賣豆腐的在說:

“我的豆腐真好!”

似乎買豆腐的回答:

“你的豆腐果然不錯。”

買不起豆腐的人對那賣豆腐的,就非常的羨慕,一聽了那從街口越招呼越近的聲音就特別地感到誘惑,假若能吃一塊豆腐可不錯,切上一點(diǎn)青辣椒,拌上一點(diǎn)小蔥子。

但是天天這樣想,天天就沒有買成,賣豆腐的一來,就把這等人白白地引誘一場。于是那被誘惑的人,仍然逗不起決心,就多吃幾口辣椒,辣得滿頭是汗。他想假若一個人開了一個豆腐房可不錯,那就可以自由隨便地吃豆腐了。

果然,他的兒子長到五歲的時候,問他:

“你長大了干什么?”

五歲的孩子說:

“開豆腐房。”

這顯然要繼承他父親未遂的志愿。

關(guān)于豆腐這美妙的一盤菜的愛好,竟還有甚于此的,竟有想要傾家蕩產(chǎn)的。傳說上,有這樣的一個家長,他下了決心,他說:

“不過了,買一塊豆腐吃去!”這“不過了”的三個字,用舊的語言來翻譯,就是毀家紓難的意思;用現(xiàn)代的話來說,就是:“我破產(chǎn)了!”

賣豆腐的一收了市,一天的事情都完了。

家家戶戶都把晚飯吃過了。吃過了晚飯,看晚霞的看晚霞,不看晚霞的躺到炕上去睡覺的也有。

這地方的晚霞是很好看的,有一個土名,叫火燒云。說“晚霞”人們不懂,若一說“火燒云”就連三歲的孩子也會呀呀地往西天空里指給你看。

晚飯一過,火燒云就上來了。照得小孩子的臉是紅的。把大白狗變成紅色的狗了。紅公雞就變成金的了。黑母雞變成紫檀色的了。

喂豬的老頭子,往墻根上靠,他笑盈盈地看著他的兩匹小白豬,變成小金豬了,他剛想說:

“他媽的,你們也變了……”

他的旁邊走來了一個乘涼的人,那人說:

“你老人家必要高壽,你老是金胡子了。”

天空的云,從西邊一直燒到東邊,紅堂堂的,好像是天著了火。

這地方的火燒云變化極多,一會兒紅堂堂的了,一會兒金洞洞的了,一會兒半紫半黃的,一會兒半灰半百合色。葡萄灰、大黃梨、紫茄子,這些顏色天空上邊都有。還有些說也說不出來的,見也未曾見過的,諸多種的顏色。

五秒鐘之內(nèi),天空里有一匹馬,馬頭向南,馬尾向西,那馬是跪著的,像是在等著有人騎到它的背上,它才站起來。再過一秒鐘。

沒有什么變化。再過兩三秒鐘,那匹馬加大了,馬腿也伸開了,馬脖子也長了,但是一條馬尾巴卻不見了。

看的人,正在尋找馬尾巴的時候,那馬就變靡了。

忽然又來了一條大狗,這條狗十分兇猛,它在前邊跑著,它的后面似乎還跟了好幾條小狗仔。跑著跑著,小狗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大狗也不見了。

又找到了一個大獅子,和娘娘廟門前的大石頭獅子一模一樣的,也是那么大,也是那樣的蹲著,很威武的,很鎮(zhèn)靜地蹲著,它表示著蔑視一切的樣子,似乎眼睛連什么也不睬,看著看著地,一不謹(jǐn)慎,同時又看到了別一個什么。這時候,可就麻煩了,人的眼睛不能同時又看東,又看西。這樣子會活活把那個大獅子糟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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