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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夜宴行吟

在佛羅倫薩的小山上

在一座花園里

面朝菲耶索萊

我們在那一晚團聚

梅納克說(納桑奈爾,現在是我在向你訴說):

“安格爾,伊迪爾,狄提爾,你們不明白,也不可能明白,激情是如何焚毀了我的青春。時間的流逝讓我心浮氣躁。總是必須做出選擇,這讓我忍無可忍——對我來說,選擇不是優中選精,而是放棄沒有選中的一切。我滿心恐懼地意識到,時光飛逝,就像白駒過隙;時間只有一個維度,而不像我所期望的那樣是一片廣袤的空間。時間只是一條線,我的種種欲望在這一條線上奔騰,難免彼此沖撞。我只能選擇做一件事,如果做了這件事,我很快就會后悔沒有去做另外那件事。所以我時常站在原地,什么都不敢做,不敢輕舉妄動。我心中狂亂,不知所措,就這樣一直張開雙臂不敢放下,就怕僅能擁有一樣東西而失去了其他的一切。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敗筆。我無法進行任何持之以恒的研究,因為有太多無法舍棄的東西。不管是為了什么,這樣的放棄都會付出昂貴的代價,我會失去很多,再多心靈雞湯也無法排解我的憂傷。就好像走進繁華集市,手里卻只有幾個銅板可以支配(銅板也是拜他人所賜)。支配!選擇就意味著放棄,永遠放棄其他的一切;無論得到多少,失去的一切永遠更多也更好。”

“因此,我對世間任何形式的擁有都有所抵觸,害怕從此再也不能擁有別的東西了。”

“貨物!食物!琳瑯滿目的新發現!你們毫無異議地獻出自己供人享受!我知道,世上的資源正在枯竭(雖然還有取之不竭的替代品),我喝光了杯中水,輪到你時杯子就是空的,我的好兄弟(不過水源就在近旁)。但是你們呢,無形的思想啊!無拘無束的生活方式、科學、關于神的知識——真理的圣杯,永不干涸的圣杯,就算讓我們所有人都喝個痛快也不會枯竭,永遠有豐沛的清泉迎接干裂的嘴唇,可是為什么斤斤計較,不肯讓我們暢飲杯中的甘露呢?現在我明白了——這偉大而神圣的泉眼中涌出的每一滴水都擁有同等的力量,最微小的一滴也能讓我們心醉神迷,向我們揭示無處不在、無所不包的神的真容。然而,在那段瘋狂的歲月里,有什么是我不想要的呢?我羨慕一切形式的生命,不管看到別人在做什么,我都希望自己也能去做同樣的事。不是想證明自己做過,而是希望自己真正去做,明白嗎?我并不害怕吃苦受累,反而認為苦和累是生活的教誨。有那么三周的時間,我嫉妒古希臘哲學家巴門尼德,就因為他學過土耳其語;兩個月之后,羨慕的對象變成了西奧多修斯,因為他開創了天文學。就這樣,我對自我的塑造一直非常模糊,只有最不清晰的輪廓,因為我一點兒也不愿意限制自己。”

“梅納克,和我們談談你的生活吧。”阿爾希德說。

于是梅納克接著說:

“十八歲,我完成了最初的學業,然而無心工作,心里空落落的,萎靡不振,身體也覺得拘束。于是我動身上路,漫無目的地行走,以此實現心中流浪的愿望。我體驗了你們所知道的一切:春天、泥土的氣味、田間草地上盛開的繁花、清晨河面上的霧氣和草場上的暮靄。我穿過一座座城市,不愿在任何地方停留。我想,在這世間沒有任何牽掛,始終四處游蕩,永遠心向遠方的人才是幸福的。我痛恨故鄉,痛恨家庭,痛恨一切讓人想要駐足休憩的地方;我厭惡持久的眷戀,厭惡愛情的忠貞,厭惡思想的執念,厭惡一切有損公平正義的事物。正如我常說的那樣,我們應該時刻準備著用全部身心來迎接每一樣新的事物。”

“書本上的知識告訴我,任何形式的自由都是假象。所謂自由,只不過是為自己選擇一種受奴役的方式,或者說選擇一種自我奉獻的形式罷了。人就像菊科植物的種子一樣隨風飄蕩,尋找肥沃的土壤扎根落腳,只有安定下來才能開花。與此同時,我也在課堂上學過,理性思考并不能指導人的行為,每一種理性觀點都可能存在與之針鋒相對的相反意見,只要找到兩者中的一個就能推翻另一個。有時候,在漫漫長路上,我只顧著思考種種駁論。”

“我生活在永恒而甜美的等待中,等待隨便哪一種未來。我明白了一點:面對快感的時候,永遠是先產生對享受的渴望,然后才會有享受本身,就像在提問之前答案便已存在一樣。我幸福,是因為每一眼泉水都會撩撥起我的渴望,在干旱的沙漠里,我反而要在烈日下暴曬,讓無法平息的干渴變得更加熾烈。夜里,來到奇妙的綠洲,在整整一個白天的等待之后,那里會變得格外涼爽。在無垠的沙漠中,在太陽無情的炙烤下,我幾乎要陷入無邊的夢境,然而天氣太熱,滾燙的空氣仿佛在微微顫動。生命不愿就這樣入睡,我感受得到它的心跳,遠在天邊時只是虛弱的顫抖,在我腳下卻成了充滿愛意的搏動。”

“每一天,在一寸一寸流逝的時光里,我唯一想做的事,就是簡單直接地沉浸在大自然之中。我擁有一項罕見的天賦:不為瑣事糾結。過去的記憶對我唯一的作用就是讓我的生命變得完整,就像希臘神話中忒修斯手中的線團一樣,神秘的絲線將他與逝去的愛情聯結在一起,卻并不妨礙他踏上新的征程。這根線后來也斷了……破繭重生的感覺真是無與倫比的美好!清晨趕路時,我常覺得自己獲得了全新的生命,美美地品味著新生感官的敏感與溫柔。”

“‘你有詩人的天賦,’我大聲說,‘你注定要經歷無數場遇見。’”

“我歡迎來自四面八方的一切際遇。我的心是十字路口的客棧,誰愿意進來都可以。我漸漸變得性情柔順,友好可親,我調動起所有感官,隨時準備接受一切。我再也無法捕捉到任何一閃而過的情緒和反應,就這樣,我不再認為有什么事情稱得上是壞事,也不再對任何事情提出異議。而且我很快注意到,我對美的熱愛和對丑的痛恨幾乎毫不相干。”

“我痛恨萎靡,我知道那來自無聊。我認為人應當重視事物的多樣性。我可以在任何地方休息,我可以睡在田地里,也可以睡在平原上。我曾見過黎明掀起涌動的麥浪,烏鴉從山毛櫸樹林中飛起。清晨,我在草地上用露水洗臉,在初升的太陽下曬干被露水打濕的衣衫。有一天,我看見人們趕著牛車,唱著慶祝大豐收的歌謠滿載而歸。再也沒有比這更美好的田園景象了!”

“曾經有一段日子,我心中無比快樂,真希望能和什么人聊一聊,讓別人知道是什么讓我如此快樂。”

“入夜時分,我來到陌生的村莊,看著白天各自忙碌的人們回家團聚。父親累了一天回到家里,孩子們放學歸來。房門半開,透出一線溫馨的光影,屋內傳出歡聲笑語,將黑夜關在門外。一切漂泊的事物都不得入內,只能待在屋外蕭瑟的風中。家庭啊,我恨你!封閉的爐灶,緊鎖的宅門,唯恐分享幸福的占有!有時候,我靠在玻璃窗邊,隱沒在黑夜里,久久地凝望著一家人的日常生活。父親坐在燈下,母親在做針線活,祖父的位置空著,孩子待在父親身邊學習——我心中涌起強烈的渴望,想要帶那個孩子和我一起去闖蕩。”

“第二天,我又看見那孩子放學歸來;第三天,我和他說了話;第四天,他拋下一切跟我上路。我讓他開了眼界,看見了原野是多么的光彩奪目。他也意識到原野正敞開懷抱等待著他的到來。在我的教導下,他有了一顆浪跡天涯的心,一顆終于獲得了快樂的心。接著,我又教會他擺脫我的束縛,去經歷他自己的孤獨。”

“我獨自一人,品嘗著驕傲的狂喜。我喜歡在拂曉前醒來,在茅草屋頂呼喚太陽,云雀的歌聲裝點了我的幻夢,朝露就是我清晨梳洗的甘露。那時我熱衷于節食,幾乎不吃什么,頭腦輕飄飄的,對一切事物的感知都帶著醉意。我曾喝過許多酒,但我知道沒有任何一種酒能像斷食那樣令人頭暈目眩。一大清早我就覺得天旋地轉,太陽還沒有升起,我又在干草垛里睡了過去。”

“我隨身帶著干糧,有時餓得快要暈過去了才想起來吃一點。這樣做讓我可以更加自然地感受天地萬物,大自然也更能浸透我的身心。外界的事物紛涌而來,我敞開所有的感官迎接它們。一切事物都是我心中的貴客。”

“終于,我的靈魂充滿了詩意,是孤獨讓這詩意更加激情澎湃,讓我在每一天結束時都疲憊不堪。”

“出于自尊和傲氣,我一直保持著這種狀態,我想起了伊萊爾的話,他在一年前就指出,我這樣的幸福生活未免太過離群索居。我常在日暮時分與他閑談。他也是詩人,對萬物之和諧了然于心。在我們看來,每一種自然現象都是一種直白的語言,我們能讀出其中的深意。我們學著通過飛行的姿態去辨認昆蟲,根據鳥鳴聲判斷鳥雀的品種,從女人在沙灘上留下的腳印去揣測她們的美貌。他對冒險也有著強烈的渴望,這種渴望吞噬了他,強大的力量讓他無所畏懼。心靈的青春期啊,什么樣的榮耀都配不上你!我們興高采烈,對一切都滿懷憧憬,我們試圖讓欲望消停下來,但任何努力似乎都無濟于事。每一個念頭都是燃燒的熱望,我們感知到的每一種事物都散發著辛辣刺鼻的氣味。我們揮霍著璀璨的青春,等待著美好的未來。我們在通向未來的道路上大踏步前進,咀嚼著隨手從樹籬上采擷的花朵,嘴里彌漫著花蜜的甘甜和花瓣清冽的苦味,這樣的道路永遠都不會顯得太過漫長。”

“有時候,當我又經過巴黎時,會抽出幾天或者幾小時回到當年的寓所,我在那里度過了學而不倦的童年。那里的一切都是寂靜的。沒有女人的打理,衣物隨意散落在家具上。我舉著燈在房間里穿行,沒有打開已經塵封多年的百葉窗,也沒有拉開滿是樟腦氣味的窗簾。空氣凝滯沉悶,彌漫著令人不悅的氣味。只有我的臥室還可以住人。整套寓所里最昏暗沉寂的房間是藏書室,書架和書桌上的書籍還原封不動地留在我當年擺放的位置上。有那么幾次,我翻開其中幾本書,借著燈光讀了起來——大白天也要點燈——愉快地忘記了時間;還有幾次,我打開鋼琴,在記憶深處搜尋往日的曲調,卻只能零零碎碎地想起某些片段,竟觸動情腸,只好就此罷手。第二天,我已身在距離巴黎很遠的地方。”

“我有一顆天生多情的心,它像液體一樣隨處流瀉。我覺得任何一種快樂都不是專屬于我的,我愿邀請遇到的每一個人與我共享。當只有我一個人享受某種快樂的時候,就只剩下了過分的自傲。”

“有人指責我自私,但我卻要指責他們愚蠢。我立志不會愛上任何人,無論男人還是女人,但我深愛著感情、友情和愛情。當我對某一個人付出真情時,我不愿因此放棄對其他人所懷有的情感,我只想讓自己經歷每一次因緣際會,不愿意獨占任何人的肉體或心靈。我是徜徉在天地間的流浪者,不會在任何地方停留。任何偏愛在我眼中都是不公平的,我想保留一切可能,我不會把自己獻給任何一個人。”

“我對每一座城市的記憶,都與一次縱情聲色的經歷緊密相連。在威尼斯,我參加了假面舞會,中提琴和長笛為游船伴奏,我在船里嘗到了愛情的滋味。那條船后面還跟著其他小船,滿載年輕女子和各色男人。我們去利多島上等待日出,然而太陽升起的時候,音樂聲已經停息,我們也在疲憊中睡去。但就連虛浮的歡樂留下的疲倦和蘇醒時讓人感到意興闌珊的眩暈,都令我滿心歡喜。我乘著大海船來到別的港口,與水手一起上岸,走進燈光昏暗的小巷,然而又自責不該有這樣的欲望,不該去體驗那獨一無二的誘惑。于是,我在那些下等的小酒館附近與水手們分道揚鑣,又繞回到寧靜的港口。夜色寂寥無聲,恍惚間仿佛能聽到小巷里傳來的喧囂,奇異而凄惻。我還是更喜歡田野間的珍寶。”

“二十五歲那年,我突然明白,或者說我終于說服了自己——我已經足夠成熟,可以開始一種全新的生活了。不是因為對旅途感到厭倦,而是因為我的傲氣在這種漂泊生活中不受控制地在增長,這實在讓我痛苦不堪。”

“‘為什么?’我對人們說,‘你們為什么還要勸我去旅行?路邊的花兒又開了,這我當然知道,可是那些花兒現在等待的是你們啊。蜜蜂只會在某一段時間里外出采蜜,之后便要專心釀蜜了。’我又回到了被遺棄的寓所,收拾起散落在桌椅上的衣物,打開窗戶冥想。盡管一直四處漂泊,但我還是設法存下了一筆錢,我用這筆錢給自己添置了各種珍奇精巧的物件,比如花瓶和珍本書籍,尤其利用自己在繪畫方面的知識,以極低的價格買下了許多畫作。在那十五年里,我像個吝嗇鬼一樣積攢各種東西,竭盡所能地充實自己,不斷學習。我學會了好幾種古老的語言,可以閱讀各種書籍,還學會了好幾種樂器;每一天的每一個小時都花在了卓有成效的研究上;我對歷史和生物尤其感興趣,也很懂文學。我結交了許多朋友,我高貴的心靈和出身讓我無法拒絕人們的友誼。友誼對于我比其他一切都更加珍貴,但我也并不過分依賴人們的友情。”

“五十歲那年,時機到了,我賣掉了所有的東西。憑著我可靠的品味和對每件物品的了解,每一樣東西都賣出了好價錢,短短兩天之內我就變現了一大筆錢。我把這筆錢全部存了起來,以保障此后的開銷。我把所有的東西都賣了,不想留下任何屬于我的物品,不要一星半點關于它們的記憶。”

“我對陪我在鄉間散步的米提爾說:‘看這迷人的清晨、晨霧、光明、清新的空氣和你脈搏的跳動,關于這一切,如果你懂得完全投入其中的話,你會感受到更加強烈的快樂。你以為自己身在其中,但其實你生命中最美好的一部分已經被束縛住了,它被你的妻子、兒女、書籍和學業占據了,它原本屬于神,卻被奪走了。就在此刻這一瞬間,你覺得你能強烈地、完全地、直接地體會生命的感動,同時又不忘記生命之外的事物嗎?思想的慣性束縛了你,你活在過去,活在未來,卻無法憑借本能感受到任何事物。米提爾,我們什么都不是,只是生命的瞬間,所有的過往都已經死去,所有的未來都還沒有開始。瞬間啊!米提爾,你明不明白瞬間是一種多么強大的存在?我們生命中的每個瞬間都是不可替代的,希望你能明白,人有時候就應該專注于眼下的瞬間。此時此刻,米提爾,如果你愿意,請不要再牽掛妻子兒女,你在人間將獨自面對神明。但你仍然記得他們,你始終背負著你害怕失去的一切——你的全部過往,你的所有愛戀,你在這人間所在意的一切。至于我,我的愛無時無刻不在等待著我,準備給我新的驚喜,我始終都了解它,但從未認出過它。米提爾,不要懷疑,神會以各種形式出現。太過關注其中的任何一種形式,甚至迷戀上這種形式,都會讓你閉目塞聽。你的專一讓我難過,我希望你的感情能更加分散一些。在你關上的每一扇門背后,都有神的存在。所有的神都值得珍愛,神的力量有無數種表現形式。’”

“我的收藏變現之后,我租了一艘船,帶著三位友人、一組船員和四名學徒水手出海了。我迷上了其中最不英俊的那一個。不過,盡管他的愛撫極盡溫柔,我還是更喜歡靜靜地凝望波濤洶涌的大海。我們在夜色中駛入美麗的港口,有時一整夜都在縱情歡愛,然后在黎明前離開。在威尼斯,我結識了一位貌美無雙的交際花,跟她共度了三個夜晚。她是那么美,在她身邊,我忘記了其他所有的魚水之歡。我將自己的船獻給了她。”

“我在科莫湖畔的一座府邸住了幾個月,那里是風度翩翩的音樂家的薈萃之地,還有許多行事低調又能說會道的漂亮女人。我們在夜里閑談,音樂家們為我們演奏迷人的樂曲。隨后,我們走下大理石臺階,最低處的幾級臺階已經浸沒在水中。我們登上搖曳的游船,在恬靜的船槳聲中縱情歡愛。有時在歸途中仍然睡意昏沉,直到小船靠岸的那一下才猛然驚醒,依偎在我懷中的伊多娜悄然起身,靜靜地踏上石階……”

“一年之后,我在旺代省,住在一座大宅園里,距離河灘不遠。三位詩人與我同住,他們歌頌我的盛情款待,也吟唱有魚有樹的池塘、椴樹成蔭的道路、孤獨的橡樹、群生的白蠟以及整座公園的美好布局。秋天來臨時,我讓人砍倒所有的大樹,刻意為住處營造出一派荒涼景象。宅園面目全非,我們一行數人走在荒草蔓生的道路上,誰也認不出它原來的樣子。走到哪里都能聽到砍伐樹木的斧聲,橫亙在路中間的樹枝時常會掛住衣袍。傾倒的樹木展現出濃濃秋意,著實美不勝收。如此美輪美奐的景象在我腦海中久久停駐,即使過了很長時間,我都還記得這一幅畫面,并從中看到了自己的晚年。”

“后來,我在上阿爾卑斯省的一間山地木屋住了一段時間;然后我去了馬耳他,先是住在白色宮殿,后來搬到了老城區芬芳的樹林邊,那里的檸檬像柑橘一樣又酸又甜;之后,在達爾馬提亞(克羅地亞)我住過四輪敞篷馬車;今夜,在這座花園里,在正對著菲耶索萊的佛羅倫薩山崗上,我們歡聚一堂。”

“不要再對我說,我的幸福純屬機緣巧合。命運誠然為我提供了許多機遇,但我并沒有加以利用。不要以為我的幸福是靠財富實現的,我的心在人世間沒有任何牽掛,這顆心一貧如洗,隨時可以坦然赴死。我的幸福來自激越的熱情。我瘋狂地熱愛一切,對所有事物都一視同仁。”

我們從旋梯登上壯觀的平臺,居高臨下,俯瞰全城。平臺仿佛一艘巨大的艦船,停泊在茂密的樹海,有時仿佛要起航駛向市區。這個夏天,我時常登上這座幻想中的艦船,站在最高處的甲板上,遠離街道的喧囂,品味夜色中讓人沉入冥想的寧靜。當我登上高處,喧嘩聲若隱若現,那些喧鬧好像海浪拍打的濤聲,此起彼伏,前赴后繼,浪頭拍打著墻壁。我繼續向上走,登上浪潮夠不到的高處。在平臺的最頂端,再也聽不到喧嘩與騷動,樹葉簌簌作響,黑夜熱切呼喚著我。

碧綠的橡樹和高大的月桂整齊地排列在林蔭道的兩側,與平臺一起延伸到天邊。平臺邊緣有幾根圓形欄桿懸空伸出去,仿佛是懸在蔚藍天空下的陽臺。我在欄桿邊坐下,陶醉在遐想中,以為自己正在揚帆破浪,御風而行。在城市的另一端,深暗的山崗上方,天空是金色的。纖細的樹枝從我所在的陽臺伸向輝煌的落日,幾乎沒有樹葉的細枝迫不及待地伸進夜色。城市里仿佛騰起一陣煙霧,那是落日余暉下的塵埃在廣場的光影交織中浮動。有時候,不知從哪里騰起一團焰火,在這令人迷醉的炎熱夜晚,仿佛一聲吶喊劃破夜空,急速顫抖著劃出一個圈,呼嘯著綻放出神秘的煙花,繁華散盡后又從高空墜下。我喜歡看焰火,尤其是淺金色的那一種,火星兒緩慢地,漫不經心地灑落開來,如夢似幻,讓人以為滿天繁星也是驟然綻放的絢麗煙花,甚至會因為星星一直掛在天上沒有熄滅而吃驚……要過一陣子,人們才慢慢辨認出每一顆星星所在的星座,這樣的體驗延長了心醉神迷的狀態。

約瑟夫說:“機緣巧合的事件支配著我,我是身不由己。”

梅納克說:“那就這樣吧!我更愿意這樣想:一件東西如果不存在,那說明它本來就不應該存在。”

今夜,他們為果實而歌唱。梅納克、阿爾希德等人都聚在一起,伊拉斯唱起歌謠。

石榴之歌

三顆石榴子

足以讓人想起冥后[4]的故事

你還要花費很長時間,

去尋找不可得的靈魂的幸福。

肉體的快樂,感官的快樂,

誰愿意譴責就譴責好了。

肉體和感官的凄惻快樂啊,

讓別人去譴責吧——我可不敢。

熱忱的哲人迪迪埃,我真心敬佩你,

信仰讓你獲得精神上的快樂,

任何其他樂趣都無法與之媲美。

然而不是所有人都擁有這樣的熱情。

當然,我也同樣深愛,

靈魂深處的致命震顫,

心靈的快樂,精神的快樂。

但是今夜,我只為快感放歌。

肉體的快樂,像草地一樣溫存,

像樹籬上的鮮花一樣令人難以抗拒,

像原野上的牧草,在頃刻間萎謝或被收割,

像繡線菊哀婉的花朵,輕輕一碰便頹然潰散。

視覺——最讓我們煩惱的感官,

一切無法觸碰的事物都讓我們心傷。

心靈可以輕松捕捉到思想,

雙手卻抓不住眼睛渴求的目標。

納桑奈爾,但愿你渴望的都是你能觸及的事物,

不要試圖追求更完美的占有。

我能感受到的最甜美的快樂,

就是已經得到滿足的欲望。

朝陽下籠罩草地的晨霧無比美妙,

陽光無比美妙,

赤腳踩在潮濕的土地上,感覺無比美妙。

在海邊看浪花打濕沙灘,

在清泉水中游泳嬉戲,

在陰影中親吻陌生的嘴唇,

都無比美妙。

但是關于果實——那些果實——納桑奈爾,我該怎樣向你訴說?

唉!你還未曾品嘗過那些果實的滋味,

納桑奈爾,正是這一點令我悲傷。

那些果實口感細膩,甘美多汁,

像血淋淋的鮮肉一樣可口,

像滴落的鮮血一樣殷紅。

享用那些果實并不需要特別的饑渴,

它們盛在金絲編織的果籃里端上來,

咬下第一口,除了苦味兒,平淡得幾乎讓人反胃;

人世間的任何水果都無法比擬,

有點像熟過了頭的番石榴。

果肉成熟得過了頭,

在口腔里留下生澀的苦味,

再吃一個才能去除這股苦澀。

唯一能帶來些許享受的,

是吮吸汁水的瞬間,

之前平庸的乏味有多令人反感,

這瞬間的快感就有多享受,讓人飄飄欲仙。

金絲果籃很快見底,

只剩下最后一個;

我們把它留在那里,

不忍心分而食之。

唉!納桑奈爾,誰會想到,

它會讓我們的嘴唇這樣苦熱難熬;

喝多少水都無濟于事,

對果實的欲望嚙噬著我們的心靈。

整整三天,我們在集市上尋覓,

可是季節已經過去。

納桑奈爾,在我們的旅途中,

哪里還能再找到能撩起欲望的果實?

*

有些水果可以坐在露臺上享用,

面朝大海,在夕陽余暉里享用;

有些水果可以點綴在冰淇淋里,

用糖浸透,澆上甜酒,

重重高墻內,私家花園里種著果樹;

有些果實剛剛從樹上采下,

我們就在夏日的濃蔭里吃掉這些果實。

我們擺開一張張小桌,

搖晃樹枝,

果實紛紛落下,

驚起昏昏欲睡的果蠅。

我們撿起掉落的果實,裝進大碗里,

香氣撲鼻,讓我們心醉神迷。

有些果實的果皮會給嘴唇染色,

只有口渴難耐才會去吃;

我們在沙石路邊發現的果子,

果實透過枝葉閃閃發亮;

多刺的樹葉刺傷了摘果子的手,

這果子吃下去也并不怎么解渴。

有些果實可以做成蜜餞,

只需要在陽光下曬干就可以;

有些經過一個冬天仍然酸澀,

咬上一口,一直酸到牙根;

有些果實即使在盛夏也永遠冰涼,

我們在小酒館里品嘗,

蹲在草席上分享。

有些果實再也找不到了,

想一想都讓人渴望。

*

納桑奈爾,我和你說說石榴好嗎?

在東方的市集上只賣幾個銅板,

堆在蘆葦席上的石榴突然滾落,

眼看著就滾進了塵埃里;

裸身的孩子跟在后面追趕,

石榴的汁液略有酸味,

像尚未熟透的覆盆子;

石榴的花朵仿佛是蠟做的,

花兒和果實是一樣的顏色,

被守護的珍寶,蜂窩狀的隔層,五角形的結構,

風味十足。

果皮裂開,石榴籽掉出來,

血紅的果粒落進碧藍的高腳杯里,

金色的汁液,滴在琺瑯彩的銅盤中。

現在來為無花果歌唱吧,希米安娜,

為了無花果深藏心中的愛情。

讓我為無花果歌唱吧,她說。

無花果美好的愛情深藏于心,

它的花朵開放得隱秘,

在緊閉的花室中喜結連理;

一絲香氣也不肯釋放,

一絲芬芳都沒有散逸,

全都變成了多汁甜美的果實;

花朵其貌不揚,果實妙不可言,

果實就是成熟的花朵。

我已為無花果歌唱,她說,

現在請為所有的花朵歌唱。

當然,伊拉斯應聲說,我們還沒有唱遍所有的花朵呢。

這就是詩人的天賦——為微不足道的小事動容。

(對我而言,花朵只不過預示著果實而已)

你還沒有提到李子呢,

樹籬間的黑刺李,

經過一場雪,由酸變甜。

歐洲山楂的顏色像枯葉的栗子,

只有熟到爛掉才能吃,

要在火邊烤裂了才能吃。

我還記得有一天,頂著皚皚白雪在山上采到了歐洲越橘。

我不喜歡雪,洛泰爾說,這東西太過神秘,人世間完全容不下它。我討厭大地一片白茫茫的景象。雪那么冷,把生命拒于千里之外。我知道,白雪覆蓋大地,是在保護生命,但生命只有等冰雪消融之后才能露出頭來。我倒愿意看到白雪變得臟兮兮,漸漸融化,很快就會變成植物需要的水分。

別這么說,雪也可以很美麗,尤里奇說。只有當過分的愛情將它融化時,雪才是悲傷痛苦的;你太渴望愛情,所以希望看到雪融。雪在傲視一切的時候才是最美的。

別說這個啦,伊拉斯說。當我說“真不錯”的時候,你可別說“那就算了吧”。

*

今夜,我們每一個人都唱起歌謠。莫利貝開始歌唱:

著名的情人

蘇萊伊卡!為了你,我不再喝酒了,

不再要司酒官為我斟酒。

為了您,格拉納達的布阿卜迪勒[5],

我為殿下灌溉赫內拉利菲宮的夾竹桃。

巴爾基[6],你從南方來,

讓我猜謎語,我便成了蘇萊曼[7]。

他瑪[8],我是你的兄弟暗嫩,因為無法擁有你而黯然銷魂。

我追著金色的鴿子,

攀上宮殿高處的露臺,

從那兒我看見你正要入浴,

拔示巴[9],看著你裸身走進浴池,

我便成了大衛王,我將殺死你的丈夫,只為得到你。

我曾為你而歌唱,書拉密女,那些歌謠被人們當作信徒的圣歌。

弗娜芮納[10],我在你懷中,因為愛情而歡叫。

左貝伊德[11],我就是那天早上你在通向廣場的路上遇見的奴隸,我頭頂著空空如也的籃筐跟在你身后,你往籃子里裝滿了香櫞、檸檬、黃瓜,還有各種各樣的香料和甜食。我很討你喜歡。你聽見我說累,便留我過夜,陪伴你的兩位姐妹和三位王子。我們輪流講故事給大家聽。輪到我的時候,我說:“左貝伊德,在遇見你之前,我的生命中沒有任何可說的故事;現在我還有什么別的故事可說呢?你不就是我的全部生命嗎?”

我記得小時候,做夢都想吃《一千零一夜》里經常提到的蜜餞。后來,我吃到過一種加了玫瑰精油的蜜餞。聽一位朋友說,荔枝也可以做成蜜餞。

阿里阿德涅,我是忒修斯[12],

從你生命里經過,又將你丟給酒神,

然后繼續走我的路。

歐律狄刻,我的愛人,我是你的俄耳甫斯[13],

你跟在我身后,讓我牽腸掛肚,

然而只是一回眸,便將你離棄在地府。

然后莫普絮斯開始歌唱:

不動產之歌

河水開始上漲的時候,

有人逃向高高的山崗,

有人心想:淤泥可以肥田;

有人心想:一切都毀了;

有人什么也沒想。

河水泛濫的時候,

有的地方還能看見樹梢,

有的地方還能看見房頂、鐘樓和墻壁,

還有遠處的山丘,

有的地方,已經什么都看不見了。

有的農民將牲畜趕上山頭,

有的拖家帶口登上小船,

有的隨身帶著金銀細軟,

帶著食物、債券和所有值錢的東西,

有些什么都沒有帶。

那些倉皇乘船逃離的人啊,

醒來時已經到了完全陌生的土地。

船已經抵達美洲,

有的到了中國,有的到了秘魯,

有的再也沒有醒來。

然后,古茲曼開始歌唱,我只記下了最后一段:

疾病之歌

在杜姆亞特,我得了熱病,

在新加坡,我全身長出白色和紫色的皰疹,

在火地島,我所有的牙齒都脫落了,

在剛果,凱門鱷咬掉了我的一只腳,

在印度,我得了抑郁癥,

全身皮膚發綠,變得透明,

眼睛大了一圈,顯得無比憂郁。

我生活在一座光明普照的城池,每一夜都有形形色色的罪惡上演。在距離港口不遠的水面上,苦役犯服刑的海船永遠漂在那里,永遠湊不齊足夠的人手。一天早晨,我登上其中一艘揚帆起航,城里的執政官為我調派了四十名槳手。我們航行了整整四天三夜,槳手們為我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他們不停地劃槳,對抗無盡的海浪,這單調又累人的活計消磨了他們的精力;他們看起來更英俊了,喜歡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他們對過去的記憶消失在茫茫大海。入夜時分,我們駛進一座運河交錯的城市,一座金光閃閃或者灰蒙蒙的城市,如果是座陰霾的城市,我們就叫它阿姆斯特丹;如果是座金色的城市,我們就叫它威尼斯。

夜里,在菲耶索萊山腳下的花園里,光線強烈的白日已經結束,但天色還沒有黑下來,西米安娜、狄提爾、梅納克、納桑奈爾、伊萊娜、阿爾希德和其他一些人聚在一起。這座花園位于佛羅倫薩和菲耶索萊之間,在薄伽丘的時代,龐菲勒和菲亞梅塔[14]就開始在這里放聲歌唱了。

天不再那么熱了,我們在露臺上隨便吃了些點心,然后走下林蔭道散步,歌唱。我們在月桂和橡樹下閑逛,盡情舒展身體,躺在清泉邊的草地上,在橡樹的蔭蔽里好好休息,從白日的疲累中恢復過來。

我經過人群,只聽見只言片語,都關于愛情。

艾力法斯說:“所有快感都是好的,都值得體驗一番。”

提布爾說:“但不是所有人要享受全部的快感,要懂得取舍。”

更遠處,泰朗斯正在向菲德爾和巴希爾講述:

“我曾愛過一個卡比爾少女,她皮膚黝黑,身體剛剛發育成熟,簡直完美。在纏綿悱惻、意亂情迷的歡愛中,她始終保持著一份令人困惑的莊重。她是我白天的煩惱,夜里的快樂。”

西米安娜對伊拉斯說:

“那是一種經常要求別人把自己吃掉的小果子。”

伊拉斯唱道:

“我們有過幾次小小的艷遇,就像路邊采摘的果實,酸得人齜牙咧嘴,真希望它們有更甜蜜的滋味。”

我們在泉水邊的草地上坐了下來。夜鶯的歌聲在我身邊響起,讓我出神了好一陣子,沒有注意大家在說什么。等我回過神來,聽見伊拉斯在說:

“我的每一種感官都有自己的欲望。當我直面自己的內心時,我發現心中的男女仆人都已入席,沒有給我留下半點位置。主位已經被終極的欲望占據了,其他欲望也競相爭奪那個好位置。席間爭得不可開交,但它們對付起我來倒是團結一致。當我想要靠近餐桌的時候,所有欲望都站起身來,醉醺醺地和我叫板。它們把我從自己的地盤趕了出去,把我拖到外面。我只好出去,給我的欲望采集葡萄。”

“欲望啊!美好的欲望,我會給你們帶來碾碎的葡萄,我將再次斟滿你們碩大的酒杯,但是請讓我回到自己的居所吧——讓我在你們醉醺醺睡去的時候,再次給自己戴上紫藤蘿和常春藤編織的花冠,用這冠冕來遮掩我額前的愁容吧。”

我也醉了,再也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有時,一旦鳥兒沉默下來,夜晚就變得寂靜無聲,好像只有我獨自一人在凝望夜色。有時,仿佛能聽到四面八方涌起無數細碎的聲音,與我們這群人的交談混在一起:

我們也一樣,我們也一樣啊,我們也經歷過靈魂的愁云慘霧。

種種欲望糾纏,讓我們無法安心做事。

這個夏天,我所有的欲望都干渴難耐,

仿佛剛剛穿越了整片沙漠。

但我拒絕為它們解渴,

因為我知道,喝多了對它們并不好。

(有的葡萄在遺忘中沉睡;有的葡萄上有蜜蜂在采蜜;有的葡萄仿佛留住了陽光。)

某一種欲望,夜夜坐在我的床頭,

清晨一睜眼就看到它在那里,

它徹夜守護我,直到天明。

我走了很遠的路,想要讓欲望止息,

然而卻只是累壞了自己的身體。

此刻,克利奧達麗斯開始歌唱:

我的所有欲望

我不知道昨夜做了什么夢,

一醒來就感到欲望的饑渴,

仿佛在我睡著的時候,欲望穿越了整片沙漠。

在欲望與煩惱之間,

徘徊不定的是焦慮。

欲望啊!難道你們永遠不會消停嗎?

啊!一陣小小的快感來臨!

但也很快就會逝去!

可惜可嘆啊,我懂得怎樣延長自己的痛苦,卻不知道如何將快感留住。

在欲望與煩惱之間,徘徊不定的是焦慮,

人性充斥著疾病,

在床上翻來覆去想要入睡,

想要休息,卻睡意全無。

我們的欲望穿越了許多個世界,

永遠不會感到滿足。

在對休息的渴望和快感的渴望之間,

整個大自然都在痛苦輾轉。

在空蕩蕩的公寓里,

我們絕望地呼喊。

我們登上高塔,

看見的卻只有黑夜。

沿著干涸的陡峭河岸,

我們像野狗一樣哀嚎。

在奧雷斯山,我們像獅子一樣怒吼,

我們像駱駝一樣,咀嚼鹽湖里的灰藻,吮吸空心莖稈里的汁液。

因為沙漠里極度缺水。

我們像燕鷗一樣,飛越無處覓食的寬闊海洋。

我們像蝗蟲一樣,為了填飽肚子摧毀一切。

我們像海藻一樣,在暴雨中隨波漂蕩。

我們像柳絮一樣,被風卷起,漫天飛揚。

啊,我真希望平靜地死去,可以永遠安息。希望我的欲望最終油盡燈枯,再也無法轉世輪回。欲望啊!我拖著你和我一起上路,讓你在田野間飽受折磨,在大城市里暈頭轉向,我灌醉了你,卻沒有讓你解渴;我讓你沐浴在清朗的月光里,帶著你四處閑逛,在海浪的搖籃上輕輕地搖晃著你,想讓你在濤聲中睡去……欲望啊!欲望!我拿你有什么辦法?你到底想怎么樣?難道你真的永遠不會消停嗎?

月亮從橡樹的枝葉間升起,與往常一樣,千篇一律,但也和平時一樣美。大家還在三五成群地聊著天,我只能聽見斷斷續續的話語。他們每一個人好像都在談論愛情,完全不在意是否真的有人在聽。

后來,談話聲漸漸稀落下來,月亮又消失在更茂密的橡樹林中。大家一個挨一個躺在樹葉堆里,最后幾個男男女女還在說個不停,根本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只覺得那些低語好像和青苔上流水的竊竊私語混在一起,在我們的耳畔浮動。

西米安娜站起身來,用常春藤編了一個花冠。我嗅到了新摘下的樹葉的清香。伊萊娜解開發辮,秀發垂落在裙袍上。拉謝爾起身采了些潮濕的青苔,敷在眼睛上,準備睡覺了。

月亮的清輝也消失不見。我舒展四肢躺在地上,心醉神迷,恍惚間甚至有些感傷。我沒有和大家談起愛情。我等待著天亮后再次出發,走上隨便哪一條路。我已神思倦怠,早就睡意昏沉。睡了幾個小時,拂曉時分,我又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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