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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丹妮莉絲

她聽見死者被抬上臺階。徐緩而協調的腳步聲在丹妮宮中的紫色立柱間回蕩。烏木長椅的王座上,丹妮莉絲·坦格利安正坐以待,但她睡眼惺忪,銀色長發一片凌亂。

“陛下,”現任女王鐵衛隊長巴利斯坦·賽爾彌說,“此事無須您親臨。”

“他為我而死。”丹妮將獅皮拽到胸前,獅皮下她只在大腿上套了件薄薄的純白亞麻布罩衫。彌桑黛將她喚醒時,她沉浸在紅門大宅的夢境中。事起倉促,不及更衣。

“卡麗熙,”伊麗輕聲說,“您萬不可觸碰死者,死者會帶來厄運。”

“除非是命喪您手的人。”姬琪的身材比伊麗更飽滿,臀部寬大,雙乳豐腴,“大家都知道。”

“大家都知道。”伊麗附和。

多斯拉克人對馬無所不知,除此之外就是徹頭徹尾的傻瓜。更何況她們還只是女孩。她的侍女與她年齡相仿,或許黑發、杏眼和古銅色皮膚讓她們看上去更像女人,但那畢竟不是真的。她們是她嫁與卓戈卡奧時得到的禮物——她身披的赫拉卡的頭皮和皮毛也是卓戈的禮物。赫拉卡是多斯拉克海里的白獅,它的皮太寬大,很不合身,還散發出霉味,但穿著它,能讓丹妮感到她的日和星依然伴她左右。

灰蟲子手舉火把,率先踏上臺階頂端,青銅頭盔上裝飾了三根鐵釘。四名無垢者緊隨其后,肩上扛著死者,他們的頭盔上只有一根鐵釘,面無表情的臉仿佛也是青銅鑄成。他們把尸體放在丹妮腳下,巴利斯坦掀開血跡斑斑的麻布,灰蟲子放低火把,好讓丹妮看清死者。

死者的臉光滑無須,一道傷痕貫穿兩耳之間。他個子高,雙眼湛藍,皮膚白皙。他或許曾是里斯或古瓦蘭提斯的孩童,被海盜綁架販賣到紅磚之城阿斯塔波為奴。盡管他雙目圓睜,可流淚的只有他身上的傷口——他身上數不勝數的傷口。

“陛下,”巴利斯坦爵士道,“他是在一條小巷中被人發現的,巷子的磚墻上畫著一只鷹身女妖……”

“……鮮血畫的鷹身女妖。”一切都明了了。“鷹身女妖之子”在夜幕掩護下干著謀殺勾當,每殺一人都會留下標記。“灰蟲子,此人為何落單?他沒有同伴嗎?”按照她的命令,夜間在彌林街道上巡邏的無垢者都必須結伴而行。

“女王陛下,”無垢者的隊長答道,“您的仆人堅盾昨晚并未當值。他去……某地……喝酒,找人做伴。”

“某地?你指哪里?”

“某個尋歡作樂的地方,陛下。”

是妓院。她解放的自由民有一半來自淵凱,那里的賢主大人以調教床奴聞名于世。七種婉轉春啼。于是妓院在彌林城中如雨后春筍般層出不窮。她們只會這些,而她們需要生存。食物越來越貴,肉體卻越賣越賤。散落在彌林貴族的金字塔間的貧民窟里,出現了迎合各種性趣口味的妓院。這些她都知道,即便如此……“太監去妓院能尋到什么樂子?”

“他們沒有男人的身,但有男人的心,陛下。”灰蟲子答道,“就灰蟲子所知,您的仆人堅盾會付錢給女人,只要那女人愿意與他相擁入睡。”

真龍不流淚。“堅盾,”丹妮眨了眨眼睛問,“這是他的名字?”

“如果您滿意的話,陛下。”

“是個好名字。”阿斯塔波的善主大人們甚至不允許他們的奴隸戰士擁有名字。丹妮解放無垢者后,他們有的用回了本名,另一些則為自己取了新名,“襲擊堅盾的有多少人?”

“小人不知。應該不少。”

“六個,可能更多。”巴利斯坦接口,“從傷口可以看出,兇手是從四面一擁而上。他被發現時劍鞘是空的,很可能他傷到了襲擊者。”

丹妮默默祈禱某個襲擊者正徒勞地捂著傷口,作痛苦的垂死掙扎。“他們為何將他的臉割成這樣?”

“尊貴的女王陛下,”灰蟲子答道,“兇手把山羊的命根子塞進了堅盾的喉嚨里。抬他回來之前我們拿掉了。”

他們沒法把他自己的命根子塞進去,那早被阿斯塔波人割得一干二凈了。“鷹身女妖之子變本加厲,”丹妮道。此前,他們襲擊的對象還只限于手無寸鐵的自由民,且只敢在夜色掩護的小巷中伏擊,或是趁人熟睡時破門而入,“這是他們第一次刺殺我的士兵。”

“第一次,”巴利斯坦警告,“但決非最后一次。”

戰爭仍未結束,丹妮意識到,現在敵暗我明。她本希望能在殺戮間喘口氣,爭取一些休養生息的時間。

白獅皮滑下丹妮的雙肩,她跪在尸體旁,伸手闔上死者的雙眼,全不顧姬琪倒抽的冷氣。“我們會永遠銘記堅盾。為他沐浴凈身,換上戰袍,將他的頭盔、盾牌和長矛與他陪葬。”

“遵命,陛下。”灰蟲子答道。

“派人去圣恩神廟,盤查是否有人找藍圣女醫治過劍傷。同時放話出去,說我們重金懸賞堅盾的短劍。還有,去屠夫和牧民那里探查,看誰最近收購了去勢的山羊。”也許會有牧民坦白,“從今以后,我的人絕不可在天黑后單獨行動。”

“小人馬上去辦。”

丹妮莉絲攏了攏頭發。“給我抓到這些懦夫。抓到他們,我要讓鷹身女妖之子見識見識喚醒睡龍之怒的代價。”

灰蟲子鞠了一躬,他身后的無垢者給尸體蓋上麻布,扛在肩上,走出大廳。巴利斯坦·賽爾彌爵士留了下來。老騎士白發蒼蒼,淡藍的雙眼周圍有深深的魚尾紋,然而歲月并未壓彎他筆直的脊背,也沒磨損他精湛的武藝。“陛下,”他說,“恐怕無垢者不適合執行這項任務。”

丹妮坐回長椅上,把獅皮重新披好。“無垢者是我麾下最優秀的戰士。”

“他們是士兵,不是戰士,如果陛下不介意我直言的話。他們屬于戰場,只懂得并肩站在盾牌后,用手中長矛迎敵。奴隸主教會他們服從、勇敢、無畏,剔除了他們的思想和猶疑……但沒有教導他們如何挖掘秘密或是旁敲側擊。”

“騎士又能好多少呢?”賽爾彌正為她訓練騎士,指導奴隸們的孩子以維斯特洛的方式使用長槍和長劍……可面對黑暗中施放冷箭的懦夫,騎槍又有什么用?

“此事亦非騎士所長。”老人承認,“況且除我以外,您暫時沒有別的騎士,那些男孩都嫌太嫩。”

“所以了,除了無垢者,我能用誰?難道用多斯拉克人?”多斯拉克人只是馬上英雄,適合馳騁于丘陵和草原間,而非穿梭在城市里狹窄的街道暗巷中。在彌林多彩的磚墻外,丹妮的權威脆弱得可憐。數以千計的奴隸仍在丘陵間的貴族宅邸中辛勤勞作,種植小麥和橄欖,放牧綿羊和山羊,采掘巖鹽和銅礦。彌林城的倉庫中儲備了尚算充足的谷物、油料、橄欖、干果和腌肉,但他們是在坐吃山空。為此丹妮派三名血盟衛率她小小的卡拉薩去征服內陸地區,同時調棕人本·普棱領次子團南下防范淵凱的侵襲。

她把最重要的任務交給達里奧·納哈里斯。巧舌如簧的達里奧,伶牙俐齒的達里奧,三叉胡須的達里奧。他的紫胡子后面總掛著狡黠的微笑。在東部丘陵后,橫亙著一片環狀沙石山脈,山脈中的凱塞山口通往拉扎。若達里奧能說服拉扎人重開這條貿易線,必要的谷物就可經由河流或丘陵地輸入彌林……然而羊人對彌林人殊無好感。“等暴鴉團從拉扎回來,我便派他們去辦。”她對巴利斯坦說,“在此之前我只有無垢者可用。”丹妮站起身。“失陪了,爵士先生。請愿者很快就會擠滿我的大門,我得戴上兔耳朵,再次扮成他們的女王。替我把瑞茨納克和圓顱大人召來,我更衣后就接見他們。”

“遵命,陛下。”賽爾彌深鞠一躬。

八百尺高的金字塔自雄偉的方形基座拔地而起,直聳入云。女王的私人庭院坐落在金字塔頂端,四周綠樹成蔭、花香彌漫、波光瀲滟。拂曉剛至,天清氣涼,丹妮信步踏上平臺,只見太陽自西方將光輝播灑在圣恩神廟的金色圓頂上,卻又在雄偉的階梯金字塔背后留下漆黑的陰影。就在某些金字塔內,鷹身女妖之子正策劃著新一輪謀殺,我卻無力阻止。

韋賽利昂察覺到她的不安。白龍纏繞在一株梨樹上,頭枕在尾巴上休息,當丹妮經過時,他緊閉的雙眼突然睜開,宛如兩泓熔金。他的雙角和覆蓋在身體每一寸肌膚上的鱗片也是金色的。“你真懶。”丹妮撓著他的下巴說。他的鱗片滾燙得難以觸碰,像在烈日下暴曬過的盔甲。龍的血肉由火構成,她曾在喬拉爵士送她作結婚禮物的一本書中讀到過。“你該和兄弟們一起去捕獵。又跟卓耿打架了?”最近,她的小龍越來越野。雷哥咬過伊麗,韋賽利昂則在瑞茨納克總管上次覲見時,點著了他的托卡長袍。我太放任他們了,可我哪有時間陪他們呢!

韋賽利昂猛一甩尾巴,重重地掃到樹干,將一顆梨子震落到丹妮腳下。而后他展開雙翅,半飛半跳地躍上欄桿。他在長大,丹妮看著騰空的白龍心想,三條小龍都在長大。很快就能承載我了。到那時,她可以像征服者伊耿一樣翱翔藍天,越飛越高,越飛越高,直到能用一片拇指甲擋住彌林。

她目送韋賽利昂盤旋,最終消失在斯卡札丹河渾濁的泥水上空。隨后丹妮返回金字塔內,伊麗和姬琪早已等著為她梳開打結的長發,并為她選出適合彌林女王的裝束——一件吉斯卡利托卡長袍。

這是件笨拙不便的衣物——她必須將一幅寬松拖沓的布片圍在臀部,一面勒在腋下,一面繞過肩膀,布片上層層疊疊的流蘇還要仔細分展開。長袍圍得太松,就會搖搖欲墜;圍得太緊,則會十分凌亂,絆手絆腳。就算圍得不松不緊,也需要用左手一直扶著。穿托卡長袍走路需要邁出矯揉造作的小碎步,以保持精確平衡,唯恐踩到繁復的流蘇。托卡長袍是為那些無須任何勞作的人設計的,是統治者的服裝,財富和權力的象征。

丹妮剛統治彌林時曾想廢止這種服裝,卻被顧問們勸阻。“龍之母必須穿托卡長袍,否則將永遭憎惡。”綠圣女格拉茨旦·卡拉勒如此告誡,“無論穿維斯特洛的羊毛衣還是密爾的蕾絲,陛下都無法融入我們,人們將把您視為荒誕的外來客和野蠻的征服者。彌林的女王必須是古吉斯的淑女。”次子團團長棕人本·普棱則直言:“要做兔子的國王,最好戴上兔耳朵。”

她今天的“兔耳朵”是純白亞麻布制成,上面綴滿金色流蘇。在姬琪的幫助下,她總算在第三次嘗試時將禮服纏繞妥當。伊麗拿來她的王冠,王冠按照她的家徽鑄造為三頭龍形狀,黃金鑄成長尾,白銀鑄就翅膀,三個頭分別由象牙、黑瑪瑙和翡翠雕成。頂著這頂王冠,散朝之前丹妮的肩頸就會被壓得又酸又疼。戴王冠的人不應坐享安樂,她的某位國王祖先如是說,某位伊耿,是哪一個呢?有五位伊耿統治過維斯特洛七大王國,若非她尚在襁褓之中的侄兒被篡奪者的走狗謀害,本來還會有第六位。若他仍在人世,我或許會嫁給他。伊耿的年齡比韋賽里斯更接近我。伊耿和他姐姐雙雙遇害時,丹妮尚未出生。他們的父親——她的大哥雷加——此前在三叉戟河一役中慘遭篡奪者毒手。她的二哥韋賽里斯此后又在維斯·多斯拉克頭戴黃金王冠尖叫著死去。我若是軟弱可欺,他們也會殺了我。殺死堅盾的匕首真正指向的,是我。

她沒忘記從淵凱到此的路旁,被偉主大人們釘死的奴隸孩子。一百六十三個孩子,每里一人,都用一只手指向她前進的方向。攻陷彌林后,丹妮如法炮制,釘死了相同數目的偉主大人。他們漫長的死亡招來了成群的蒼蠅,廣場上的惡臭彌久不消。然而有時,丹妮覺得自己做得還不夠。狡猾頑固的彌林人事事與她作對。的確,他們釋放了奴隸……卻又用僅夠維持最低生活的待遇將奴隸雇傭回來,其中的老弱病殘和太年輕的則被他們趁機棄之街頭。更可惡的是,這幫偉主大人還聚集到他們高高的金字塔上,口口聲聲抱怨龍女王讓他們高貴的城市擠滿了骯臟的乞丐、小偷和娼妓。

無論我多看不起彌林人,要統治這座城市,我都必須贏得他們的支持。“我準備好了。”她告訴伊麗。

瑞茨納克和斯卡拉茨已等在大理石臺階頂端。“最偉大的女王,”瑞茨納克·莫·瑞茨納克朗聲說,“您今天光芒四射,令我等不敢直視。”矮小陰沉的總管今天穿一身綴金色流蘇的栗色絲綢托卡長袍,聞起來像在香水中泡過一樣。他操本地的高等瓦雷利亞語,夾帶著濃重的吉斯卡利口音。

“感謝你的贊美。”丹妮用同樣的腔調答道。

“女王陛下。”頂著禿頭的斯卡拉茨·莫·坎塔克低沉地說。吉斯卡利人的頭發濃密剛硬,長久以來,奴隸城邦貴族的傳統是把頭發梳成尖角、刺狀或翼形。斯卡拉茨的光頭代表了他棄舊迎新的決心,其家族成員紛紛效仿,還帶動了很多人剃頭。出于恐懼、時尚,還是野心?丹妮不得而知。這群人被統稱為圓顱黨,斯卡拉茨則是圓顱大人……在鷹身女妖之子眼中,他們是最無恥的叛徒。“我們已知曉那太監之事。”

“他名為堅盾。”

“兇手不伏法,死人會更多。”即便剃了頭,斯卡拉茨的臉仍讓人膽寒——高聳的眉骨下是帶著巨大眼袋的小眼睛,長滿粉刺的大鼻子,油光閃閃的蠟黃皮膚也不是吉斯卡利人常見的琥珀色。這是一張剛硬、兇殘、暴躁的臉,丹妮唯有祈禱這張臉也代表了誠實。

“我連兇手是誰都無頭緒,談何讓他們伏法?”丹妮問,“你說呢,勇士斯卡拉茨?”

“您腹背受敵,陛下,從您的陽臺上就能望見兇手們的金字塔——扎克、哈扎卡、格拉扎、瑪瑞克、洛拉克……所有這些昔日的奴隸主家族。還有帕爾,首當其沖是帕爾家族。這個家族只剩下女人,滿腦子復仇念想、磨刀霍霍的怨婦。女人從不遺忘,決不會寬恕對手。”

沒錯,丹妮心想,等我回到維斯特洛,篡奪者的走狗將明白這點。她和帕爾家族間橫亙著血仇:彌林的護城英雄歐茲納克·佐·帕爾死于壯漢貝沃斯刀下,他那擔任彌林城防司令的父親在“約索的命根子”將彌林城大門撞成碎片時殞命,而被釘在廣場的一百六十三名貴族中有他的三個叔伯。“目前對鷹身女妖之子行蹤的懸賞是多少?”丹妮問瑞茨納克。

“一百個輝幣。不知您是否滿意,我們的明光?”

“一千個會讓我更滿意。馬上去辦。”

“恕我直言,陛下,”圓顱大人斯卡拉茨說,“血債必須血償。從我提到的那些家族中每家抓來一人殺掉。如果再有士兵遇害,每家處死兩個。這樣絕不會發生第三次謀殺。”

瑞茨納克驚恐地尖叫道:“不、不——溫柔的女王啊,這種野蠻行徑只會觸怒眾神。我們會找到兇手,我保證,到時候您會發現他們都是出身低微的賤民。”

總管和斯卡拉茨一樣剃了頭,但在他心中眾神依然不可撼動。“我的理發師手持剃刀,隨時對付那些膽敢冒出來的頭發。”丹妮任命他為總管后,他向丹妮保證。丹妮有時會想把剃刀用在他喉頭是否更好。他是可用之才,但丹妮對他沒有好感,更談不上信任。魁爾斯的不朽者曾預言她會經歷三次背叛:彌麗·馬茲·篤爾是第一次,喬拉爵士是第二次,瑞茨納克會不會成為第三個?還是圓顱大人,達里奧,或是我尚未懷疑到的人?巴利斯坦爵士?灰蟲子?彌桑黛?

“斯卡拉茨,”她對圓顱大人說,“感謝你的諫言。瑞茨納克,去試試一千輝幣能買到什么消息。”丹妮拖著曳地長袍走過兩人,走下寬闊的大理石臺階。她必須步步小心,唯恐失去平衡,摔進覲見室。

彌桑黛在前高聲宣禮。小文書有著甜美嘹亮的嗓音:“跪迎彌林女王,安達爾人、洛伊拿人和先民的女王,大草原的卡麗熙,解放者,龍之母,不焚者,風暴降生丹妮莉絲。”

廳內擠滿了人。無垢者手持盾牌長矛,背靠石柱而立,頭盔上的鋼釘像匕首一樣閃著寒光。彌林人聚集在東窗下,圓顱混雜在各種怪異的發型中;被她解放的自由民則與原來的主人保持著很遠的距離。他們一日不肯站在一起,彌林就一日不得安寧。“平身。”丹妮落座后說,廳內眾人一起起身。至少在這件事上他們還算一致。

瑞茨納克·莫·瑞茨納克獻上一份覲見者名單。按禮儀,女王先接見阿斯塔波的代表。此人從前也是奴隸,現在自稱“蓋爾大人”——沒人知道他算哪門子大人。

蓋爾大人有一口棕黃的爛牙和一張猥瑣的蠟黃尖臉。他照例帶來了禮物。“偉大的克萊昂謹以這雙拖鞋,表達對龍之母、風暴降生丹妮莉絲的愛意。”

伊麗將拖鞋套在丹妮腳上。這是雙鍍金皮拖鞋,裝飾著綠色淡水珍珠。屠夫國王以為憑一雙拖鞋就能贏得我的垂青?“克萊昂王真慷慨,請代我感謝他這份可愛的禮物。”的確可愛,不過是孩子的鞋。丹妮雙足纖細,卻仍覺得這雙鞋非常夾腳。

“偉大的克萊昂知道您喜歡會很高興的,”蓋爾大人說,“他令我轉達龍之母,他時刻準備助您抵御強敵。”

若他再替克萊昂王求婚,我就用這雙拖鞋砸他的頭,丹妮心想,幸好阿斯塔波使節沒再提起“王家聯姻”,他說的是:“時機成熟了,彌林人應同阿斯塔波人聯合起來,結束淵凱賢主大人的暴政,他們是所有自由民的死敵。偉大的克萊昂讓我轉告陛下,他與新建的無垢者軍隊即將啟程進發。”

他新建的無垢者軍隊是出惡心的鬧劇。“我想明智的做法是克萊昂王先打理好自己的花園,以逸待勞。”倒不是丹妮護著淵凱,事實上,她已越發后悔在擊潰淵凱大軍后,沒有順勢攻下那座黃磚之城。結果她前腳離開,賢主大人們就恢復了奴隸制,并且變本加厲地征稅募兵,四處結盟來對抗她。

但那個自封的克萊昂王與他們是一丘之貉。屠夫國王同樣在阿斯塔波復辟了奴隸制,只不過原來的奴隸變成了貴族,原來的貴族淪為了奴隸。

“我只是個年輕女子,不懂戰爭之道,”她告訴蓋爾大人,“但我聽聞阿斯塔波人正在忍饑挨餓。克萊昂王率他們上戰場前,總得先喂飽他們吧。”她揮手示意蓋爾退下。

“圣主,”瑞茨納克·莫·瑞茨納克詢問,“您是否接見尊貴的西茨達拉·佐·洛拉克?”

又來了?丹妮點點頭。西茨達拉大步上前,他是位身材頎長的男子,琥珀色皮膚光滑無瑕。在他躬身行禮的地方,不久前躺著堅盾的尸體。我需要他,丹妮提醒自己。西茨達拉身為富商,在彌林城和海外都交游甚廣。他游歷過瓦蘭提斯、里斯和魁爾斯,在脫羅斯和埃利亞有親戚,據說在新吉斯也有些勢力——現今淵凱正極力煽動新吉斯對抗丹妮的統治。

而且他很富有。富得流油,富可敵國……

如果我答應他的請求,他還會更富有。丹妮關閉了城內所有的競技場,導致場館的價值跌至谷底。西茨達拉·佐·洛拉克趁機大肆收購,現已擁有彌林城泰半的競技場。

“我的明光,您當知曉我為何前來。”

“哦,我想你除了繼續煩我,恐怕別無目的。我拒絕你多少次了?”

“五次,圣主。”

“那這是第六次。我不會允許重開競技場。”

“如果主子愿意聽取我的陳詞……”

“我聽過五次了。你有新的說法嗎?”

“沒有,”西茨達拉承認,“但我相信我的言辭會更動聽、更謙卑、更能打動一位女王。”

“我關心的是你的動機,不是你的言辭。你那番陳腔濫調我都能背了。要聽聽么?”丹妮向前傾了傾身。“自彌林城建立以來,競技場就是城市的一部分。從本質上說,此類競技非常崇高,乃是對吉斯眾神的血祭。吉斯這門致命的藝術并非單純的殺戮,而是勇氣、技巧與力量的展示,足以取悅神明。勝者將得到愛戴與嘉許,英勇戰死的人也會被尊敬與銘記。重開競技場,將表明我對彌林人風俗習慣的尊重。這里的競技場舉世聞名,必能吸引世界各地的人前來彌林貿易,從天涯海角涌來的錢幣將再次塞滿彌林的金庫。此外,人類都懷有對鮮血的欲望,競技場正可以滿足大家,從而使彌林更加安寧穩定。對那些被定罪要死在沙上的罪犯,在競技場的決斗審判,也可以給予其證明清白的最后機會。”她靠回椅背,搖了搖頭,“怎樣,我講得如何?”

“我的明光,您講得比我好了何止千倍。您不僅有傾國之貌,更兼有雄辯之才。我完全被您說服了。”

她干笑兩聲。“是嗎?我可沒有。”

“圣主,”瑞茨納克·莫·瑞茨納克在她耳旁輕語,“按慣例,城市有權就競技場的純收入抽取十一稅。這筆錢可以有很多高貴的用途。”

“或許吧……不過重開競技場的話,我會就它的毛利抽取十一稅。我只是個年輕女子,不懂貿易之道,只是與札羅·贊旺·達梭斯的相處,讓我多少了解了一些。”她提高聲調,“西茨達拉,如果你調兵遣將的本領一如你遣詞造句的口才,你可以征服全世界……但我的回答仍是不。第六次的不。”

“君無戲言。”他再次深鞠一躬,衣上的珍珠和紫水晶與大理石地面相撞,發出輕響。西茨達拉·佐·洛拉克實在稱得上溫文爾雅。

要不是那傻里傻氣的發型,他也算得上俊朗。瑞茨納克和綠圣女都極力勸說丹妮物色一位彌林貴族成親,以籠絡民心。西茨達拉·佐·洛拉克或值得考慮。他好歹比斯卡拉茨強。圓顱大人愿意休妻娶她,這主意讓她不寒而栗。西茨達拉至少懂得如何微笑。

“圣主,”瑞茨納克看了眼名單,“高貴的格拉茲旦·佐·卡拉勒求見。您是否接見?”

“榮幸之至。”丹妮說。她一面打量克萊昂送來的拖鞋上熠熠生輝的金子和綠珍珠,一面盡力忽略被夾得生痛的腳趾。格拉茲旦是綠圣女的堂弟,而后者的支持至關重要——女祭司能帶來和平、接納以及對權威律法的遵從。無論她堂弟想要什么,我都得洗耳恭聽。

格拉茲旦要錢。丹妮拒絕對偉主大人們釋奴作補償,但彌林人還是想方設法地找她要錢。這位高貴的格拉茲旦聲稱自己曾擁有一名精通紡織的女奴,她的織品非常值錢,不僅在彌林大受歡迎,甚至享譽新吉斯、阿斯塔波和魁爾斯。這名女奴上了年紀后,格拉茲旦又買來六名年輕女奴,命這可憐的老人傳授手藝。現在老女奴已經亡故,而六名年輕女孩獲得自由后在港口開了一家店鋪,販售自己的織品。格拉茲旦·佐·卡拉勒要求分享她們的收入。“她們的本事是拜我所賜,”他堅稱,“是我把她們從拍賣場上買下,讓她們學習紡織。”

丹妮不動聲色地聽完他的抱怨,然后問:“那名老女工叫什么名字?”

“那個奴隸?”格拉茲旦不安地扭了扭身子,皺眉道,“她叫……艾爾扎,大概是吧。哦,或是叫艾拉。她死了都有六年了,我家的奴隸又那么多,陛下。”

“姑且稱她為艾爾扎吧。”丹妮莉絲舉起一只手,“我們裁決如下:你無權分享女孩們的收入,教她們紡織的是艾爾扎,不是你。你反倒應該給那些女孩買一架最上等的織布機,作為你忘記老女工名字的代價。”

瑞茨納克本想再引薦一名貴族,但丹妮堅持要召見自由民。她開始交替接見舊時的奴隸主和奴隸。

大部分請愿與賠償有關。彌林陷落后曾經受瘋狂的洗劫,貴族們雄偉的階梯金字塔躲過了最糟糕的破壞,平民區卻未能幸免——奴隸們揭竿而起,追隨丹妮至此的淵凱和阿斯塔波饑民爭相涌入,肆無忌憚地劫掠屠戮。盡管無垢者最終穩定了秩序,但那場浩劫種下的禍根業已萌芽。沒人知道哪條法律成立,于是大家統統懇求女王裁決。

一名富家女的丈夫和兒子們都在保衛彌林時戰死。混亂中,她逃到兄弟家避難,回來卻發現自己的房子變成了妓院,那些妓女穿戴著她的珠寶首飾。她想要回房子和珠寶,“她們可以留著衣服”。丹妮允許她要回珠寶,但裁定棄家逃亡便等于放棄房產。

一名被解放的奴隸控告扎克家的某位貴族,說他新娶的老婆在彌林陷落前曾是那位貴族的暖床女奴。那位貴族不僅奪走了她的初夜,隨心所欲地玩弄她,還讓她懷了孩子。現在,作丈夫的要求以強奸罪閹掉那位貴族,并要那位貴族支付一袋金子作為其野種的撫養費。丹妮判給他黃金,但否決了閹割之刑。“他睡你的妻子時,她還是他的財產,可以任由他處置。按照法律,這不構成強奸。”丹妮能看出,他對判決很不滿。但如果她閹掉每個上了床奴的男人,她將統治一城太監。

接下來是一個比丹妮還小的男孩。他身材單薄,臉上帶傷,穿一件破舊的、綴銀流蘇的灰色托卡長袍。他泣不成聲地陳述了城破當晚兩名家奴的暴行。那兩人殺害了他的父兄,奸殺了他的母親。雖然男孩只是臉上受傷,躲過了一劫,但兇手之一現下還霸占著他父親的房子,另一人則加入了女王的軍隊,成為龍之母的仆從。他要求對這兩人施以絞刑。

我統治著一座死亡與灰燼之城。丹妮別無選擇,只能拒絕他。她曾大赦城破之日的罪行,也沒法懲罰起義造反的奴隸。

當她宣布裁決時,男孩突然猛沖向她,途中卻被托卡長袍絆倒,一頭栽在紫色大理石地上。壯漢貝沃斯立刻制伏了他,棕膚的高大太監單手拎起男孩,像獒犬叼老鼠般搖晃著。“夠了,貝沃斯,”丹妮叫道,“放了他。”隨后她對男孩說,“好好感謝那件袍子,它救了你一命。念你還是個孩子,我既往不咎。我希望你也忘記這件事。”但看到男孩離去時回望的眼神,丹妮明白,鷹身女妖又多了一個兒子。

正午時分,丹妮頭上的王冠越發沉重,身下的椅子也似乎更硬了。但在下面等待覲見的人仍那么多,因此她沒有退朝用餐,而是派姬琪去廚房取來一碟面包干、橄欖、無花果,還有奶酪。她一邊小口咬著食物,一邊傾聽臣民的請愿,不時啜飲一口摻水的葡萄酒。無花果味道不錯,橄欖更是回味無窮,但葡萄酒在她嘴里留下了一股突兀的金屬味。此地自產的淺黃色小葡萄只能釀出這種劣酒。沒人賣酒給我們,丹妮忽然想到,而那些偉主大人已將最好的葡萄藤連同橄欖樹一起付之一炬。

下午,一位雕塑家前來提議將凈化廣場中巨大的鷹身女妖雕像的頭換成丹妮的頭。丹妮盡可能禮貌地回絕了這個提議。斯卡札丹河中捕獲了一條前所未見的巨大梭魚,漁民將它獻給女王。丹妮夸張地贊賞了這條魚,賞給漁民滿滿一袋銀幣,吩咐將魚送進廚房。一位銅匠為她打造了一套閃亮的銅環戰甲,丹妮再三感謝后收下。鎖甲看起來委實漂亮,锃亮的銅環在陽光下反射出奪目的光彩,不過真要上戰場的話,丹妮寧愿穿鋼甲。就算不懂戰爭之道的年輕女子也知道這個。

屠夫國王送的拖鞋終于讓她受不住了,她干脆踢掉了它們,把一條腳盤在身下,另一條腿在椅子下前后搖擺。這姿勢不怎么符合王家禮儀,但她已受夠了禮儀。王冠壓得她頭疼,兩股更是早已麻木。“巴利斯坦爵士,”她說,“你知道王者最需要的品質是什么嗎?”

“勇氣,陛下?”

“鐵打的屁股。”丹妮笑了,“我成天都得坐在這里。”

“陛下不必凡事躬親,應當讓屬下多擔些責任。”

“我的屬下太多,坐墊卻太少。”丹妮轉向瑞茨納克,“還剩多少?”

“圣主,還剩二十三人。都是來索賠的。”總管翻了幾頁文件,“一頭小牛,三頭山羊,剩下的都是綿羊和羊羔。”

“二十三人。”丹妮嘆口氣,“自從我們開始賠償龍口的獵物,我的龍便食欲大增。這些索賠的都有證據么?”

“有些人帶來了燒焦的骨頭。”

“人也能生火。人也能烤肉。燒焦的骨頭什么都證明不了。棕人本說城外的丘陵中還有紅狼、豺狼和野狗。我們是不是要賠償從淵凱到斯卡札丹河之間走丟的每只小羊?”

“當然不,圣主。”瑞茨納克躬身道,“我可以把這幫無賴轟走,或者先給他們一頓鞭子?”

丹妮換了個姿勢坐,烏木椅子太硬了。“不了。不能堵塞言路。”她毫不懷疑有人乘機訛詐,但其中多數應該不假。她的龍長大了,老鼠、貓和狗這些東西已無法滿足他們。他們吃得越多,長得就越大,巴利斯坦爵士曾警告她,長得越大,吃得就更多。尤其是卓耿,它飛得特別遠,一天吃掉一頭羊也不在話下。“這回就按牲畜的價值賠償他們,”她吩咐瑞茨納克,“但從今往后,索賠者必須先去圣恩神廟,在吉斯眾神面前起誓自己所言非虛。”

“遵命。”瑞茨納克轉向請愿者們。“圣主女王陛下同意賠償你們損失的牲畜,”他用吉斯語說,“明日去見我的理事,他們會補償錢幣,或你們想要的東西。”

眾人悶悶不樂地接受了諭令。我還以為他們會高興些,丹妮心想,他們已經如愿以償了。莫非沒法令這些家伙滿意?

人們陸續退下,但有一個男人徘徊不去——他身材矮胖,衣衫襤褸,滿面風霜,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齊耳紅發,手提一個深色麻袋。他站在那里,低頭盯著大理石地面,似乎已忘記身在何處。這人想要什么?丹妮皺眉尋思。

“跪送彌林女王,安達爾人、洛伊拿人和先民的女王,大草原的卡麗熙,解放者,龍之母,不焚者,風暴降生丹妮莉絲。”彌桑黛用甜美高亢的聲音唱誦。

丹妮起身時長袍滑落肩頭,她連忙抓住,重新整理妥當。“提袋子的那位,”她大聲問,“你有話對我們說嗎?請上前來。”

他抬起頭,丹妮看到一雙血紅陰郁的眼睛,仿佛兩顆膿瘡。她瞥見巴利斯坦爵士無聲地靠了過來,猶如一道白影。男人拖著腳步,緊緊抓住袋子,一步一頓地走上前。他醉了還是病了?丹妮暗想。他崩裂的黃指甲中滿是泥土。

“你拿著什么?”丹妮問。“你想要伸冤還是請愿?你要我們做什么?”

他緊張地舔了舔破裂的嘴唇。“我……我帶來……”

“骨頭?”丹妮不耐煩地提示,“烤焦的骨頭?”

男人提起袋子,將里面的東西倒在大理石地上。

是骨頭,焦黑破碎的骨頭,其中較長的那些已被折斷,吸干了骨髓。

“黑色的那只,”男人用吉斯語低聲說,“長翅膀的黑影,從天而降……然后……然后……”

不。丹妮渾身顫抖。不,不,哦,不。

“你聾了么?白癡。”瑞茨納克·莫·瑞茨納克沖對方叫嚷,“沒聽到我宣布的諭令么?明日去見理事,他們會賠償你的羊。”

“瑞茨納克,”巴利斯坦爵士小聲說,“閉上嘴。好好看看,那不是羊骨。”

沒錯,丹妮明白,那是一具孩子的尸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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