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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先知

他們帶來國王去世的消息時,“濕發(fā)”伊倫正在大威克島上淹人。

那是個陰冷的早晨,大海和天空一般灰黑。前三人無畏地向淹神獻(xiàn)出了生命,但第四個的信仰不太堅定,他的肺急盼著空氣,身體便隨之掙扎。伊倫站在齊腰深的水里,緊緊箍住裸體男孩的肩頭,任憑男孩竭力呼吸,頭卻被他一次又一次推回水中?!坝赂移饋?,”他說,“我們來自大海,終將回歸于大海。張開嘴巴,暢飲神靈的祝福。讓海水充盈你的肺,逝者不死,必將再起。不要抗拒了?!?

然而不知這孩子是埋在波濤下聽不見聲音,還是已經(jīng)徹底拋棄了信仰,他狂亂地又踢又打,伊倫只好叫來幫手。四個淹人涉水過來扣住這可憐蟲,把他牢牢摁進(jìn)水里。“為我們而受淹的無上之神啊?!蹦翈熡么蠛0闵畛恋穆曇舳\告道,“讓您的仆人埃蒙德如您一般自海中重生。給予他海鹽的祝福,給予他堅石的祝福,給予他鋼鐵的祝福?!?

一切都結(jié)束了。男孩嘴里再沒有氣泡冒出,他的四肢也不再擺動。埃蒙德頭朝下漂浮在淺海中,蒼白、冰冷而沉靜。

“濕發(fā)”這才發(fā)現(xiàn)那三個騎馬的人來到了鵝卵石灘上,和他手下的淹人在一起。伊倫認(rèn)得斯帕,這臉龐消瘦的老頭子有一雙水汪汪的眼睛,而他那顫巍巍的聲音是大威克島這一帶的法律。他兒子斯塔法倫在他身邊,還有一個身披暗紅色毛皮斗篷的少年,少年肩上華麗的別針是古柏勒家的黑金號角。他是葛歐得的兒子之一,牧師一瞥之下便認(rèn)定。古柏勒的妻子很晚才給他三個高大兒子,之前已生出了一打女兒。人們都說這三個兒子的長相無法區(qū)分,“濕發(fā)”伊倫也不想去分辨。不管葛雷頓、葛蒙德還是葛藍(lán),牧師都沒空搭理。

他粗魯?shù)嘏叵攘?,淹人們便抓起男孩尸體的四肢,將其抬出水面。牧師緊跟在后,赤身裸體,只有一條海豹皮包裹私處,待爬上岸來,已然渾身濕漉,不禁有些起雞皮疙瘩。他大步踏過濕冷的沙灘和被海水磨光的鵝卵石。淹人們遞來一件粗重長袍,袍子被染成灰藍(lán)綠三色,正是大海的顏色、淹神的顏色。伊倫系好袍子,甩開長發(fā),烏黑的長發(fā)不住滴水——自從大海將他送回來之后他就沒再剪過。發(fā)絲披散在肩,猶如一件粗糙的繩索斗篷,直垂到腰際。伊倫的頭發(fā)和未經(jīng)修理的糾結(jié)胡須上都編織著海草。

淹人們圍著死人,開始禱告。諾京用手,魯斯用跨騎在上面的身體,拼命擠壓男孩的胸膛,接著伊倫上前,淹人們退開。牧師用手指掰開男孩冰涼的嘴唇,賜予埃蒙德生命之吻,一吻又一吻,直到海水從他口中涌出。男孩開始咳嗽、嘔吐,他的眼睛茫然無措,充滿恐懼。

又一個重生之人,這是淹神寵愛的明證。每位牧師都有過失敗,即使是“三淹人”塔勒,神圣得足以為國王加冕的人也不例外。可他——伊倫·葛雷喬伊從不失手。他是“濕發(fā)”,他游歷過神靈的流水宮殿,并將那里的光輝傳頌給世人,“起來,”他對吐著積水的男孩大喊,一邊揮打?qū)Ψ铰懵兜谋臣?,“你被淹過,又回到了我們中間。逝者不死。”

“必將再起,”男孩劇烈地咳嗽,噴出更多海水。“再起?!彼麛D出的每個字眼中都蘊涵著苦痛,可這是世界的法則:人必須為生存而斗爭?!霸倨穑卑C傻迈咱勚酒饋?,“其勢,更烈?!?

“從今往后,你屬于神靈?!币羵惛嬖V他。其他淹人聚過來,每人給了他一拳一吻作為加入的贈禮。有人替他穿上那灰藍(lán)綠三色的雜色粗袍,還有人遞給他一根浮木棍棒?!皬慕裢螅銓儆诖蠛#蠛⒈Wo(hù)你劈波斬浪,無畏仇寇,”伊倫道,“我們祈禱你兇猛地?fù)]舞手中的棍棒,勇敢地面對神靈的夙敵。”

直到這時,牧師才望向那三個騎手,他們正一動不動地關(guān)注著他?!笆莵硎苎偷膯幔笕藗??”

斯帕咳嗽幾聲。“我孩提時代就受過了,”他說,“我兒子在命名日時也受過?!?

伊倫嗤之以鼻。沒錯,斯塔法倫·斯帕剛出生就被獻(xiàn)給了淹神,可他明白個中機(jī)竅,嬰兒不過是飛速地在裝海水的木盆里浸一浸,也許連頭都沒打濕。難怪鐵民會被別人打敗征服,當(dāng)初他們可是統(tǒng)治著浪濤聲至的所有土地啊。“那并非真正的受淹,”他告訴頭領(lǐng),“逝者才能再起。好吧,不想證明信仰,你來干什么呢?”

“葛歐得大人的兒子有話對你說?!彼古林钢讣t袍少年。

這男孩看來不超過十六歲?!鞍。闶钦l?”伊倫盤問。

“葛蒙德。葛蒙德·古柏勒,愿能取悅大人。”

“我們應(yīng)當(dāng)取悅淹神。你受過淹嗎,葛蒙德·古柏勒?”

“我在命名日受過,濕發(fā)大人。我父親特意差我來找您,他急著見您?!?

“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葛歐得頭領(lǐng)只管前來便是?!币羵悘聂斔故种薪舆^一個皮袋,袋子里裝滿新鮮海水。牧師拔出塞子,灌下一大口。

“我是來帶你去城堡的?!蹦贻p的葛蒙德騎在馬背上堅持。

他害怕下馬,唯恐弄濕靴子?!拔乙谶@里履行圣職?!币羵悺じ鹄讍桃潦莻€先知,他無法忍受窮鄉(xiāng)僻野的小領(lǐng)主像使喚奴仆一般支使他。

“葛歐得那兒來了只鳥?!彼古琳f。

“學(xué)士的鳥,從派克過來。”葛蒙德確認(rèn)。

黑色的翅膀,帶來黑色的消息?!盀貘f飛越海鹽與堅石而來。如果消息和我相關(guān),現(xiàn)在就說?!?

“只能跟你一個人講,濕發(fā),”斯帕道,“不能當(dāng)著外人說?!?

“這些‘外人’都是我的淹人兄弟,神的仆人,與我無異。我在他們面前沒有秘密,正如我在我們的神靈面前、在神圣的大海面前沒有秘密一樣。”

騎手們交換著眼色。“說吧。”斯帕催促,于是紅袍少年鼓起勇氣?!皣跛懒恕!彼Z調(diào)平板,只有四個字,然而剎那間仿佛連大海都戰(zhàn)栗起來。

維斯特洛有四位國王,但伊倫不用問也知道他指的是誰——統(tǒng)治鐵群島的巴隆·葛雷喬伊。國王死了。這怎么可能?上個月輪時伊倫還見過長兄,當(dāng)時他滿載著掠奪磐石海岸的戰(zhàn)利品返回到鐵群島。在他離開的日子里,巴隆的灰發(fā)已然半白,俯身時肩膀的咯吱聲也比以前響多了,但國王決沒有一絲一毫的病態(tài)。

伊倫·葛雷喬伊的生命搭建在兩根巨柱之上,而今短短四個字就踢倒了一根。我只剩下淹神,愿他能讓我像大海一般堅韌和頑強(qiáng)。“我兄長是怎么過世的?”

“陛下在派克島過橋時摔了下去,撞在巖石上?!?

葛雷喬伊家的堡壘建造于斷裂角岬,堡壘和塔樓都修在從海中伸出的巨巖上,橋梁把派克城各部分連接起來,有巖石雕刻的封閉拱橋,也有長而搖晃的木繩索橋……“這么說來,時值狂風(fēng)大作?”伊倫質(zhì)問。

“嗯,”少年答道,“沒錯?!?

“風(fēng)暴之神卷走了他?!蹦翈熜?。千萬年來,大海和天空進(jìn)行著永不停歇的戰(zhàn)爭。大海孕育了鐵種,并用魚類支撐他們度過嚴(yán)冬,而風(fēng)暴帶來的只有痛苦與悲哀?!拔业拈L兄巴隆國王陛下讓我們重新強(qiáng)大,從而引來了風(fēng)暴之神的憤怒。如今,他正在淹神的流水宮殿中歡宴,美人魚會滿足他所有的需求,而我們將留在這干燥凄寒之地,去繼續(xù)他偉大的事業(yè)。”他塞好塞子,“我會跟你父親大人談?wù)?,從這里到戰(zhàn)錘角有多遠(yuǎn)?”

“六里格。你可以坐我后面?!?

“一人騎比兩個人快得多。把馬給我,淹神會祝福你。”

“騎我的馬,濕發(fā)?!彼顾▊悺に古林鲃犹岢?。

“不。他的馬更好。給我,孩子?!?

少年猶豫半晌,終于還是下馬把韁繩遞給先知。伊倫將黝黑的赤腳踩進(jìn)馬鐙,翻上馬背。他不喜歡馬——這是青綠之地的生物,會讓人變得軟弱——不過情況緊急,他必須趕路。黑色的翅膀,帶來黑色的消息。時不我待,大風(fēng)暴正在醞釀,他可以從浪濤聲中聽出來,而風(fēng)暴所至除了邪惡別無他物?!叭ッ妨执笕说乃は碌穆咽?zhèn)等我。”他告訴手下的淹人們,同時掉轉(zhuǎn)馬頭。

道路崎嶇,越過山丘、樹林和隘口,緊隨一條常在馬蹄下消失無蹤的狹窄小道,延伸,延伸。大威克島是鐵群島中最大的島嶼,它太龐大,以至于島上很多領(lǐng)主的堡壘竟然見不到神圣的大海。

葛歐得·古柏勒正是其中之一。他的居城位于堅石山,那是全島離淹神的國度最遙遠(yuǎn)的地方。葛歐得的臣民在礦山中勞作。在地表之下黑暗的石洞里,很多人由生到死從沒目睹過遼闊的鹽水。難怪他們生活潦倒,性情乖張。

伊倫邊騎邊想,思緒飄到兄弟們身上。

科倫·葛雷喬伊,鐵群島大王,一生留下了九個兒子。哈龍、昆頓和唐納爾為科倫大王的原配妻所生,她是斯通垂家的女人;巴隆、攸倫、維克塔利昂、烏爾剛和伊倫是二房太太所生,她來自于鹽崖島上的桑德利家族;科倫的三房是他從青綠之地上掠來的姑娘,她給了他一個虛弱的癡呆兒羅賓,這是理應(yīng)被遺忘的兄弟。牧師對昆頓和唐納爾都沒印象,他們在襁褓中就死掉了;對哈龍的記憶也很模糊,只記得他灰灰的臉,成天靜坐在無窗的房間里喃喃自語,隨著灰鱗病一天天擴(kuò)展到舌頭與嘴唇,他的聲音也越來越微弱。不,總有一天我們弟兄將會團(tuán)聚,在淹神的流水宮殿里大啖鮮魚,我們四個加上烏爾。

科倫·葛雷喬伊一生留下九個兒子,但只有四個成為男子漢。這是這個寒冷世界的法則,男人從大海捕魚在土地耕作然后死掉,女人躺在鮮血與苦痛的床鋪上擠出短命的孩子。伊倫是四只海怪中最小也最不起眼的一只,巴隆則是最大和最威猛的一只,這個兇猛無畏的人,他生存的一切目的就是為了恢復(fù)鐵種們古老的榮耀。十歲時,他爬上菲林特懸崖,進(jìn)入盲眼領(lǐng)主的鬧鬼塔;十三歲時,他操縱長船和表演手指舞的技巧已能企及島上一流好手;十五歲時,他隨“裂顎”達(dá)格摩去石階列島,參加夏季的掠奪行動。在那里,他首開殺戒,并帶回了頭兩個鹽妾;十七歲時,巴隆擁有了自己的長船。他具備長兄應(yīng)該具備的一切風(fēng)范,雖然他對伊倫只有責(zé)罵。我是個軟弱的人,渾身罪孽,我活該受輕蔑。但寧被勇敢的巴隆責(zé)罵也比作“鴉眼”攸倫的走狗強(qiáng)。雖說歲月和悲傷折磨著巴隆,卻也使他比任何人都更加堅定。他生為領(lǐng)主之子,死時王冠加冕,他被嫉妒的神靈所謀殺,伊倫心想,現(xiàn)在風(fēng)暴來了,這是一場群島從沒見識過的大風(fēng)暴。

騎到深夜,牧師方才在新月下窺見戰(zhàn)錘角尖利的鐵城垛。葛歐得的城堡龐大結(jié)實,筑城巨石采自城后絕壁,城墻下,無數(shù)洞穴和上古坑礦猶如一張張無牙的黑嘴巴。戰(zhàn)錘角的鐵門入夜時分便已關(guān)閉上鎖。伊倫撿起石頭擊門,直到鏗鏘聲吵醒守衛(wèi)。

前來迎接的小子長得很像葛蒙德,那個被他奪了馬匹的少年?!澳闶钦l?”伊倫問。

“葛藍(lán)。我父親在等您。”

大廳陰冷透風(fēng),處處暗影。葛歐得的一個女兒遞給他一角杯啤酒,另一個負(fù)責(zé)翻攪爐火,火堆帶來的煙霧比暖氣還多。葛歐得·古柏勒自己正和一位身穿精致灰袍的細(xì)瘦男子低語,那男子頸上戴著由各種金屬制成的鎖鏈,表明他是來自學(xué)城的學(xué)士。

“葛蒙德呢?”葛歐得劈面問道。

“他走路。把女人趕走,大人,還有學(xué)士?!彼幌矚g學(xué)士。他們的烏鴉是風(fēng)暴之神的寵物,自烏爾的事件后,他也不再信任他們的治療。真正的男人決不應(yīng)選擇被奴役的命運,決不會在咽喉上鍛造一條奴隸的項圈。

“潔西拉,潔溫,離開這里,”古柏勒簡短地說,“你也一樣,葛藍(lán)。莫倫莫學(xué)士留下?!?

“他必須離開。”伊倫堅持。

“這是我的廳堂,濕發(fā),你不要喧賓奪主。學(xué)士留下?!?

他離大海太遠(yuǎn)了,伊倫告訴自己?!澳俏易??!彼麑虐乩照f,說罷便回頭大步離去,黝黑赤腳上的繭疤摩擦著干燥的草席,發(fā)出沙沙聲響。整整半天的騎行看來是白費工夫。伊倫走到門邊,學(xué)士突然清清嗓子,“攸倫·葛雷喬伊坐上了海石之位?!?

濕發(fā)猛然轉(zhuǎn)身。廳內(nèi)寒氣陡增。鴉眼在半個世界之外。兩年前巴隆放逐了他,并發(fā)下毒誓,如果他回來就要他的命?!罢f?!彼硢〉氐?。

“國王去世的第二天他便回到君王港,以巴隆二弟的身份索要巴隆的城堡和王冠。”葛歐得·古柏勒說,“現(xiàn)在他放出烏鴉,召喚所有的船長與每座島嶼的頭領(lǐng),前往派克城給他下跪,尊他為王?!?

“不?!睗癜l(fā)伊倫顧不上斟酌字句,“敬神的人才能登上海石之位。鴉眼只在乎自己的榮耀?!?

“不久后,你也會應(yīng)召前去派克,面見國王?!惫虐乩照f,“巴隆最近跟你談過繼承人的事嗎?”

是的。他們在海中塔上談過,就在那座窗外狂風(fēng)呼號、腳下巨浪滔天的塔樓上。當(dāng)伊倫把他僅存的兒子的情況原原本本地報告之后,巴隆絕望地?fù)u搖頭。“如同我懼怕的那樣,狼仔讓他變得脆弱不堪,”國王說,“我曾祈求神靈,讓他們殺了他,好教他不擋阿莎的道?!痹谶@點上,巴隆是無知的,他在女兒身上見到了自己當(dāng)年的兇悍與狂野,便以為她能繼承自己的事業(yè)。但是他錯了,伊倫試圖說服他?!芭瞬荒芙y(tǒng)治鐵種,即便阿莎那樣的女人也不行?!彼磸?fù)勸告,可巴隆對不想聽的事總是裝聾作啞。

牧師還不及答復(fù)葛歐得·古柏勒,學(xué)士又開了口。“海石之位屬于席恩,如果王子真的死了,便應(yīng)當(dāng)傳給阿莎。這是律法?!?

“青綠之地的律法,”伊倫輕蔑地說,“與我們有何相干?我們是天生的鐵種,大海的兒子,淹神的選民。女人永不能統(tǒng)治我們,不敬神的人更不行?!?

“那維克塔利昂呢?”葛歐得·古柏勒問,“他掌管著鐵艦隊。維克塔利昂會提出要求嗎,濕發(fā)?”

“攸倫是兄長……”學(xué)士插進(jìn)來。

伊倫的一瞥讓他住了口。鐵群島上,無論小漁村還是大城堡,濕發(fā)的一瞥足以讓少女暈厥,教嬰兒閉嘴,足以鎮(zhèn)住這個戴鐵索的奴隸?!柏鼈愂切珠L,”牧師說,“但維克塔利昂更虔誠。”

“他們之間會開戰(zhàn)?”學(xué)士問。

“鐵民不許染上鐵民的血?!?

“你想得很虔誠,濕發(fā),”古柏勒道,“你哥哥跟你可不一樣。他淹了沙汶·波特利,就因為對方聲稱海石之位照權(quán)利應(yīng)當(dāng)屬于席恩。”

“如果他被淹了,那便沒有流血?!币羵愓f。

學(xué)士和領(lǐng)主交換了個眼神?!拔冶仨毐M快給派克答復(fù),”葛歐得·古柏勒道,“濕發(fā),我想聽聽你的建議。怎么說,臣服還是反抗?”

伊倫捻著胡子,陷入沉思。我見識過風(fēng)暴,它的名字是鴉眼攸倫?!皶簳r保持沉默,什么都別答復(fù),”他告訴領(lǐng)主,“我必須為此禱告?!?

“隨你怎么禱告,”學(xué)士說,“都不能改變律法。席恩是法定繼承人,阿莎緊隨其后?!?

“安靜!”伊倫怒吼道,“鐵種受夠了你們這幫戴項圈的學(xué)士唧唧喳喳地恭維青綠之地和青綠之地上的法律。是我們聽取大海的呼喚的時候了,是我們聽取神靈的指引的時候了?!彼脑捯艋厥幵跓熿F繚繞的大廳中,其中的力量讓葛歐得·古柏勒和他的學(xué)士都不敢做聲。淹神和我同在,伊倫心想,他指引著我。

古柏勒邀他在城中過晚,牧師拒絕了。他鮮少在城堡屋檐下就寢,更不會于遠(yuǎn)離大海的地方休息?!拔胰ミ^世上最舒適的地方,那是波濤之下淹神的流水宮殿。我們生來是為了受苦,受苦讓我們堅強(qiáng)。我只要一匹能載我去卵石鎮(zhèn)的好馬?!?

古柏勒樂于獻(xiàn)馬,順便還把兒子葛雷頓派來為牧師引路,以便他盡快穿越山巒到達(dá)海邊。出發(fā)時,離黎明至少還有一個鐘頭,不過他們的坐騎都是性情堅強(qiáng)、步履穩(wěn)健的好馬,所以盡管四周一片漆黑,也沒遇到什么麻煩。伊倫闔上雙眼,默默祈禱,不一會兒便在馬鞍上打起盹兒來。

那聲音悄然而至,那生銹鐵門鏈的尖叫?!盀鯛??!彪S著低語,他猛然醒來,滿懷恐懼。這里沒有鐵鏈,沒有門,沒有烏爾。飛斧切掉了烏爾的半個手掌,當(dāng)時他才十四歲,趁父兄們外出打仗,在家練習(xí)手指舞。科倫公爵的三房來自于紅粉城的派柏家族,有碩大柔軟的乳房和麋鹿般的棕色眼眸。她不用古道來治療烏爾,舍棄了烈火和海水,召來青綠之地的學(xué)士。學(xué)士發(fā)誓說可以把切掉的手指縫上去,他那樣做了,還用了膏藥、藥劑和芳草,可手掌仍在潰爛,烏爾高燒不止。等學(xué)士把烏爾的手鋸掉時,一切都太遲了。

科倫大王沒能從航行中生還,慈悲的淹神讓他在海上過世。回來的是巴隆大王,以及他的兄弟攸倫與維克塔利昂。巴隆聽說了在烏爾身上發(fā)生的事后,立馬以一把切肉刀斬下了學(xué)士的三根指頭,然后命父親的三房太太把它們縫回去。芳草和藥劑把在烏爾身上剛發(fā)生的事又在學(xué)士身上重演了一遍,學(xué)士于迷亂中死去,之后那位三房太太在生產(chǎn)科倫大王的女兒時也因難產(chǎn)過世,母女雙亡。暗自慶幸的是伊倫。作為烏爾最好的朋友和兄弟,他們一起練習(xí)手指舞。是他的斧頭切掉了烏爾的手。

回想烏爾死后的歲月,他仍舊感到羞愧。十六歲時他開始自稱為男子漢,可事實上他常常醉得走不動。他唱歌、跳舞(當(dāng)然不會是手指舞,永遠(yuǎn)不會?。?、講笑話、說相聲、嘲弄別人;他玩笛子、變戲法、比賽騎馬;他的酒量足以拼倒溫奇和波特利全家,或者戰(zhàn)勝哈爾洛家一半的人。淹神給了每人一份天賦,即使是他——沒人比他伊倫·葛雷喬伊撒尿撒得遠(yuǎn)撒得長,每次宴會上他都證明了這點。有回他用自己新造的長船跟人賭一群山羊,他說憑自己的雞巴就可以澆滅大廳的爐火。結(jié)果伊倫吃了一整年的羊,并將船命名為“黃雨暴號”。不過當(dāng)巴隆知道弟弟打算在船首放上什么樣的撞錘時,他威脅要把伊倫吊死在桅桿上。

巴隆首度舉起叛旗時,黃雨暴號在仙女島一戰(zhàn)中沉沒了。史坦尼斯·拜拉席恩將維克塔利昂引入陷阱,摧毀了鐵艦隊,而她被一艘名為怒火號的巨型劃槳戰(zhàn)船撞成兩半。但神靈沒有拋棄他,反而把他送回岸邊,讓漁民活捉了他。他被鐵鏈鎖著送到蘭尼斯港,戰(zhàn)爭剩下的日子都待在凱巖城的地牢里,證明了海怪撒的尿比獅子、野豬和小雞都更遠(yuǎn)更長。

那個人已經(jīng)死了。伊倫被大海淹過又自大海重生,如今他是神靈的先知,凡人嚇唬不了他,正如邪惡不能擊倒他……即使是回憶——靈魂的骨骼也不行。開門的聲音……生銹鐵鏈的尖叫……攸倫回來了。沒關(guān)系。他是牧師濕發(fā),神的寵兒,什么都不怕。

“會打仗嗎?”太陽開始點亮群山,葛雷頓·古柏勒問他,“一場兄弟之戰(zhàn)?”

“只要這是淹神的意旨。不敬神的人將永不能坐上海石之位?!兵f眼會毫不猶豫地開戰(zhàn)。女人不可能擊敗他,即便阿莎也不行,她們的戰(zhàn)場在產(chǎn)床。而席恩,即便他還活著,也沒什么希望,他不過是個喜怒無常的孩子。在臨冬城他證明了自己的價值,但也僅止于此,鴉眼決不等同于史塔克家的殘廢男孩。攸倫的船涂滿紅漆,乃是為了掩蓋無盡的血。維克塔利昂,維克塔利昂一定要成為國王,否則風(fēng)暴就會把我們?nèi)肯麥纭?

太陽升起時,葛雷頓離開牧師,去向居住在深掘廳、鴉刺堡和尸骸湖等堡壘的親戚報告巴隆去世的消息。伊倫一人繼續(xù)前行,沿著石頭小路上坡下谷,隨著大海的臨近,路面也愈加寬廣清晰。每當(dāng)遇見村落,他就停下布道,他也在小領(lǐng)主的院落里停留?!拔覀儊碜源蠛?,終將回歸于大海。”他的聲音如大海般深沉,有巨浪的力量。“憤怒的風(fēng)暴之神將巴隆卷出城堡,摔死了他,如今他正在波濤之下淹神的流水宮殿里歡宴?!彼e起雙手?!鞍吐∪ナ懒?!國王去世了!但新王將回到我們中間!逝者不死,必將再起,其勢更烈!新王將再起!”

聽他布道的人紛紛扔下鋤頭和犁耙,隨他前進(jìn),等濤聲傳來時,馬后已有十幾位徒步的男子。他們被神靈所感動,渴望立時受淹。

卵石鎮(zhèn)是數(shù)千漁民的家園,鎮(zhèn)中有座方形塔堡,塔堡四角都有角樓,漁民們破敗的房屋則胡亂地擠在周圍。伊倫手下那四十個淹人正在鎮(zhèn)內(nèi)等他,灰色沙灘上是他們搭建的海豹皮帳篷和浮木陋屋,這些材料卻是從大海里打撈上來的。他們的手因鹽水而粗糙,因結(jié)網(wǎng)而磨傷,因操槳下鋤揮斧而生繭,但浮木棍棒在他們手中猶如精鋼武器般無可阻擋,那是偉大的神靈在海底的兵工廠為他們打造的神兵。

淹人們在潮線邊給牧師搭了一間小屋。他淹掉新的追隨者后,欣慰地爬進(jìn)去。神啊,他祈禱,用隆隆的浪濤,對我說話,指引我吧,告訴我該怎么做。頭領(lǐng)和船長們正等候您的意旨。誰將取代巴隆稱王?請用海獸的語言對我歌唱,我會仔細(xì)聆聽。告訴我。啊,波濤下的神王,誰有力量對抗派克島的風(fēng)暴?

盡管戰(zhàn)錘角之行讓他十分疲倦,“濕發(fā)”伊倫在浮木小屋中仍無法入眠。他呆呆地望著黑色海草鋪成的屋頂。翻卷的烏云遮蓋了月亮和群星,海面上深沉的黑幕似乎也罩在他的靈魂上。巴隆寵愛阿莎,那孩子有他的影子,可女人決不能統(tǒng)治鐵種。一定得是維克塔利昂??苽悺じ鹄讍桃烈簧粝铝司艂€兒子,維克塔利昂在其中最為強(qiáng)壯,好比公牛,勇敢無畏又忠于職守。麻煩就在于他的忠于職守。弟弟理應(yīng)服從兄長,而維克塔利昂不是那種會破壞慣例的人。但他恨透了攸倫,自從那女人死了以后……

門外,在淹人的鼾聲和海風(fēng)的慟哭之下,他能聽見波濤的拍打,神靈的戰(zhàn)錘在召喚他上戰(zhàn)場。于是伊倫爬出小破屋,踏進(jìn)冰冷的夜里。他赤身裸體地出來,蒼白消瘦而高大,他又赤身裸體地走進(jìn)漆黑的遼闊鹽水中。海水有如玄冰刺骨,他卻決不會在真神的愛撫下退縮。一陣海浪撞上胸膛,他搖搖晃晃,下一個浪頭沒過腦袋,令他嘗到海鹽的味道。神靈圍繞著他,他耳邊回蕩著榮耀的歌謠??苽悺じ鹄讍桃烈簧粝铝司艂€兒子,我是其中最差勁的一個,像小姑娘般無能和軟弱……不再是了。那個男人已經(jīng)受淹,真神讓我堅強(qiáng)。冰冷的鹽水環(huán)住他,擁抱他,穿透他軟弱的血肉,刺痛他的骨骼。骨骼,他心想,靈魂的骨骼。巴隆的骨骼,烏爾的骨骼。真相在于骨骼,血肉會腐爛,骨骼將永存。在娜伽的山丘上,灰海王大廳的骨骼……

濕發(fā)伊倫掙扎著回到岸上,身影依然消瘦蒼白,他顫抖不休,卻比踱進(jìn)大海時睿智多了。因為他在骨骼中找到了答案,未來的路清楚明白地擺在眼前。寒夜如此凄冷,當(dāng)他大步邁回小屋時,全身都在冒氣,然而他心中燃燒著熊熊火焰。這一次,他須臾間便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連鐵門鏈的尖叫也沒能吵醒他。

醒來時,天已大亮,刮著風(fēng)。伊倫在浮木篝火邊享用了蛤肉海草湯。剛喝完,梅林就帶著六七個守衛(wèi)從塔堡上下來,他是專程來找伊倫的?!皣跞ナ懒?。”濕發(fā)告訴他。

“是啊。我那兒有鳥來過?,F(xiàn)在又來了一只,”梅林禿了頭,身材圓胖,他居然按照青綠之地的規(guī)矩給自己加上“伯爵”的頭銜,穿起天鵝絨和毛皮的盛裝?!耙恢徽傥胰ヅ煽?,另一只要我去十塔。你們這幫海怪的手臂真是太多了,想把人撕開還是怎的?算了,你怎么說,牧師?我和我的長船該上哪兒去?”

伊倫皺起眉頭。“你說十塔?哪只海怪召你去那邊?”十塔城是哈爾洛大人的家堡。

“阿莎公主。她已帶著她的船回來,‘讀書人’放出烏鴉,召喚她所有的朋友前去哈爾洛家聚會,他聲稱巴隆的意思是讓她坐上海石之位?!?

“淹神才能決定誰坐上海石之位,”牧師道,“跪下,接受我的祝福。”梅林“伯爵”撲通下跪,伊倫打開水袋,將海水倒在他光禿的頭頂上?!盀槲覀兌苎偷臒o上之神啊!讓您的仆人梅德瑞德自海中重生。給予他海鹽的祝福,給予他堅石的祝福,給予他鋼鐵的祝福。”海水嘩嘩地流下梅林肥厚的雙頰,浸濕了胡須和狐皮斗篷?!笆耪卟凰?,”伊倫完成儀式,“必將再起,其勢更烈?!泵妨制鹆⒑?,伊倫告訴他,“別動,聽我說,你有幸傳播神的意旨?!?

此刻“濕發(fā)”伊倫就站在岸邊,三尺之外即是浪濤日夜無情拍擊的花崗巨巖。他站得很穩(wěn),好讓神靈看著他,傾聽他的話?!拔覀儊碜源蠛?,終將回歸于大海,”他開始呼喚,正如之前千百次做過的那樣?!皯嵟娘L(fēng)暴之神將巴隆卷出城堡,摔死了他,如今他正在波濤之下歡宴?!彼吲e雙臂?!拌F國王去世了!但新王將回到我們中間!逝者不死,必將再起,其勢更烈!”

“新王將再起!”淹人們齊聲高喊。

“他一定會。他必定會??伤钦l?”濕發(fā)頓了半晌,唯有波濤在回應(yīng)。“誰將成為我們的王?”

淹人們互擊浮木棍棒。“濕發(fā)!”他們高呼,“濕發(fā)國王!伊倫國王!我們要濕發(fā)!”

伊倫搖搖頭?!叭绻晃桓赣H有兩個兒子,他給了一個兒子斧頭給了另一個漁網(wǎng),他想讓誰成為戰(zhàn)士?”

“斧頭給戰(zhàn)士,”魯斯吼回去,“漁網(wǎng)給漁民。”

“是啊,”伊倫說,“神靈把我?guī)нM(jìn)浪濤下的深海,淹掉了我身上的無用之物。當(dāng)我歸來時,他賜予我雪亮的眼睛、敏銳的耳朵,還有專門為他傳播意旨的嘴巴。我是他的先知,我將真神的律令告喻給那些遺忘了他的人。我不能坐上海石之位……鴉眼攸倫也不能。因為我聽到了神靈的話語,他說:不敬神的人將永不能坐上海石之位!”

梅林環(huán)抱手臂,“如此說來,是阿莎?是維克塔利昂?告訴我們,牧師!”

“淹神會告訴你們,但不是在這里?!币羵愔钢妨址逝值拇蟀啄?。“別看我,也別去想世人的律法,去聽大海的聲音。升帆劃槳吧,大人,去老威克島,你,以及所有的頭領(lǐng)與船長。目的地不是派克城,別去向不敬神的人屈膝,也別去哈爾洛家與婦人結(jié)交。你們要直向老威克島,到灰海王大廳矗立的地方。以神圣的淹神之名我召喚你,召喚你們所有人!離開廳堂與房屋,離開城堡與塔樓,到娜伽山丘召開選王會!”

梅林張口結(jié)舌?!斑x王會!選王會已有……”

“……無數(shù)個世紀(jì)不曾召開了!”伊倫咬牙切齒地高叫,“但在黎明之紀(jì)元鐵民們選出自己的王,推舉最有威能的人。該回到古道上了,如此方能重新偉大。請記得,是選王會為我們的至高王‘鐵足’烏拉斯戴上了浮木王冠?!獗恰骼梗せ魻?,‘老海怪’,他們統(tǒng)統(tǒng)是被選王會選出的。從選王會中,我們將找到真正的王,來完成巴隆未竟的事業(yè),奪回我們的自由。我再重復(fù)一遍,別去派克,別去哈爾洛的十塔,去老威克,找到娜伽的山丘和灰海王大廳的骨骼。在那個神圣的地方,當(dāng)月亮被淹,又重新盈滿之后,我們來決定真正的王,敬神的王!”他把骨瘦如柴的雙手高高舉起。“聽??!聽那浪濤的聲音!聽那神靈的呼喚!他正在對我們說話,他說:我們將從選王會中得到真正的王!”

咆哮聲四起,淹人們互擊棍棒?!斑x王會!”諾京吼道,“選王會,選王會。選王會中得到真正的王!”他們的喧鬧猶如雷霆,派克島上的攸倫一定能聽到,烏云宮殿里的風(fēng)暴邪神也一定能聽到?!皾癜l(fā)”伊倫明白自己出色地完成了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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