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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離人淚(4)

凌主祭錯身窗邊,站在窗柱后向外覷看。雖說來者不善,但是以她目前的處境,善者也未必不來。她的“界”還在慢慢向外延伸,卻并沒有感受到絲毫肅殺之氣,精神如弓弦般繃緊,然而片刻之后,喬杉夜忽然莞爾,輕呵一聲,“界”隨即向內收回。

窗紗于同時飛揚而起,一道緋紅色的纖影倏地劃破了屋內的黑暗,逆著幽潔的月光,輕捷地落在綿軟的氈毯上,猶如悠然飛落的木槿花瓣,全無聲息。

“多謝主祭大人收斂了‘界’。”破窗而入的女子雙手交插于胸前,向她行了撫國的禮儀,感激地說道,“感念主祭大人對在下的信任。”

“方才的尺八可是您吹的?”喬杉夜問。

“正是,《葭莩調》,撫國的名曲。”

“《葭莩調》并不是撫國名曲,‘葭莩’是葦莖內的薄膜。撫國的文化衍生自大漠,怎么可能歌詠水泮的蘆葦?《葭莩調》實際是宮國的古曲,傳入撫國之后,旋律和節奏上有了出入,便被撫國人視為己物。而在宮國,除卻一些民間游伶還有傳承,正統的樂師都已經極少演奏。方才我仔細聽辨,您并不是演奏錯誤,而是吹奏了古老的宮國版本。您的《葭莩調》是刻意吹給我聽的,這個中意思我懂了,也就收斂了對您的戒備。請問……”凌主祭打量一番對方的著裝,發覺是春官府女官的緋色細紗裙裝。主祭問道,“您是誰?”

“在下名叫采彩,是春官府司設局女官。”采彩年約二十五六,有著溫潤白皙的面龐,一雙蛾眉如遠黛般清婉,不似撫國人的高眉棱給人以壓迫感。

“請問師氏有何貴干?”凌主祭的語調細軟,眼中的警覺之色卻始終未減。撫國都城戟天之所以得名,就是因為招搖山如戟一樣刺破蒼天,她被囚禁在招搖山山頂的重霄宮中,就猶如背負起萬鈞亡國的恥辱站在長戟的鋒芒上。她是刃尖上的人,刃尖上的人不允許有絲毫懈怠。

“在下是來幫助凌主祭的。”采彩開門見山,“幫助主祭逃離重霄宮。”

“哦?”凌主祭柳眉輕挑,說道,“其實撫國試探我是否還安分的探子也可以這么說。而且《葭莩調》的古本,只要查閱古譜就可以找到,您方才吹得并不嫻熟,足見是才學會不久。”

“可惜采彩并非撫國人,也非貴國子民。采彩是久仰宮國凌王恩威,想在有生之年報凌王厚德之恩。”言罷,采彩輕輕將紗裙的衣領拉開一點,胸前的皮膚上,一道深刻如剜的傷痕嵌在雪白的肌膚中,從鎖骨窩下起始,循著任脈的走向一直延伸向胸口。傷痕綻裂在皓玉一般的肌膚上,宛若鏤刻在白璧上的一道古老咒符。

那種奇特的傷痕只在明人身上顯現,會在他們“成身”的當日出現在男子的前額或女子的胸前。裂痕的出現標志著他們從此享有神明一般的長生,也標志著他們無法改變生而卑賤的身份。

采彩整理好衣襟,用十指輕輕抵住自己胸前的裂痕,又將手向前送出。這是明人的“獻手禮”,在他們致敬時使用。采彩一邊向凌主祭施禮,同時溫順地說道,“不瞞主祭大人,采彩是明人。”

明人,身體里流淌有天帝的血液,太陽神羲和與月神望舒的后裔,這個種族擁有天神一樣永恒的生命,卻被天樞帝崇宣認定為是有悖大道真理的民族。

一萬兩千年前,在明人的主神——太陽神羲和與月神望舒相繼歸天之后,天樞帝秉承天意討伐業海上的明族。皇后宓妃在征戰中陣亡,天樞帝為此暴怒,下令屠殺明族二十余萬,并勒令他們萬世為奴仆,永遠不可重返業海家園。

如今八國的蒼茫大地上,明族是最為神秘也是最為卑賤的存在,他們沒有屬于自己的立錐之地,他們雖然擁有永恒的生命,卻比這個世間的任何種族更加朝不保夕。他們就好比擁有長牙的公象,擁有翠羽的孔雀,造物之主出于善意的饋贈,卻終成其被殺戮的原因。明人血脈中流淌的是天帝之血,血液中的神性散發出誘人的甜膩香氣,時刻撩撥著獵食者的野心。在一些人看來,那種甜膩是爭雄者手中無上的力量,在另一些人開來,那種甜膩是權謀者指間無盡的財富。

凌主祭低聲嘆息,隨即問道:“采彩是重霄宮中的細作嗎?”

“是的。”采彩直言不諱。

“既然如此,為何不繼續雌伏以待,又何必為我涉險?又或者說,我被囚于重霄宮已不是一朝一夕,您何必在今日?”

“報恩!”采彩說道,“凌王陛下待明族親善仁愛,是其他君主遠不能及,對此明族上下無不為此感恩戴德。滴水之恩尚應涌泉相報,更何況是厚生之德?明族雖不克襄助貴國克復失地,但也希望銜環結草……”

“罷了。”凌主祭眉宇一沉,打斷了采彩的陳詞,“既然以這種方式會面,你我都希望坦誠相待,所以您大可不必砌詞,我只想聽真相!”依舊是低緩而謙和的聲音,卻已經帶有魄力與威嚴。

“到底是一國主祭。”采彩心念。

她隨即俯身長拜,說道:“希望凌主祭離開重霄宮,這就是采彩的心意。”

“其實是各取所需吧?”凌主祭笑了笑,說道,“您請講,如果我能幫助你們,就證明我還是有用之人。”說話之間,她友好地向采彩伸出手臂。采彩最初沒有表示,但是片刻之后,主祭看到采彩的眼眸中漸漸噙有兩汪碎銀,在月色的映照中,搖顫如風中幽燭。

“相信我,我真的愿意助一臂之力。”凌主祭篤誠地說道。

“那就請主祭救救我的同胞吧!”采彩像一片秋風中飄零的紅葉,膝下一軟,跪伏在主祭衣擺前,哀聲訴道,“采彩得到了可靠消息,賀王發現煜州一帶有明族勢力興起,正準備舉兵前往鎮壓。采彩已經警示過遠在煜州的族人,并打算在元夕節當日潛入冬官府盜取這次行動計劃,可是采彩擔心這一點先機面對撫國鐵騎也不過是杯水車薪。”

“這件事我也略有耳聞。”凌主祭道,“其實賀王的目并不僅僅是明族,撫國煜州毗鄰我國泊州,而泊州的寒氏一族曾經是抵御撫國入侵最為中堅的力量。賀王看似針對明族,但此舉的真正目的只怕是警示我國泊州,我想泊州一定是不小心暴露了勤王之心吧。”

“這個,采彩感佩泊州寒氏對凌王的赤誠,但是我的族人……”采彩有些哽咽。

“賀王有意以儆效尤,采彩你之所以希望我逃走,是因為如此一來,賀王的精力一定著重于如何搜捕我這個潛逃犯,而松懈對明族的鎮壓,如此你的族人也有機會提前轉移。是又不是?”凌主祭大度地笑笑,并無嗔怪之意。

采彩默然。

“其實您不必心中負愧,想拯救族人的心意我很感動,而且其實我也早有逃離這樊籠之意,只是賀王謹小慎微不予我半點可趁之機。如今采彩愿意鼎立相助,倒是我,是我應該感激才對。”凌主祭善意地說。

采彩道:“主祭大人您謬贊了,并非采彩高風,采彩之所以這樣做,也是因為心中有很多重打算。”

“嗯?這我便不太懂了……”

“總之采彩已有謀劃,一切的一切就請您全力配合。”采彩提衣站起,錯步上前,附在主祭耳畔低語一番。

驀地,喬杉夜瞠目一驚。

采彩隨即退在一側,低垂著頭,臉上寫滿凄惶,而一直泓噙在眼瞼中的兩汪明亮,也終于像沃雪一般消融,采彩哀求道:“請您務必應允,因為在這重霄宮中,采彩并不是孤身一人!”

“可是……”凌主祭結舌,愕然看著采彩,“如果我答應,您豈不是……”

“我不怕!”采彩柳眉一揚,她的淚痕分明未干,可是凌主祭驀地感到一股凜然之氣灼然撲面。分明是夏花一般柔美的女子,身上卻迸發出宛若鐵魂斗士般的無畏與信念,就在采彩纖秀的身軀內,主祭感受到有一種熊熊信念之火在燃。

采彩堅定地說道:“明族沉睡了八百年的魂夢即將重生,我們的血脈中流淌著赤色的海水,太陽神與月神光輝的照耀下,明族的信仰與靈魂同在!”

“可是,采彩……”那種凜冽之氣讓凌主祭為之一震,聲音也隨之有些顫抖,“可是,我怎么可以……”

“日后貴國光復之時,明族上下必會窮心劇力。”采彩決然說道,“所以,望主祭大人成全!”

喬杉夜無言相對,她可以拒絕一個人的請求,卻斷不能拒絕一個民族的信仰。凌主祭的目光在采彩與桌案上尚未完成的那一卦間游移,似有千頭萬緒在心中混戰。也不知過去多久,終于她眉峰一挑,仿佛有一把豁然出鞘的快刀,斬斷了心中亂麻。凌主祭道:“五陰爻再添上一筆上九是‘剝’卦,艮山在上,坤地在下,高山屹立于大地,歷經風雨侵蝕,山石崩離,于是世事變遷,王朝演替……已經不需要在卜問下去,與其詢問天意,不如直面反擊!”

斜暉交映,倒影澄鮮。九微間吐,百枝交布。聚類炎洲,跡同大樹。競紅蕊之晨舒,蔑丹螢之昏騖。

古時的文人墨客在賞燈后有感而發,大筆一揮,豪書元夕燈會的火樹銀花。時至今日,這些夸麗的詞藻用來描繪戟天城中的元夕勝景依舊是恰如其分。然而重霄宮中穹頂毗連、塔尖聳峙,拱券與立柱之間的敷彩描金,無不是撫國風格的彩繪紋飾。這樣一座殿宇被俘虜自宮國與延請自穆國的匠人所制造的燈彩裝飾一新,奢麗之中多少有些畫虎類犬。

陬月(正月)十五,一年之中的第一個白月之夜,也預示著一年之復始,大地回春。

在遙遠的北方穆國,每年的這一夜,國都潮銜城中必然花燈如晝,人們點起彩燈萬盞,在皓月高懸的夜晚相互慶賀。而今夜撫國重霄宮大昭明臺上,也是一番歡慶景象。高大的燈輪、燈樓、燈樹交錯林立,欲與星月的光輝爭衡,還有造型各異的巨型燈塔,每一座都高達百余尺,把大昭明臺輝映得光鮮璀璨。

除燃燈之外,歌舞之后還要放煙火助興,火花在夜幕中綻開,今夜的戟天注定是一座不夜之城。不論這座城市的角落中還暗藏有多少貧窮和破敗,今夜都會被漫天的光輝粉飾得一干二凈。

一團融融祥和的氣氛中,凌主祭獨坐在一處幽閉的角落,在這歡慶的氣氛中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她遠望著那些浮泛的流光溢彩,心中不覺泛起一點譏嘲。撫國賀王真不愧是穆國左丞相忠實的擁躉,就連撫國傳統的拜火節也未見得這般興師動眾。

凌主祭慢慢啜飲了一口角觥中的龍膏酒,黑如純漆的燒酒刺激著舌尖和喉嚨,再被清涼的夜風一吹,讓她的頭腦明鏡般透亮,很多往事便如漲水般漫上腦海。

她撟首望向被耀目燈火所羞煞的漫天星斗,忽然覺得原來與人類制造的光明比較起來,夜幕中的星與月是那么得黯淡。

很久之前,她最珍視的人曾經指著這片昏暗的星天,對她說道:“你看,看那排列成杓狀的七顆北辰,杓柄最末的那一顆就是我們的主星‘搖光’,‘搖光’又叫做‘招搖’。等‘那個人’回來的時候,‘招搖’的星芒將被重新點亮!”

對著廓落的茫茫夜空,她忽然覺得點亮“招搖”的并不是那個已經沉寂了八百年的人,點亮“招搖”的將是其他星辰的光芒。在她的信仰之中,天上的星星是逝者的靈魂,而熠熠星光,便是歷經死亡也無法泯滅的信仰的光亮……

為了慶祝盛典,清搖公主護愛染不得已換上了穆國的服飾。

穆國的衣飾端麗溫婉,三重衣襟,深衣曳地,大袖飄過之處雍容華貴,儀姿不凡。可是在清搖公主看來,那些重重疊疊的交領像是勒在脖頸上的索套,讓她像一只彀中的獵物那樣喘息不得。

每當被這些索套套住,護愛染便不禁要想,已經穿上這樣繁復的衣飾,燕胥宮中的穆國公主不必再穿鶴氅其實也是一種幸運。

此時,她正在纏著大家幫她射燈虎。

和穆國的習俗一致,謎語被寫在絹帶上,懸在五光十色的彩燈下,稱為“燈虎”。

賀王預先有令,今夜猜中燈謎最多者,可以得到親賜的“胐胐”。撫國不產胐胐,這只胐胐是白國貞王饋贈撫國的賀禮,形如貍貓,生著一條毛茸茸的白尾巴,每一個見到它的人都忍不住想要抱一抱。

據說飼養胐胐可以使主人忘憂,是白國士卿階級最喜愛的寵物,不過因為其價格昂貴,即使在富庶的東方白國也鮮有貴族豢養。

護愛染悄悄去看過那只胐胐,可愛的模樣像個毛絨球一樣。其實她心中一直覺得“雪團”這個名字不錯,但是原先不知道安放在什么小動物身上為好。而且老師的生日快到了,胐胐出現之前,她苦惱于究竟送什么生日禮物,胐胐出現后,這個問題可以迎刃而解。綜合上述,她覺得這只胐胐就應該最終屬于自己。只可惜謎語多數不簡單,她不得已只好在人群中東奔西跑,仰賴集思廣益。

一陣煙花雨過后,蘇流纓在千呼萬喚中登場。“北方第一舞伎”的噱頭不假,舞姬的美驚世駭俗,就連凌主祭這樣世間罕有的人物,都不禁為蘇流纓的美艷所深深折服。

舞伎起舞之時,纖細的腰肢就仿佛風中搖曳的蒲柳,分明柔若無骨,卻并無形銷骨立的羸弱感。她以粹白色纻麻作衣,長及七尺的白綃為袖,輕盈靈越的身姿仿佛金風輕拂之下的白菊花瓣,花盞含露微搖,疑似下一個瞬間便要隨風飄零,讓人不得不將視線全部系在她身上,以防交睫的瞬間,她便會幻化于無蹤無形。

相傳,蘇流纓長得像世間第一美人——穆國沛主祭洛有齊。天朝主祭之面恐怕畢生無緣得見,所以對于那些潮銜勾欄瓦肆中的市井文雅風騷之士,蘇流纓的顰與笑就仿佛是月的朔與望,即使不勾魂也足以攝魄。

舞伎今日所舞名曰《白纻舞》,屬于溫婉飄逸的清商之舞。舞者羅袖舞衣,裙裾生風,足踏珠靴,腰垂環佩。最妙的是長袖搖曳生姿,“掩袖”、“拂袖”、“飛袖”、“揚袖”盡態極妍,慢轉時雙袖徐揚,如楊柳飛絮,勁舞時展袖迅疾,似梨花飄雪,節奏由徐緩轉為急促,舞姿卻愈發靈動綽約。場下撫國公卿無不學著穆國文士的樣子擊節嘆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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