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書名: 大明王朝1566(全集)作者名: 劉和平本章字數(shù): 3281字更新時間: 2016-11-30 16:25:00
呂芳正顔說道:“我再教你武官們說的那句話——‘置之死地而后生’!你打死了周云逸,不只是裕王,還有很多人都恨你,這不錯??赡阋鯓幼屗麄兠靼字茉埔莶皇悄愦蛩赖?。留在宮中你就沒有這個機會??次掖竺鞯臍鈹?shù),這皇位遲早會是裕王的,到了那一天,你才真是個死呢!聽我的,我現(xiàn)在以皇上的名義派你到裕王府做皇孫的大伴,你要夾著尾巴,真正讓裕王和他府里的人重新看待你。如果真有裕王入主大內(nèi)的那一天,干爹這條老命還要靠你?!?
說到這里,呂芳的眼中竟然閃出了淚花。
馮保一下跪趴了下去,號啕大哭起來,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沒有明白呂芳的一番用心。
從寅時到現(xiàn)在,短短的幾個時辰,裕王朱載垕卻像過了幾十年般漫長。玉熙宮御前會議的抗爭,在前一天晚上高拱和張居正就告訴了他。偏就在寅時末側(cè)妃李氏突然臨產(chǎn)了,近兩個時辰只聽見李妃難產(chǎn)的嚎叫。寢宮外殿的裕王由王府詹事譚綸陪著,繞室彷徨。一面憂急李妃的生產(chǎn),一面忐忑著徐階、高拱、張居正他們的安?!,F(xiàn)在,世子平安誕生,待看到徐階、高拱、張居正冒著雪也安然來到,而且是奉旨前來賀喜,裕王那顆極度緊張的心一放下來,身子也仿佛一下子虛脫了,坐在寢宮外殿正中的椅子上想站起來給師傅們還個半禮,竟沒能站起來,只好欠了欠身子,虛伸著手:“請起,師傅們都請起,能回來就好……”
幾把椅子圈成一個圓圈,圍著中間一個白云銅的火盆,徐階、高拱起身在裕王的右邊坐下了,張居正還有譚綸在裕王的左邊坐下了,君臣圍爐向火,互相望著,幾許感慨此時竟不知從何說起。
“徐閣老和肅卿兄、太岳兄不知道,這幾個時辰王爺是怎樣過來的?!弊T綸挑起話頭時眼睛已經(jīng)有些濕潤,“王妃在寅時便開始臨產(chǎn),兩個時辰接生嬤嬤都沒能接下來,是突然想起府里有李時珍去年留下的催生丹,取了來給王妃灌服下才保住了母子平安?!?
徐階、高拱、張居正這才關(guān)注地打量面色依然蒼白乏力地坐在中間圈椅上的裕王。
譚綸接道:“這邊王妃難產(chǎn),王爺還要惦記著你們,冒著雪到大門外看了幾次。真怕這次你們有誰回不來呀。”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無非像周云逸那樣,把這條命獻給大明就是?!备吖罢f這話時一股豪氣,“王爺喜誕了世子,我大明朝就中興有期。我們這些人,死了一個還有一個。坐在這個位子上,此時還不爭,倒不如死了好?!?
“可大明朝也就你們這些元氣了。”裕王似乎恢復(fù)了些力氣,伸手拿起銅盆上那把銅火鉗撥弄了一下炭火,聲音由于疲憊仍然細弱,“要是朝廷連你們幾個都沒有了,我真不知道還有誰能輔佐皇上匡正時弊?!?
“皇上還是圣明的。”徐階接言了,“不至于會出現(xiàn)那樣的后果?!?
高拱道:“可今天這個結(jié)果也沒好到哪里去。王爺,說出來讓人灰心,去年那些爛賬全都報了?!?
“今年總算有了一個好的開頭?!毙祀A又接著說道,“開支控制了,沒有再給百姓加賦稅。但愿浙江改農(nóng)田為桑田的事能辦好。”
“辦不好的?!睆埦诱婚_口便十分明確。
裕王和譚綸都望向了他。
張居正向裕王解釋:“在御前,嚴嵩提了個方略,要將浙江百姓一半的農(nóng)田改成桑田,說是只要今年江浙能多產(chǎn)二十萬匹絲綢,就能彌補國庫的虧空。當時我們就想到,他們這是又想出了一個名頭借機兼并浙農(nóng)的田地。利令智昏,全不想一個省一半的百姓失去田地,又是倭寇鬧事的地方,不出數(shù)月大亂將至。”
“你們當時為何不向皇上陳奏?”裕王一聽便又急了。
高拱答道:“嚴嵩的話一落音,皇上立刻便準了旨。同時恩旨農(nóng)田改成桑田以后不得加征賦稅?;噬显趺匆簿筒幌胍幌?,這個方略一旦推行,嚴黨在浙江的那些心腹立刻便會勾結(jié)富商巨賈不要命地爭買百姓的田地?!?
“高大人、張大人所慮極是?!弊T綸接話了,“農(nóng)田改成桑田以后且不加稅,一畝桑田比一畝農(nóng)田的收成便要高出五成以上。這些桑田如果都在浙江那些官商手里,從種桑養(yǎng)蠶到織成綢緞中間便又能省去了買絲的環(huán)節(jié),利潤可想而知?!?
張居正:“子理說得透徹,嚴嵩提這個方略一多半是為了彌補他們造成的國庫虧空,不一定有這些算計??蓢朗擂麄儜Z恿嚴嵩提這個方略前事先準定已有了詳細的圖謀?!?
“不能讓他們得逞!”高拱站了起來,“當時沒能奏阻,下邊我們也得想法子補救,不能讓這個弊政在浙江施行?!?
“怎么能阻止他們?從朝廷到浙江都是他們的人。徐師傅,你老怎么想?”裕王望向了一直沒有吭聲的徐階。
徐階只向裕王欠了欠身子,卻將目光望向了張居正:“太岳有沒有具細的想法?”
張居正沒有立刻接言,而是想了想才答道:“浙江也不是鐵板一塊,嚴黨的人里也不是沒有心存良知的人。要撕開一個口子,有個人我看可以爭取?!?
“誰?”高拱立刻問道。
張居正接道:“當然得是能擔大局的人。”
“你說的是胡宗憲?”高拱緊接著又問道。
“正是此人?!睆埦诱V定地答道,“他是浙直總督,又兼著浙江巡撫,不只嚴嵩,皇上也十分信任他。我們要是有人能說動他,讓他向嚴嵩和皇上剖陳利害,這個弊政就有可能無疾而終?!?
“太岳,書生之見?!备吖傲⒖滩灰詾槿涣?,“他這個浙直總督可是從知府任上在嚴嵩手里一步一步拔擢上來的。不是說哪棵樹都不能挪,胡宗憲這棵樹的根可是深埋在嚴嵩府里,你想挪他也挪不過來。”
裕王這時竟將目光望向了譚綸。
“我看太岳的這個想法可以深談。”譚綸接道,“王爺知道,幾位大人都知道,胡宗憲曾經(jīng)和我有深交,他這個人在大事上還是有見解的。從他當浙直總督這幾年來看,雖然臺面上都順著嚴嵩和嚴世蕃,但牽涉到朝廷大局他總能穩(wěn)住。”
高拱不以為然:“就算這樣,誰去爭取他?疏不間親,他會聽我們的?”
張居正接道:“當然不能直接讓他聽我們的,但可以派個人到他身邊讓他明白利害得失?!?
“派哪個人去?”裕王本是望著張居正,見張居正的目光一直望著譚綸,立刻便明白了,也轉(zhuǎn)望向了譚綸。
譚綸只好接言了:“這就不用問了。要去當然是我去??煽偟糜袀€職分,讓我名正言順地待在胡宗憲身邊,才有機會向他進言。”
所有的人都一振,互相交換著目光。
“我看這步棋可以一試,有譚子理在胡宗憲身邊,爭一分是一分?!痹捳f到這樣的實處徐階謹慎表態(tài)了。
“那就讓子理先到胡宗憲身邊去。”裕王撐著圈椅的扶手站了起來,“只要能喚起胡宗憲心中那點良知,大局或不至于不可收拾。”
“不能夠只為了收拾破局?!睆埦诱ぐ浩饋恚蜃T綸,“子理,你這一去,還想不想回來?”
譚綸一怔,反問道:“什么叫想不想回來?”
張居正回道:“想回來就一定要在浙江燒起一把大火,然后將這把火從浙江燒到京師,燒到嚴嵩、嚴世蕃他們身上來。如若不能,你也無顏回來見王爺,或者自己就倒在了浙江。想清楚了,你去還是不去?”
“太岳這話問得好!”高拱立刻拍膝站了起來,“要么不去,要去就不是什么爭一分是一分!”
裕王被二人的話說得立時緊張起來,又望向了徐階。徐階倒不在意兩個后進在裕王面前否定了自己,但畢竟自己才是這幾個人甚至全大明朝清流的定盤星,遠憂近慮自己都得把著:“切記住,浙江管絲綢的可是司禮監(jiān)下轄的江南織造局。”
“師傅慮的是。”裕王立刻被提醒了,目光虛望著前方,“倘若牽涉到織造局,便牽涉到宮里,牽涉到皇上。譚子理還是不要去了?!?
張居正、高拱二人的激將,譚綸在意料中,雖事關(guān)自己的生死,他倒也并不看重,大丈夫要真能如此轟轟烈烈干他一場,馬革裹尸本是應(yīng)有的歸宿。但徐閣老一句江南織造局引出裕王的驚怯,卻使譚綸從心底處冒出一絲酸楚——裕王說這話時顯然不是擔心自己的生死,而是深懼司禮監(jiān),深懼皇上。
這一點剜心的酸楚反倒激起了譚綸的去志,他目光深望著裕王:“王爺放心,臣這一去決不會牽涉到宮里,更不會牽連到王爺和諸位。只要吏部能給我一紙浙直總督署參軍的任命,明天我就啟程?!?
裕王本是極敏感的人,徐階、高拱、張居正又何嘗聽不出看不出譚綸說這番話時心底的潮涌。一時,大家都有些尷尬,全黯在那里。
譚綸反而笑了一聲:“王爺,今天可是正月十五,賞我一碗元宵吧?!?
這就有些“今日別燕丹”的味道了。不只裕王,徐階、高拱、張居正都不禁心中五味雜陳,一齊望著譚綸。
恰在這時,一個宮女從里間出來了:“王爺,王妃說,都午時末了,是不是該給各位大人上元宵了?”
“上元宵……立刻上元宵……”裕王的聲音有些沙啞,沙啞中難掩幾分哽咽。
“再上壇酒吧?!备吖按舐曊f道,“我們陪譚子理喝!”
——他竟忘了,自己一行是奉旨來恭賀世子喜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