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妻妾成群(3)
- 妻妾成群(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原著)
- 蘇童
- 4852字
- 2017-01-13 13:14:07
花園里秋雨蕭瑟,窗內的房事因此有一種垂死的氣息,頌蓮的眼前是一片深深的幽暗,惟有梳妝臺上的幾朵紫色雛菊閃爍著稀薄的紅影。頌蓮聽見房門外有什么動靜,她隨手抓過一只香水瓶子朝房門上砸去。陳佐千說你又怎么了,頌蓮說,她在偷看。陳佐千說,誰偷看?頌蓮說是雁兒。陳佐千笑起來,這有什么可偷看的?再說她也看不見。頌蓮厲聲說,你別護她,我隔多遠也聞得出她的騷味。
黃昏的時候,有一群人圍坐在花園里聽飛浦吹簫。飛浦換上絲綢衫褲,更顯出他的倜儻風流。飛浦持簫坐在中間,四面聽簫的多是飛浦做生意的朋友。這時候這群人成為陳府上下關注的中心,仆人們站在門廊上遠遠地觀察他們,竊竊私語。其他在室內的人會聽見飛浦的簫聲像水一樣幽幽地漫進窗口,誰也無法忽略飛浦的簫聲。
頌蓮往往被飛浦的簫聲所打動,有時甚至淚漣漣的。她很想坐到那群男人中間去,離飛浦近一點,持簫的飛浦令她回想起大學里一個獨坐空室拉琴的男生,她已經記不清那個男生的臉,對他也不曾有深藏的暗戀,但頌蓮易于被這種優美的情景感化,心里是一片秋水漣漪。頌蓮躑躅半天,搬了一張藤椅坐在門廊上,靜聽著飛浦的簫聲。沒多久簫聲沉寂了,那邊的男人們開始說話。頌蓮頓時就覺得沒趣了,她想,說話多無聊,還不是你誆我我騙你的,人一說起話來就變得虛情假意的了。于是頌蓮起身回到房里,她突然想起箱子里也有一管長簫,那是她父親的遺物。頌蓮打開那只藤條箱子,箱子好久沒曬,已有一點霉味,那些棄之不穿的學生時代的衣裙整整齊齊地摞著,好像從前的日子塵封了,散出星星點點的悵然和夢幻。頌蓮把那些衣服騰空了,也沒有見那支長簫。她明明記得離家時把簫放進箱底的,怎么會沒有了呢?雁兒,雁兒你來。頌蓮就朝門廊上喊。雁兒來了,說,四太太怎么不聽少爺吹簫了?頌蓮說,你有沒有動過我的箱子?雁兒說,前一陣你讓我收拾箱子的,我把衣服都疊好了呀?頌蓮說,你有沒有見一支簫?簫?雁兒說,我沒見,男人才玩簫呢!頌蓮盯住雁兒的眼睛看,冷笑了一聲,那么說是你把我的簫偷去了?雁兒說,四太太你也別隨便糟踐人,我偷你的簫干什么呀?頌蓮說,你自然有你的鬼念頭,從早到晚心懷鬼胎,還裝得沒事人似的。雁兒說,四太太你也別太冤枉人了,你去問問老爺少爺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我什么時候偷過主子一個銅板的?頌蓮不再理睬她,她輕蔑地瞄著雁兒,然后跑到雁兒住的小偏房去,用腳踩著雁兒的雜木箱子說,嘴硬就給我打開。雁兒去拖頌蓮的腳,一邊哀求說,四太大你別踩我的箱子,我真的沒拿你的簫。頌蓮看雁兒的神色心中越來越有底,她從屋角抓過一把斧子說,劈碎了看一看,要是沒有明天給你個新的箱子。她咬著牙一斧劈下去,雁兒的箱子就散了架,衣物銅板小玩意滾了一地。頌蓮把衣物都抖開來看,沒有那支簫,但她忽然抓住一個鼓鼓的小白布包,打開一看,里面是個小布人,小布人的胸口刺著三枚細針。頌蓮起初覺得好笑,但很快地她就發覺小布人很像她自己,再細細地看,上面有依稀的兩個墨跡:頌蓮。頌蓮的心好像真的被三枚細針刺著,一種尖銳的刺痛感。她的臉一下變得煞白。旁邊的雁兒靠著墻,驚惶地看著她。頌蓮突然尖叫了一聲,她跳起來一把抓住雁兒的頭發,把雁兒的頭一次一次地往墻上撞。頌蓮噙著淚大叫,讓你咒我死!讓你咒我死!雁兒無力掙脫,她只是軟癱在那里,發出斷斷續續的嗚咽。頌蓮累了,喘著氣倏爾想到雁兒是不識字的,那么誰在小布人上寫的字呢?這個疑問使她更覺揪心,頌蓮后來就蹲下身子來,給雁兒擦淚,她換了種溫和的聲調,別哭了,事兒過了就過了,以后別這樣,我不記你仇。不過你得告訴我是誰給你寫的字。雁兒還在抽噎著,她搖著頭說,我不說,不能說。頌蓮說,你不用怕,我也不會鬧出去的,你只要告訴我我絕對不會連累你的。雁兒還是搖頭。頌蓮于是開始提示。是毓如?雁兒搖頭。那么肯定是梅珊了?雁兒依然搖頭。頌蓮倒吸了一口涼氣,她的聲音有些顫抖了。是卓云吧?雁兒不再搖頭了,她的神情顯得悲傷而麻木。頌蓮站起來,仰天說了一句,知人知面不知心吶,我早料到了。
陳佐千看見頌蓮眼圈紅腫著,一個人呆坐在沙發上,手里捻著一枝枯萎的雛菊。陳佐千說,你剛才哭過?頌蓮說,沒有呀,你對我這么好,我干什么要哭?陳佐千想了想說,你要是嫌悶,我陪你去花園走走,到外面吃夜宵也行。頌蓮把手中的菊枝又捻了幾下,隨手扔出窗外,淡淡地問,你把我的簫弄到哪里去了?陳佐千遲疑了一會兒,說,我怕你分心,收起來了。頌蓮的嘴角浮出一絲冷笑,我的心全在這里,能分到哪里去?陳佐千也正色道,那么你說那簫是誰送你的?頌蓮懶懶地說,不是信物,是遺物,我父親的遺物。陳佐千就有點發窘說是我多心了,我以為是哪個男學生送你的。頌蓮把手攤開來,說,快取來還我,我的東西我自己來保管。陳佐千更加窘迫起來,他搓著手來回地走,這下壞了,他說,我已經讓人把它燒了。陳佐千沒聽見頌蓮再說話,房間里一點一點黑下來。他打開電燈,看見頌蓮的臉蒼白如雪,眼淚無聲地掛在雙頰上。
這一夜對于他們兩個人來說都是特殊的一夜,頌蓮像羊羔一樣把自己抱緊了,遠離陳佐千的身體,陳佐千用手去撫摸她,仍然得不到一點回應。他一會兒關燈一會兒開燈,看頌蓮的臉像一張紙一樣漠然無情。陳佐千說,你太過分了,我就差一點給你下跪求饒了。頌蓮沉默了一會兒,說,我不舒服。陳佐千說,我最恨別人給我看臉色。頌蓮翻了個身說,你去卓云那里吧,反正她總是對人笑的。陳佐千就跳下床來穿衣服,說,去就去,幸虧我還有三房太太。
第二天卓云到頌蓮房里來時,頌蓮還躺在床上。頌蓮看見她掀開門簾的時候打了個莫名的冷顫。她佯睡著閉上眼睛。卓云坐到床頭伸手摸摸頌蓮的額頭說,不燙呀,大概不是生病是生氣吧。頌蓮眼睛虛著朝她笑了笑,你來啦。卓云就去拉頌蓮的手,快起來吧,這樣躺沒病也孵出毛病來。頌蓮說,起來又能干什么?卓云說,給我剪頭發,我也剪個你這樣的學生頭,精神精神。
卓云坐在圓凳上,等著頌蓮給她剪頭發。頌蓮抓起一件舊衣服給她圍上,然后用梳子慢慢梳著卓云的頭發。頌蓮說,剪不好可別怪我,你這樣好看的頭發,剪起來實在是心慌。卓云說,剪不好也沒關系的,這把年紀了還要什么好看。頌蓮仍然一下一下地把卓云的頭發梳上去又梳下來,那我就剪了,卓云說,剪呀,你怎么那樣膽小?頌蓮說,主要是手生,怕剪著了你。說完頌蓮就剪起來。卓云的烏黑松軟的頭發一綹綹地掉下來,伴隨著剪刀雙刃的撞擊聲。卓云說,你不是挺麻利的嗎?頌蓮說,你可別夸我,一夸我的手就抖了。說著就聽見卓云發出了一聲尖厲刺耳的叫聲,卓云的耳朵被頌蓮的剪刀實實在在地剪了一下。
甚至花園里的人也聽見了卓云那聲可怕的尖叫,梅珊房里的人都跑過來看個究竟。她們看見卓云捂住右耳疼得直冒虛汗,頌蓮拿著把剪刀站在一邊,她的臉也發白了,惟有地板上是幾綹黑色的頭發。你怎么啦?卓云的淚已奪眶而出,她的話沒說完就捂住耳朵跑到花園里去了。頌蓮愣愣地站在那堆頭發邊上,手中的剪刀噹地掉在地上。她自言自語地說了一聲,我的手發抖,我病著呢。然后她把看熱鬧的傭人都推出門去,你們在這兒干什么?還不快給二太太請醫生去。
梅珊牽著飛瀾的手,仍然留在房里。她微笑著對頌蓮看,頌蓮避開她的目光,她操起蘆花帚掃著地上的頭發,聽見梅珊忽然咯咯笑出了聲音。頌蓮說,你笑什么?梅珊眨了眨眼睛,我要是恨誰也會把她的耳朵剪掉,全部剪掉,一點不剩。頌蓮沉下了臉,你這是什么意思?難道我是有意的嗎?梅珊又嬉笑了一聲說那只有天知道啦。
頌蓮沒再理睬梅珊,她兀自躺到床上去,用被子把頭蒙住,她聽見自己的心怦然狂跳。她不知道自己的心對那一剪刀負不負責任,反正誰都應該相信,她是無意的。這時候她聽見梅珊隔著被子對她說話,梅珊說,卓云是慈善面孔蝎子心,她的心眼點子比誰都多。梅珊又說,我自知不是她對手,沒準你能跟她斗一斗,這一點我頭一次看見你就猜到了。頌蓮在被子里動彈了一下,聽見梅珊出乎意料地打開了話匣子。梅珊說你想知道我和她生孩子的事情嗎?梅珊說,我跟卓云差不多一起懷孕的。我三個月的時候,她差人在我的煎藥里放了瀉胎藥,結果我命大,胎兒沒掉下來。后來我們差不多同時臨盆,她又想先生孩子,就花很多錢打外國催產針,把陰道都撐破了,結果還是我命大,我先生了飛瀾,是個男的。她竹籃打水一場空,生了憶容,不過是個小賤貨,還比飛瀾晚了三個鐘頭呢。
天已寒秋,女人們都紛紛換上了秋衣,樹葉也紛紛在清晨和深夜飄落在地,枯黃的一片覆蓋了花園。幾個女傭蹲在一起燒樹葉,一股焦煙味彌漫開來,頌蓮的窗口砰地打開,女傭們看見頌蓮的臉因憤怒而漲得緋紅。她抓著一把木梳在窗臺上敲著,誰讓你們燒樹葉的?好好的樹葉燒得那么難聞。女傭們便收起了笤帚籮筐,一個膽大的女傭說,這么多的樹葉,不燒怎么弄?頌蓮就把木梳從窗里砸到她的身上,頌蓮喊,不準燒就是不準燒!然后她砰地關上了窗子。
四太太的脾氣越來越大了。女傭們這么告訴毓如。她不讓我們燒樹葉,她的脾氣怎么越來越大了?毓如把女傭呵斥了一通,不準嚼舌頭,輪不到你們來搬弄是非。毓如心里卻很氣,以往花園里的樹葉每年都要燒幾次的,難道來了個頌蓮就要破這個規矩不成?女傭在一邊垂手而立,說,那么樹葉不燒了?毓如說,誰說不燒的?你們給我去燒,別理她好了。
女傭再去燒樹葉,頌蓮就沒有露面,只是人去灰盡的時候見頌蓮走出南廂房。她還穿著夏天的裙子,女傭說她怎么不冷,外面的風這么大。頌蓮站在一堆黑灰那里,呆呆地看了會,然后她就去中院吃飯了。頌蓮的裙擺在冷風中飄來飄去,就像一只白色蝴蝶。
頌蓮坐在飯桌上,看他們吃。頌蓮始終不動筷子。她的臉色冷靜而沉郁,抱緊雙臂,一副不可侵犯的樣子。那天恰逢陳佐千外出,也是府中鬧事的時機。飛浦說,咦,你怎么不吃?頌蓮說,我已經飽了。飛浦說,你吃過了?頌蓮鼻孔里哼了一聲,我聞焦糊味已經聞飽了。飛浦摸不著頭腦,朝他母親看。毓如的臉就變了,她對飛浦說,你吃你的飯,管那么多呢。然后她放高嗓門,注視著頌蓮,四太太,我倒是聽你說說,你說那么多樹葉堆在地上怎么弄?頌蓮說,我不知道,我有什么資格料理家事?毓如說,年年秋天要燒樹葉,從來沒什么別扭,怎么你就比別人嬌貴?那點煙味就受不了。頌蓮說,樹葉自己會爛掉的,用得著去燒嗎?樹葉又不是人。毓如說,你這是什么意思,莫名其妙的。頌蓮說,我沒什么意思,我還有一點不明白的,為什么要把樹葉掃到后院來燒,誰喜歡聞那煙味就在誰那兒燒好了。毓如便聽不下去了,她把筷子往桌上一拍,你也不拿個鏡子照照,你頌蓮在陳家算什么東西?好像誰虧待了你似的。頌蓮站起來。目光矜持地停留在毓如蠟黃有點浮腫的臉上。說對了,我算個什么東西?頌蓮輕輕地像在自言自語,她微笑著轉過身離開,再回頭時已經淚光盈盈,她說,天知道你們又算個什么東西?
整整一個下午,頌蓮把自己關在室內,連雁兒端茶時也不給開門。頌蓮獨坐窗前,看見梳妝臺上的那瓶大麗菊已枯萎得發黑,她把那束菊花拿出來想扔掉,但她不知道往哪里扔,窗戶緊閉著不再打開。頌蓮抱著花在房間里踱著,她想來想去,結果打開衣櫥,把花放了進去。外面秋風又起,是很冷的風,把黑暗一點點往花園里吹。她聽見有人敲門。她以為是雁兒又端茶來,就敲了一下門背,煩死了,我不要喝茶。外面的人說,是我,我是飛浦。
頌蓮想不到飛浦會來。她把門打開,倚門而立。你來干什么?飛浦的頭發讓風吹得很凌亂,他抿著頭發,有點局促地笑了笑說,他們說你病了,來看看你。頌蓮噓了一聲,誰生病啊,要死就死了,生病多磨人。飛浦徑直坐到沙發上去,他環顧著房間,突然說,我以為你房間里有好多書。頌蓮攤開雙手,一本也沒有,書現在對我沒用了。頌蓮仍然站著,她說,你也是來教訓我的嗎?飛浦搖著頭,說,怎么會?我見這些事頭疼。頌蓮說,那么你是來打圓場的?我看不需要,我這樣的人讓誰罵一頓也是應該的。飛浦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母親其實也沒什么壞心,她天性就是固執呆板,你別跟她斗氣,不值得。頌蓮在房間里來回走著,走著突然笑起來,其實我也沒想跟大太太斗氣,真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你覺得我可笑嗎?飛浦又搖頭,他咳嗽了一聲,慢吞吞地說,人都一樣,不知道自己的喜怒哀樂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