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牛津通識讀本:大眾經濟學(中文版)
- (英國)帕薩·達斯古普塔
- 4694字
- 2019-01-04 07:29:19
經濟學家的討論議題
世界各地人們的生活有巨大的差異,這已經是個老生常談的話題了。在我們這個能夠游歷世界的年代,這甚至成為了一種再平凡不過的現象。我們早已預料到并恐怕早已坦然接受了這個事實:貝基和德絲塔將會面對迥然不同的未來。然而,如果我們猜想,這兩個女孩在本質上十分相似,也不應被認為是過于輕率:她們都對玩耍、美食、閑聊這樣的事情樂此不疲;她們與家庭成員關系密切;當她們心情不好的時候,都會向自己的母親傾訴;她們都喜歡漂亮的穿戴;她們也都有可能情緒低落、充滿煩惱,或是笑逐顏開。
她們的父母也十分相似:就各自生活的世界而言,他們稱得上是知識豐富;他們關心自己的家庭,能夠因地制宜地解決不斷出現的問題,譬如創造收入,將資源在家庭成員之間做出合理分配,還要不時地應對突發的緊急情況。因此,要想探尋造成他們生活狀況存在巨大差異的根本原因,一種切實可行的入手方法就是,先要注意到這兩個家庭正面對著截然不同的機遇和障礙。從某種意義上講,德絲塔的家庭在能夠達到的狀態和能夠從事的事情上,要比貝基的家庭受到更多的限制。
人們的生活之所以是現在這樣,是因為受到了一些進程的影響。而經濟學在很大程度上正是要力圖揭示這些進程;這門學科還要試圖去找出那些影響這些進程的因素,以此來改善那些在能做能為方面正在受到嚴重限制的人們的前途。前一種行為包括尋找解釋,后一種則偏重于開出政策良方。經濟學家們還會就今后的經濟生活狀況會變成什么樣子做出預測。但如果要認真對待這些預測的話,就必須首先理解那些塑造人們生活狀態的進程,這正是尋找解釋的努力要優先于做出預測的努力的原因。
尋找解釋與開出良方的環境背景可能是一家一戶、一個村鎮、一個區域、一個國家,甚至有可能是整個世界——人口和地區的綜合程度僅僅反映了我們在研究這個社會性的世界時所選擇的細節。設想一下,如果我們希望了解在一個社區之中,食物在家庭成員之間進行分配的基礎,那么家庭收入無疑將會起到一定作用;但如果想要了解食物是依據年齡、性別抑或是地位來分配的話,我們還需要更深入地研究這些家庭。當我們找到了答案,我們還應當問一下自己,為什么這些因素會起作用,什么樣的政策良方(如果有的話)會被接受。與之對照,再來設想一下,我們想要知道比起50年前,整個世界是否更加富有。因為這個問題與世界平均水平相關,所以我們可以理直氣壯地抹平家庭內部和家庭之間的差異。
取平均值在跨時段研究中也是必須的。研究目標和收集信息的成本會影響取均值的單位時間選擇。例如,印度的人口普查統計每10年進行一次。更頻繁的人口普查將會更加昂貴,而且并不會得到額外的重要的信息。相反,如果我們需要研究季節間的房產銷售量的話,即使是年度的統計數據也不能很好地回答這個問題。作為一個不錯的折中方案,月度房產銷售統計數據兼顧了細節和收集細節所需的成本。
現代經濟學——我指的是,目前在頂尖大學中教授并實踐的這種經濟學——傾向于自下而上的研究問題的方式:從個人開始,到家庭、村鎮、地區、州郡、國家,直到整個世界。數以百萬計的個人決策會從不同程度上影響人們所面對的可能發生的情況;理論、常識和事實都告訴我們,我們都在做的事情,其結果會有無數種可能性。這些結果中的一部分是我們所希望的,但很大一部分又是我們所不希望的。然而,這里又會出現一種反饋信息,因為這些結果反過來會決定人們接下來能做些什么,會選擇做些什么。當貝基一家駕駛汽車和使用電力時,或是當德絲塔一家制造混合肥和燒柴做飯時,他們都會使地球上的碳氧化物排放量有所增加。這種增加量當然可以忽略不計,但如果這種增加量以百萬計,就會成為一個相當可觀的數量,招致世界各地的人們都有可能經歷的各種結果。反饋信息有可能是“正的”,因此總增加量會大于各部分之和。引人注目的是,我們并未期望的那些結果中可能會包括必然存在的情形,例如在某些市場價格下產品的需求基本等于其供給。
我已經對貝基和德絲塔的生活做出了簡單的描述。要真正理解她們的生活,還涉及很多其他的內容;這需要做出分析,而分析通常要求進一步的描述。為了進行分析,我們首先需要確定這兩個女孩的家庭在不確定的偶然性下所面對的物質前景——現在的,還有未來的。其次,我們需要揭示它們所做出的選擇的特點,以及數以百萬計的像貝基家和德絲塔家那樣的家庭所做出的種種選擇是通過何種方式來決定它們所面對的前景的。再次,相關地,我們還需要揭示這些家庭是通過何種方式繼承了它們目前的情形的。
以上這些,可以說是無理的,甚至是有些令人望而生畏的要求。而且,我們頭腦中很可能回蕩著這樣一種想法:既然萬事萬物都有對萬事萬物產生影響的可能性,我們如何來弄清這個社會性的世界?如果我們被這個憂慮壓倒,我們就不會取得任何進展。我所熟悉的每一個學科,都是通過給這個世界畫“漫畫”來弄清世界的本質的。現代經濟學家則通過建立模型來完成這個任務。這些模型被“剝掉”了對外部現象的表述。當我用“剝掉”這個詞時,我的的確確是要表達“剝掉”的意思。在我們經濟學家中,著重強調一兩個有因果關系的因素,而將其他因素排除在外的情形并不罕見,這樣做是希望這能使我們理解現實的各種方面是如何運作并相互作用的。經濟學家約翰·梅納德·凱恩斯是這樣描述我們這個學科的:“經濟學是這樣一門科學:它把按照模型進行思考與選擇和當今世界相關的模型結合起來。”
當經濟學家對能夠量化的對象(消耗的卡路里數、工作的小時數、生產鋼鐵的噸數、鋪設電纜的英里數、被破壞的赤道雨林的平方公里數)進行研究的時候,所用的模型幾乎都是用數學方法建立起來的。這些模型其實可以用文字來敘述,但在表述一個模型的結構時,數學卻是一種效率極高的方法,更為有趣之處則在于用它來發現一個模型的深層含義。應用數學家和物理學家在很久以前就知道這一點了,但經濟學家們開始大膽地采用這種研究技巧,則僅是在20世紀下半葉的時候。相關的學科,如生態學,也是如此。可以通過模型對少數幾個有因果關系的因素進行著重考察,成功建立模型的藝術可以使得人們領會更多的東西。我用了“藝術”這個詞,是因為建立一個好的模型是無章可循的。一個模型所面對的最嚴峻的考驗,就是它是否能從一個現象的多個解釋中,辨別出最好的那一個。那些通過了實證測試的解釋被接受下來——至少能夠保留一會兒——直到有進一步的證據來推翻它們。這時,經濟學家們就要重新回到他們的繪圖板前,建立更好的(并不一定是更復雜的)模型。后面的事情就依此類推了。
我在這里簡要描述的這個方法論,能夠讓經濟學家們做出一種預測,這種預測并不是對未來的預測,而是要去預測:尚未從當前世界中收集到的那些數據能夠告訴我們什么。這可是件很冒險的事情,但如果想讓一個模型具有啟發性的話,那么它就不應當僅僅做些“事后諸葛亮”式的解釋工作了。
經濟學家研究經濟史的方法,和歷史學家研究社會政治史的方法一直相差無幾,這種情況直到最近才有所改變。通過指出他們所認為的事件發生的關鍵驅動力,經濟學家們試圖揭示為何事件能夠在某個特定的地點,以特有的方式發生。這里的重點在于所研究的事件的獨特性。這種研究模式中的一個經典題目是去探究為何第一次工業革命發生在18世紀,而它又為何發生在英國。我們可以看出,這個問題的提出是基于三個前提假設之上的:的確有第一次工業革命存在,它發生在18世紀,它又發生在英國。這三個前提假設當然都曾受到質疑,但就是在通過歷史研究而認同這些前提假設的人們當中,仍然有大量的遺留工作沒有完成。結果是,圍繞著這些問題而寫出的文獻就成了經濟史中最偉大的成就之一了。
直到近些年,經濟學家們才在對過去的研究中加入了統計學的方法。這種新的研究方法將重點放在決定事件之序列的一般性上,與經濟學理論緊密聯系。它采納了這種觀點:一種理論理應揭示在經濟路徑上的不同地點和時間中所共有的特征。誠然,沒有兩個經濟體是完全一樣的,但現代經濟學家們所研究的是人類實踐的共同性,而并不是它的差異性。比如,你想要找出德絲塔和貝基所處的兩個世界的同時代特征,這些特征能夠解釋為何前者的生活水平遠遠低于后者。一組經濟學模型告訴你,這些特征由變量X、Y和Z來表示。你去查閱關于X、Y和Z的世界統計數據,樣本量假定為149個國家。這些國家的統計數字各不相同,但你可以將這些變量本身看作是樣本內各個國家所共有的解釋因素。換句話說,你將這149個國家看作相同的經濟體,而將每個國家獨有的特征當作該國的特質來看待。當然,你不能隨心所欲地將這些特質按你的喜好整合在模型中。統計學理論——在當前背景下稱作計量經濟學——將會限制你整合它們的方式。
以你的樣本中這149個國家的統計數據為基礎,你現在就可以做出測試,看看你是否應該有充分的理由相信X、Y和Z就是決定生活水平的因素。假設測試的結果告訴你,你有理由相信這一點,那么對數據的進一步分析會使你更加確定,樣本中生活水平的變化有多少是由X的變化決定,多少是由Y的變化決定,多少是由Z的變化決定。這些比例會就決定生活水平的各因素的相對重要性,給你一個感性認識。假如80%的生活水平的變化可以由變量X的變化解釋,而剩下的20%則由Y和Z的變化解釋,那么你可以理直氣壯地做出嘗試性的結論:X是最主要的解釋變量。
將統計學應用于經濟數據的過程中,會出現不計其數的問題。例如,問題之一可能是你的經濟學模型顯示,決定生活水平的因素可能有67個之多(不僅僅是X、Y和Z了)。然而,你的樣本中只有149個國家。任何一位統計學家都會告訴你,要弄清67個因素所起到的作用,149這個數字實在是太小了。還有其他問題在困擾著計量經濟學家們。但在你拋棄統計學,回到敘述性的實證論述之前,請問一問自己,人們有什么理由會覺得一位學者的史實性敘述優于另一位的。你甚至還會吃不準,是不是這位學者的文學天賦影響了你對她作品的欣賞。現在有人會來打消你的顧慮,告訴你就連史實性敘述的作者心目中,都會有一個模型存在。他會告訴你,這個作者的模型影響了她對作品中所羅列的證據的選擇:她是在對大量證據的篩選之后,才選擇了這些證據的。你反過來會問,你應該如何判定她概念中的模型就一定優于別人的。這個問題又將我們帶回到檢驗社會現象的可選模型上。在下一章中,我們會發現史實性敘述在現代經濟學中仍然發揮著重要的作用,但它是與建模和計量經濟學檢驗共同起作用的。
作為計量經濟學檢驗基礎的一些默認的前提假設,是難以評價優劣的(如何將國家獨有的特質整合到模型中只是其中之一罷了)。因此,經濟統計學家們對問題的理解,常常最多只是處于“半透明”狀態。數個相互對立的模型同時存在,每個都有自己的捍衛者,這也不是一件稀罕事。模型的建立、數據的可用性、史實性敘述、計量經濟學方法的進步,彼此間互相加強補充。正如經濟學家羅伯特·索洛所表述的,“事實要求解釋,而解釋反過來要求新的事實”。
在這本專論中,我首先想要給諸位一點感性認識——我們經濟學家是如何對決定貝基和德絲塔生活的經濟道路進行揭示的。我將通過講述前面所提到的我們所關心的三個問題,來完成這個任務。接下來我會解釋,為什么我們會需要經濟政策,我們又是如何來確定最好的經濟政策。無疑,在這個過程中我們會建立模型,但我將主要用文字語言來描述它們。我還將提到實證調查的結果,這些結果來自人類學、人口學、生態學、地理學、政治科學、社會學,當然還包括經濟學本身。但我們將透過經濟學的“透鏡”,來研究這個社會性的世界。我們所采納的關于生存狀況的觀點,突出了——無論是在當前還是跨時期的——稀缺資源的配置問題。我的想法是,帶諸位轉上一圈,看看我們究竟能夠對身邊這個社會性的世界做出多么深刻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