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中秋下午,我們來到了二郎山腳下的冷績鎮。豐富君說:今晚住山上農家。一語便贏來了陣陣歡聲:二郎山上,中秋月一定更圓更亮;懸崖峭壁邊的叮咚泉水,一定更清涼,映照著皎潔的圓月,這中秋夜,一定更有味道。
同行的小祝,家就在山上,準確地說,今晚就住他家。
有人問小祝:“你家在哪一處?這里看得見嗎?”
小祝笑笑不答,只深情地看著山上。
順著小祝的目光,只見濃霧鎖山腰,不見山巔,不見人家,哪里去尋覓分辨小祝的家呢?“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啊。
“還有四十里山路呢!”小祝輕聲地說,好像怕被我們聽了去。
四十里路?這有什么?油門一踩不就到了?許多人都這么想。可我知道,“二呀么二郎山,高呀么高萬丈”,那路不比平原路啊,豈是油門一踩就能到的?可我不敢說,怕影響了大家的情緒,更怕我女兒及一干女士害怕。
“山上的路好走嗎?”不知是誰問了一句。
小祝有些靦腆,臉紅了紅,“這怎么說呢?若走慣了,一點都不難,與走平地沒什么兩樣;若沒有走過,嘖嘖……”看樣子,小祝不愿說下去,走了。
人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怎么樣呢?”
“別說開車,坐車,就是步行都難挪動腳步。”旁邊一個青年揶揄著說。
“為什么?”
“你們沒有見過世間有這樣的路。”說著,走開了。
聽這一說,人們都皺緊了眉頭。昌軍說:“不然,我們就住在冷績鎮吧?”
可人們又不愿錯過那高山上的中秋明月,不愿失去那“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的仙人感受。
進,不敢;退,不甘。
正躊躇間,過來了兩位笑意吟吟熱氣騰騰的男子,“不怕,有我們哩!”神色自若舉重若輕,聽那聲音,看那神態,真若走高山如履平地的異人。可那笑意,有些莫測高深。
人們不禁緊張了:敢莫遇見趁火打劫的劉洪孫二娘了?
“這輛轎車,只能停在鎮上了,你們坐我兄弟的越野車;這輛車,我來開!”自信滿滿指揮若定。
我們面面相覷,誰也未發出一聲,誰也未跨出半步。
小祝過來了,“這是我二哥,這是我四哥,他們常年在這條山路上跑車,技術不錯哩!”
原來如此,如釋重負。人們便歡快雀躍涌上了車。
2
“二哥”的駕駛技術還真的“不錯”,腳一踩,汽車啟動了,山道上,隨彎倒灣風馳電掣,清涼的風濕潤的云從窗外掠過,絲毫沒有在山道上行駛的感覺。
“二哥”很健談,他的兄弟他的鄉親,山上的出產,姑娘紛紛嫁了出去,自己在鎮上做生意,接觸了許多外地人。
其實,山民并不貧窮,他們“靠山吃山”,大山有取之不盡的山珍。他們只是落后,不是落后在天時,他們受交通信息的制約,他們如果到了上海廣州,說不定比那些留過洋見過大世面的大款們更能干,更能夠翻天覆地。
路兩旁,幾乎都是巖石,偶爾一小塊泥土,則是剛剛收獲了玉米的秸稈,秋風中,秸稈“沙沙”作響,似乎在述說著它們與山民的辛苦和歡樂。
一方黃土養一方人,無論天涯或者海角,只要勤勞,只要有黃土,就能生存下去。“姑娘們紛紛嫁了出去。”二郎山的姑娘,為什么就不愿在家鄉住下去勞動生活下去?“二哥”的心酸酸的。
“不要與駕駛員交談!”“讓師傅小心謹慎駕駛!”女兒也是駕駛員,她要人們嚴格遵守交通規則。
一陣陣劇烈的顛簸,我們不約而同望向窗外,“媽呀!”半空一個瘸腿老婦,在細細的晃悠悠的鋼絲一般的路上抖抖地行走,這,就是我們的車。山壁陡峭,上,望不見頂,只覺泰山壓頂;下,看不見底,唯有白霧茫茫。
“公路”蜿蜒曲折坑坑洼洼,僅容得下四個車轱轆。對面過來一個人,要想讓過,都十分艱難,更別說來一輛車了。我們不停地念叨:千萬別來車!
依然顛簸,每當顛簸一次,我們就顯得靈魂就出一次竅。
突然,一百八十度的急轉彎,靈魂,再一次出竅。彎下,可是萬丈深淵呀!
路,時上時下,天梯一般陡直。上行下行,都擔心它突然來個后空翻或前空翻。無論是前空翻還是后空翻,后果都不堪設想。車啊,千萬千萬別表演舞蹈或體操啊!
以前,也曾多次在山路上行走,龍門山、巴郎山、高黎貢山,可那路道寬闊,雖然也是萬丈懸崖,但有密密的大樹長藤茂草,它,擋住了你的視線,避免了你提心吊膽,減輕了你的心理恐慌,即使發生萬一,你也可以被大樹攔住長藤兜住,不至于粉身碎骨。
可這路,這哪里叫路啊?
“這是機耕路!”“二哥”輕聲隨意地說。
哦,這是機耕路,二郎山中的機耕路,自然不如國道省道縣道,怎么會不狹窄,怎么會不曲折,怎么會不險象環生?
路況可以解釋,心況怎么也難以緩釋;外在事物容易改變,思想觀念很難改變。
機耕路?沿途盡頭就必然有一個個小山村,有一戶戶山民,有藏族,有彝族,有漢族。他們可以上山下山,我們怕什么呢?想到此,膽壯了一些。
過去這里也許根本沒有路,一個石凹一條小縫,可容一足一手,這就是路,就在這條“路”上,他們上山下山。上山,他們的歸宿,義無反顧,他們,需要休養需要生息,一步步深沉一步步凝重,他們背負的不多,這是世界對他們的賜予或獎賞,他們很容易得到滿足,他們根本不會有太多的奢望;下山,他們的未來發展,他們的殷切的盼望,他們也好奇,他們也憧憬,他們還想給世界做些什么貢獻些什么,同樣,一步步深沉一步步凝重。
可世上有些人,只關注山民背簍中的山貨奇珍,忽略或根本不愿看山民眼中的渴望心中的藍圖。因此,他們喜歡山民下山,但卻不喜歡與山民同坐一條凳子。
現在,有了機耕路,可以將汽車開上山,可以將摩托車騎上山,雖然狹窄陡峭危險,但對于他們,這已經是一條幸福的天路了。
小祝的弟弟,騎著摩托車不離不棄地跟隨著我們。
轉了無數個一百八十度的山彎,呈現在我們面前的依然是羊腸般的機耕路和急彎,灰蒙蒙中望去,依然是山,我想起了韓東給我們講述過的一段話:小時候,他問父親/“山那邊是什么”/父親說“是山”/“那邊的那邊呢”/“山,還是山”。
山,是翻不完的;山路,是走不盡的。可我們實在希望“柳暗花明”,希望看見山村看見小祝的家。
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中秋月還沒見影子,她是不忍心見這群狼狽不堪的旅行者,躲在云層后面嘲笑不已么?畢竟是中秋,也不十分暗,再加上車燈,也能夠看見前面一線曲路。
遠處宏觀的危險已不明顯,近處微觀的威脅卻更加突出。
又是一個陡坡,我們實在不敢坐車了,集體要求下車步行。
“二哥”想了想說:“好吧,你們慢慢行走,我在前面彎頭等你們。”
行走,說說容易踐行卻仍然艱難,因為路陡,碎石一碰,就“窸窸窣窣”下滑;偶爾一個水凼,明鏡一般,以為是平地,一腳踏下,卻水花亂濺泥漿亂飛。女兒緊緊抓住我,一半是膽小驚恐,一半是擔心老父體衰力竭。山下,燈光如豆忽明忽暗,螢火蟲一般,我們根本不敢探看,只一些喜歡夜游喜歡與客人逗趣的螢火蟲,在身前身后飛,女兒居然抓住了一只,可手一松,螢火蟲又飛走了,路太險,女兒也只得作罷。父女二人相依為命,緊跟在豐富、昌軍、羅蓉后面,膽戰心驚小心翼翼地行走著。好在小祝的弟弟一直尾隨著我們,一是引路,一是護衛。
我原本恐高,陡坡上,我幾乎想要爬下,回歸到萬年前老祖宗的行走姿態了。
我突然想到:小祝和他的鄉親,他們世世代代居住在這里,石頭縫中尋泥土,尋糧食,尋衣物,養活自身繁衍后代,還要養活一代代帝王將相,養活一批批政府官員和國家機器。他們怕過嗎?
山民啊,都有泥土一樣的膚色,都有巖石一樣的脊梁。
相比之下,我們真的要渺小太多太多。
我松開了女兒的手,挺直了腰脊,雖然艱難,但絕不能狼狽。
坡頂峰回處,果然“二哥”打著手電筒在等著我們。
“這個彎一過,就到了!”
是驚喜,可誰也不敢叫出聲音來,因為“二哥”站在懸崖邊一塊搖搖欲墜的石頭上。
3
小祝的家終于到了,小村外,站了許多人,男女老幼,都打著各樣手電筒,“辛苦了!”“小心走!”是迎接我們的。
“小祝的家人可真多!”我說。
豐富說:“多半是鄰居。”
小山村,平常稀有來客,所以不管哪家來客,都是全村的喜事,招呼應酬掌燈引路,仿佛都是自己的義務。
我們感動,我們不安:我們這群不速之客,打攪了鄉親們。
這么淳樸真誠的山民,足以讓許多自認為時尚前衛的都市人汗顏羞愧好些年。
我們許許多多都市人,原本也是從深山從曠野來的,都市居住久了,皮膚白嫩了,衣著豪華奢侈了,行為精明乖巧了,而神情卻虛偽冷漠了。我便想起了都市的那些雕塑,原本目光如炬神清氣朗,可接受了市人數以億萬次的禮拜贊嘆褒獎后,目光卻漸漸渾濁了,而真性情,漸漸遠去漸漸消失了。
這是為什么?
小祝一家人十分熱情,小祝爸爸為我們殺了一頭肥羊,門口,搭了兩個三腳架,架下安放著一口大鐵鍋,鍋中裝滿了木炭,說是讓我們晚餐后烤全羊。
原來,藏彝雜居地的山民喜歡用烤全羊接待遠客?這太濃重了。
晚餐是在十分熱鬧中進行的,玉米酒、山臘肉,香氣撲鼻,小祝還將年過七旬的老外公請了過來。
老外公年輕時跑過五湖四海,見多識廣,領略過大草原的粗狂豪放,領略過大都市的喧囂繁華,談到藏彝區的風土人情歷史掌故,如數家珍。老人最喜狩獵,年輕時斗殺大野豬的那份驚險和歡樂,至今還興奮刺激著老人,還在銀須密布的臉膛閃耀紅光。而今封山了,不允許隨意打獵了,今晚,不能獵殺一頭大野豬來招待遠客,老人十分過意不去。
烤全羊,是從大草原流入內地的餐飲娛樂活動,藏彝雜居的地方一定更為嫻熟。哪知開始后才知道:他們從來沒有烤過,是聽小祝說我們一行旅游有這樣一個安排才備下的。看著小祝拿出遠地帶回的燒烤作料,看著小祝爸爸媽媽手忙腳亂地跑上跑下充當下手,老外公也來幫忙,我們很有些不安。
豐富君兄弟二人主動擔任燒烤師,用鋼釬鐵棍穿著羊,架在三腳架上,像模像樣地翻騰刷作料。羊油滴在炭火上,騰出一串串火苗,“嗞嗞”作響,香氣頓時彌漫了整個庭院。小向撕下一塊剛剛烤熟的羊肉,咀嚼品味起來。
突然,三腳架塌了,鋼釬上的羊肉掉進了火中,火星飛濺,煙塵四起,慌亂了一眾客人,慌亂了一室主人,大家七手八腳,才又重新燒烤起來。
“哈哈”聲不斷,驚得屋后樹上的山雀“喳喳”飛起,繞屋幾周后才又回到鳥巢。
歡笑中,我們早忘掉了路上的疲勞和驚恐。
為答謝主人的盛情,我真情而又倉促地寫了幾句詩,想略表我們一行人的心情:
星隱九天外,云繞斷巖邊。蟲鳴草寂寂,雀歸螢旋旋。
遠燈細如豆,小道曲似煙。蹣跚思避險,退步因膽寒。
峰回聞人語,心疑天上仙。主人掌燈引,親鄰握手歡。
老父殺羊雉,老母烹飪鮮。白發斟酒笑,童稚舉箸甜。
唯嘆濃霧里,嫦娥隱玉顏,幸有餅如月,賓主慶團圓。
“山深無佳肴,酒薄難作筵。雖有藏彝菜,藝差味難全。”
古今語淋漓,直欲窮碧天。厚誼誰可阻?真情越九淵。
中秋之夜,圓月始終未露出臉來,但我們絲毫不覺遺憾,人間但有真情在,缺月也勝滿月,無月也勝有月。
這一晚,我們都睡得很香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