蝦仔第二天傍晚才回到村里。
他在公安局被關了一夜,沒人來問話,僅昨晚有人從窗口遞進一個半生不熟的木薯,被放出來的時候他并不知兩具尸體是不是臺灣來的特務。
第二天晌午,一位年老的公安同志對他說:“你沒事了,回村吧,回到村里好好務農,別再東奔西跑惹麻煩。”此時古小蝦早已饑腸轆轆困頓交加,聽到公安同志這番關心的話,內心熱乎乎的。
蝦仔本已轉身離去,猛然想起整晚思索的一個問題,返身回到老公安面前問:“兩個人是不是臺灣特務?這是我整晚想的一件事,如果我不知道結果就這樣回村里,我沒法向村長匯報。”
老公安聽了蝦仔的話,饒有興味地盯著他,對他說:“他們不是特務,是上水村村民。”
“上水村村民?怎么會死在海里?而且還抱在一起?”
“他們偷渡,遇到風浪淹死的,回去吧!回村不要胡言亂語招來事非。”
“多謝公安叔叔。”
這時候走來一位年輕的公安同志,蝦仔認出他是昨天不停在紅皮本上做記錄的人。
“甄隊長,要不要給他開回村證明?”
“不用了,他僅是目擊者,與本案無關。回村解釋一下就可以了,你打個電話跟他們村長說明情況。”
蝦仔聽到他倆的對話,知道老公安是隊長,也聽明白自己僅是目擊者,與本案無關;想到與本案無關也被關了一晚,心里有點悶悶不樂。他沒敢表現出來,關了一晚,想了很多,也讓他成熟許多。他想得最多的是兩個身份不明的特務,怎么偏偏讓海潮沖進常去的礁石叢,偏偏讓自己發現了,如今聽說鄰村兩個青年,反而讓他覺得索然無味,神秘感消失得干干凈凈。
蝦仔走在回家的路上,大腦不停想著偷渡這兩個字,這兩個字充滿了刺激、驚險和好奇。因偷渡淹死的青年男女,或許是一對戀人。這么邊走邊胡思亂想,想到方細妹。蝦仔心想,如果有一天讓自己和方細妹緊緊抱在一起,死了也甘心,如此想著,心頭氤氳出細若游絲的溫馨,他的嘴角漾起笑容。
蝦仔回到家,阿媽流著眼淚說:“你阿爸和你方芋大伯被關在倉庫里不讓回家,從昨天關到現在,也不讓送飯送水。”
古嬸并不知道丈夫和方芋在場院發生的事,還以為是兒子與海邊的死人有關,如今兒子平安回來了,壓在心頭的一塊石頭落下地。蝦仔聽了阿媽的話,想著年老瘦弱的父親天天挨批斗,自己想為家里做些事,無意中又連累他,心里很難受。蝦仔揭開鍋蓋,淚水滴進鐵鍋里。他撿了幾個蕃薯,想到方芋伯,也關著,便撿多幾個放進籃子里。他做這些事時,背對母親,不讓她看到自己傷心難過。
蝦仔拎著竹籃子往倉庫去,路上遇到村人盡皆用詫異的目光看他,也不和他打招呼,似乎害怕什么?蝦仔早已習慣這些,自己是富農仔子,又讓公安局關了一夜色,大伙不敢和自己搭話也正常,不能怪他們。
村委倉庫門口有兩個民兵全副武裝分布兩側,分別叫陳富貴、劉富貴。說來奇怪,這倆人不但名字差不多,長相也有幾分相似,仿佛雙胞胎。兩個富貴見蝦仔走來,忙端槍喝令他站住。
“蝦仔,你不是在公安局嗎?怎么會跑回來?”陳富貴問。
“不是跑出來,是公安同志叫我回來;公安同志讓我回來好好務農,不要再東奔西跑。”
“真是公安局同志放你回來?不是自己逃回來?”劉富貴問。
“真是公安同志讓我回來的,如果不信,你可以打電話去公安局證實一下。”
兩個平端槍的民兵聽了蝦仔的話,目光互相對視作短暫交流,之后收起槍,陳富貴小聲說:“諒他也不敢自己跑回來。”
“是給你阿爸送飯來嗎?你不用送來,賴支書有交待,任何人不得接近老蝦和方芋這兩個反革命分子,包括他們的家人,送飯要經大隊部同意才行。”
“二位大哥,行行好,我阿爸從昨天到現在也沒吃過東西,他年紀一大把了,身子又有病,我也就送幾個蕃薯。都在一個村里,不能眼看他給活活餓死吧?”
“蝦仔,你還是去找支書吧!我們可不敢讓你進去,你還是去求支書管用。”
蝦仔聽劉富貴如此說:心想也確實如此,沒理由讓別人替你擔風險。想到此,他默默轉身往大隊部走去。
澳頭村在深圳東面,三面環山,一座筆架山,一座牛鼻山,一座梧桐山。翻過梧桐山隔海就是香港的農田和菜農的木板房。
澳頭村不足百戶人家。村內主要為賴姓,其次姓文。姓古,姓方等人丁單薄的人家分布于外圍和山腳。早年間,這個村子全是賴姓家族,民國后期陸續來了幾戶人家在此落腳。澳頭村歷來是賴姓說了算,雖然解放多年,仍以賴姓為主。隨著文姓人丁日漸稠密,慢慢有了說話的份,文則棟當上了民兵營長。即便如此,文姓人家仍要附和賴姓。所以,澳頭村與別的村不同,支書和村長兩個職務由賴瑞軒一人擔任。
大隊部與倉庫相隔不遠,蝦仔估計賴瑞軒應該在大隊部,他心里想用什么辦法讓賴村長同意給阿爸送飯。
正當他陷于冥思苦想中,淹沒在村口大榕樹濃密樹葉里的喇叭里傳出咝咝嚓嚓的電流聲。不多時,李鐵梅清脆激昂的聲音從電流和鑼鼓點中掙脫出來。
“奶奶你聽我說……”
西天殘陽拖長肩扛鋤頭手握鐵鍬收工村民回村的身影,疲憊和饑餓讓每個人腳步虛浮,似乎隨時會摔倒。饑饉的年月,腹中缺糧沒油水,繁重的勞作,消耗完身上最后一絲氣力,殘陽給每個瘦削黝黑的面孔涂抹一層淺黃色。
人群蠕動在入村凸凹不平的村道上,李鐵梅清亮的嗓音穿透大葉榕肥厚的葉片,隨著京胡輕快的過門,男女老少在即將分道散入夜色時小聲哼唱:“我家的表叔,數不清……”
這時,從村道兩側蛋黃色土墻門洞里跑出狗和細仔細女。狗搖尾巴跟在歪歪扭扭張開手的細仔女身后,尋找歸來的家人,母親呼喚強仔堅仔之聲淹沒在鐵梅不知疲倦的歌聲中。
鐵梅唱罷,喇叭里復又傳來咝咝嚓嚓的電流聲。
蝦仔聽到廣播喇叭響便停住腳步,他想聽廣播里將要傳達什么新聞,或者是什么通知。他忘了手中籃子里盛著幾個紅薯是要送給阿爸和方芋伯。
“下面播送本縣快訊,昨日我縣澳頭村海域發現兩具尸體,經縣公安局調查,是上水村村民,初步證實死者是偷渡落水身亡。縣公安局和武裝部領導做出指示,要求全縣各村民兵加大沿海水域巡防力度,嚴防偷渡事件的發生,對那些想往腐朽糜爛的資本主義生活的青年,要加強教育,絕不能放松警惕,打擊偷渡絕不手軟。”
蝦仔站在村委門前不遠處的樹陰下,聽完縣里播報的新聞,目光投向遠處連綿的綠色山脊,他知道山脊那邊是海,海那邊是香港。
他將目光收回來,看到黃昏殘陽下一座座蛋黃色土墻黑色漢瓦蓋頂的房屋上空縷縷乳白色炊煙,在晚霞里緩緩飄散。
縣里新聞播報完畢,有人對著話筒吹了幾下,“喂喂”調試音量,空洞的響聲夾雜尖利的電波聲,隨炊煙飄浮在澳頭村上空。
“社員同志們,為了更有力地執行縣武裝部指示,今晚在場院召開全村社員大會,會議有兩個內容:一是批判地主方芋、富農老蝦這兩個新型的反革命分子,他們以玩世不恭的態度對待文化大革命;二是防止我村青年思想腐化墮落,嚴防偷渡事件在我村發生。希望廣大社員同志們踴躍發言,勇于揭發這兩個反革命分子的罪行。”
蝦仔聽到支書說阿爸和方芋伯是反革命分子,大吃一驚。
他略微穩定了情緒,快步走進村委院子。恰好賴支書伸著懶腰從播音室出來,賴支書身后跟著民兵營長文則棟。蝦仔猛然站在原地,他沒想到賴支書會突然迎面走來,剛剛還聽到他在喇叭里說話,怎么就出來了。
賴瑞軒和文則棟穿著同樣簇新的草綠色軍裝,倆人都剛理了發,臉膛和下巴青瓦瓦如秋天收割后的田野,鬢角和脖子剃干凈后露出沒見過太陽的白色,如田野上犁開的泥土痕跡,散發新鮮濕潤的熟土味。
蝦仔怔怔地看著懶支書,他突然發現,平時令人仰視的賴支書,鼻孔里鼻毛像榕樹根須探出鼻孔,在青瓦瓦的厚唇上尤為刺眼。蝦仔感覺這撮鼻毛如田野上收割后整齊的麥茬留下一叢雜草,破壞了原本視覺上的平整與光滑。
蝦仔對這個發現想笑,卻沒敢,縮回肚子里。
當賴瑞軒文則棟見到蝦仔,倆人頓時面露怒色,眼里同時射出威嚴的亮光。這種亮光在蝦仔眼里像一束逼人后退的劍氣,使大腦瞬間變得空白。
“你怎么逃出來了?”文則棟聲色俱厲地問。
“我不是……是逃出來……”蝦仔結結巴巴地說。
“果然是逃出來的?抓起來送公安局。”賴瑞軒說。
“不是逃出來,是公安同志叫我回來的,他讓我回村好好務農。”蝦仔聽說要將他抓起來,反而不害怕了,連忙申辯。
“有沒有證明?”
“沒有,公安大叔說我僅是目擊者,與本案無關。”蝦仔重復老公安和年輕公安之間的對話。
賴瑞軒和文則棟對視一眼,重新審視蝦仔時,眼里那種令人生畏的劍氣慢慢減弱。
“你來村委做什么?”賴瑞軒問道。
“賴支書,文營長,我阿爸從昨天到現在還沒吃東西,我是來求您讓我送點東西給他吃,阿爸身體有病,我擔心他會餓出事。”
“哦,你是來給反革命送吃的來了,我看看你送的什么?”文則棟說著拿過蝦仔手中的竹篾籃子,看到里面盛著幾個顏色發暗的蕃薯,心里生出幾分厭惡,他繼續說道:“你還敢給反革命送吃的東西,你如果不趕快與你父親斷絕關系,你遲早會成為小反革命。”
“賴支書、文營長,我們家不是反革命,也不敢反對革命,舉雙手贊成革命,求求你讓我送給阿爸吧!讓他吃點東西。”蝦仔哀求地說道。想到阿爸餓了一天一夜,他的心里如刀割一般難受,但他強迫自己要忍住,不能在他們面前掉眼淚。
他知道阿爸不是地富反壞右,更不是反革分子,阿爸是老實的農民,不讓下海捕魚,糧食又不夠吃,阿爸在山邊挖坡地種苞谷,是不讓自己和阿媽餓肚子。
“行!你放在這里,剛好我要去倉庫,順便帶給你阿爸。”賴瑞軒對蝦仔說,他說完話,朝文則棟擠擠眼,讓他將蝦仔手中的籃子接過來。
文則棟不明白賴瑞軒的意思,見到對自己擠眼,心領神會,伸手接過蝦仔手中的竹籃說:“我捎去倉庫給你阿爸,其實我們也不愿意他餓出病來,放心吧!你回去吃晚飯,吃完飯到場院參加批斗會,你可不能學你阿爸與人民為敵,不能走他的路子呀。”文則棟說完伸手拍了拍蝦仔的肩膀。
蝦仔聽到支書和營長說將食物捎給阿爸,心里雖感意外,卻已經讓感動替代了。他彎下腰,畢恭畢敬給他倆鞠躬致謝。
“快回去吧!今晚批斗會你要發言呀!大膽揭發你阿爸的反革命罪行。”
蝦仔雖心里很沉重,想分辨幾句,沒有說出口,因為內心完全被他們能給阿爸捎去幾個蕃薯的感激替代了。蝦仔返身往家走,在村口遇見方細妹的阿媽迎面走來。
“方嬸,你系邊度?(方嬸,你去哪里?)”
方嬸是客家人,在村里講客家話,蝦仔的普通話夾著廣東話。
“你阿叔同你阿爸都亥倉庫頭關住,兩日沒食野,我送點野捭暌的。”(你叔同你阿爸都在倉庫里關著,兩天沒吃東西,我送點吃的給他們。)
“我剛見到賴支書和文營長,我已經將飯給了他們,他們答應送給方叔和阿爸的。”
“亥么?”(是嗎?)
“是的。”
蝦仔和方嬸走近了,相距咫尺面對面站定。
方嬸心中有幾分猶豫,她不知道要不要去找支書求情,她早上找過賴支書,當時人多,賴支書并沒有同意。方嬸忽然意識到,如果賴支支書同意送飯進去,肯定會同意蝦仔本人送去倉庫,身為村支書和民兵營長,根據他們平時的為人,不可能親自去給他們認為的反革命分子送吃的。
方嬸沒有將內心的猜疑說給蝦仔聽,原想轉頭回家的念頭也打消了。她知道,如果丈夫關在倉庫再餓一晚,命就沒了。方嬸剛從廣播里聽到晚上要召開批斗會,丈夫已經兩天沒吃東西,臺上再站幾個時辰怎么吃得消?
“蝦仔你先回家!同你阿媽講,讓她放心!我去倉庫看看情況。”
“好的方嬸,那我先回家。”
蝦仔望著方嬸臂挎籃子的背影,想到方細妹俏麗的身影,心里甜滋滋的,喉嚨口潮濕一絲甜蜜。
方嬸心事重重往村委走,她低著頭,文則棟迎面走來,方嬸差點撞進他懷里。
文則棟俯視著方嬸,見她臂挎籃子,知道她是來求情給老公送吃的。
方嬸差點撞到文則棟,嚇得她面色有幾分蒼白。
“文營長,我不是故意的,對唔住。”方嬸手捂胸口,滿懷歉意地說。
“呵呵,沒關系,是找賴支書吧?他在里面,快去吧!”
“多謝!”方嬸側身而立,等文則棟走過去,這才轉身走進村委大門。
文則棟轉身離去,大腦里卻重現她驚慌時臉色的蒼白,心想這個地主婆的臉比自家那個黃臉婆好看,如此想著步子慢了下來。他放慢腳步的同時忽而想到賴瑞軒獨自在里面。文則棟心思轉動,想看看賴瑞軒如何拒絕她。想到這里,心頭滋生難以自制的興奮,縮身沿著圍墻跟往后窗走。
文則棟在墻根下走走停停,忽然想起另一樁事。前兩天寶貝兒子跟自己提起方芋的女兒方細妹,此時想起這事不由讓他眼眉跳動,心里琢磨說:“是不是寶貝兒子臭小子喜歡地主婆的女兒?這是件大事,更不是好事,要警惕臭小子的動靜。”文則棟知道,寶貝兒子如若娶地主的閨女,將終生成為地主女婿,下一代成份也是地主,將牽涉到子子孫孫的前途。簡單說不能參軍,不能推薦上大學。文則棟如此想到這里“噗哧”笑出聲,想不到兒子長大了,會想女仔了。這時,文則棟的大腦里跳出方細妹細白的臉蛋和方嬸驚慌蒼白的臉,心里毛燥燥的,他舔了舔發干的嘴唇。
不知不覺,文則棟來到村委后窗下,他收住腳步,蹲下身子。
方嬸走進村委院子,正見到賴瑞軒正將一只籃子扔進垃圾堆,驚起蒼蠅飛蟲騰空而起。晚霞中,一片片細小的羽翼在橘紅色空氣里透明飄動,如一團細風里移動的紅云,色彩亮麗斑斕。方嬸驚呆于那群蒼蠅飛蟲舞出如此驚人的艷麗,她半張著嘴不敢出聲。稍時,蒼蠅飛蟲短暫盤旋,重新隱進垃圾堆,西天晚霞仍在靜靜燃燒。
賴瑞軒沒看到方嬸走進院子,當他隨手將蝦仔拿來的一籃子蕃薯扔進垃圾堆,轉身見到方嬸正半張著嘴望著西邊天際。還以為那邊發生什么事。連忙跟隨她的目光尋找,什么也沒有,僅看到流云在橘紅色晚霞里留轉。
賴瑞軒重新將目光落在方嬸的臉上,發現她的臉上染上一片荷紅色,有一種驚人的艷麗,賴瑞軒驚呆了。
年過四十的婦人竟然讓賴瑞軒看到震驚的艷麗,整過澳頭村沒有第二個女人。
方嬸看到賴瑞軒目不轉睛盯著自己,他的眼神有一種癡迷和渴望,方嬸渾身一激靈,回過神來。
方嬸有別于村里其他婦女,不僅僅是她臉上沒有海邊女人常年風吹日曬的黝黑,衣著也有不同。方嬸也自己織布漂染,她染布時不僅僅是純黑色,會加進其它顏料,她縫出來的衣服,花樣也多,衣領和袖口點綴花鳥樹葉穿在身上,比村里別的女人身上的衣服好看。
賴瑞軒從方嬸驚愕的目光里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干咳兩聲恢復常態。
方嬸目光再次轉向垃圾堆,看到賴瑞軒扔進去的籃子有幾個蕃薯。有幾個散落一邊,沾滿沙粒和塵垢。方嬸明白,這是蝦仔拿來的,卻被賴瑞軒扔了。方嬸的心頓覺凄涼酸痛,眼里浮一層淚光。方嬸情里知道,幾個蕃薯能讓老蝦和丈夫不至于餓死,能讓他們繼續活下去。可是,就是這幾個救命的蕃薯被眼前這個村支書扔進垃圾堆。方嬸沒有讓淚水涌出眼眶,強迫自己露出笑容,她想到自己是來救人的。
“支書,我是來求您的。”方嬸低下眼眉細聲細氣地說。
賴瑞軒聽了她的話,穩了穩神說:“有事進隊部來說吧!”
方嬸覺得賴支書對自己的態度好了許多,她有些意外,聽到他邀請自己進屋,反而犯了猶豫,不知道該不該走進去。
賴瑞軒率先走進村委辦公室,他將雙手伸臉盆上的白色磁盆里“嘩啦嘩啦”搓洗幾下,也不看站在門口犯愣的方嬸,拿起發黃的毛巾擦手。他擦完手,見方嬸仍站在門口猶豫不決,賴瑞軒說:“進來說話。”
方嬸挎著籃子走進門。
賴瑞軒手里仍拿著發黃的毛巾,他走到門邊,往院外,往大門口望了望。
院外靜悄悄的,沒有行人。太陽落山了,正是家家做晚飯的時辰,燃燒的晚霞淡薄消退。這個時辰不會有人來村委的,賴瑞軒似乎要找地方晾掛毛巾,將站在門邊的方嬸逼進里間。如此一來,從門外走過的人不會看到村委有人。
賴瑞軒與方嬸站得很近,他再次仔細看方嬸的臉,這種仔細近乎端詳。方嬸在他目光下垂下眼眉,目光像蜻蜓折斷的翅膀顫抖地飄落地上。
在賴瑞軒眼里,方嬸的臉上已經沒有剛才那層讓他震驚的艷麗,卻看到她鼻尖沁出一層細密的汗珠。
“你在緊張,你怕我嗎?”賴瑞軒說這句話時喉嚨里發出細弱的顫音。其實他是想告對她說不要害怕,不要緊張,其實他自己有些緊張。
方嬸低著頭想了一會,抬起頭說:“賴支書,我老公關在倉庫里,從昨天到現在沒吃東西,時間長了會餓死的,求求你行行好,讓我送點東西進去。”
賴瑞軒將手中發黃的毛巾扔在條凳上,內心鎮定下來,他說:“你知道你老公犯了什么罪嗎?”
“不知道。”方嬸聲音細弱。
“他與老蝦在場院擅自換戴帽子,還哈哈大笑,他們這是在嘲笑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如果將他們這種行為上報縣革委會,他就是典型的現行反革命分子。現在關起來餓他們兩天,是要他們徹底認清行為有多危險,也是要他們徹底反醒自己的罪行。”
方嬸聽了他的話,心往上沉,臉色變得蒼白透明。她知道如果按賴瑞軒說的罪行,定為反革命,丈夫就沒活路了。
“支書,現在還沒上報縣革委會嗎?”
“還沒有。”
“賴支書,求求您別上報縣委,那個死鬼是一時糊涂,當他們是豬油蒙了心,昏了頭,做這種傻事。”
“這件事瞞是瞞不住了,村里大人小孩都知道,今晚的批判會就是要看他們的認罪態度。”
“賴支書,我給您跪下了,救救我丈夫吧,救了他就是救了我們全家,我給您立長生牌,天天給您上香,求菩薩保佑您長命百歲。你知道的,如果老糊涂死了,剩下我和女兒,孤兒寡母怎么活呀?”方嬸說著,雙膝跪地,仰頭雙眼乞求地望著賴瑞軒,在眼里打轉的淚水流下來。
方嬸不敢想象方芋死了,留下她和女兒的日子該怎么過。
賴瑞軒沒想到她會下跪,連忙伸手去攙扶她。
“你起來,有話慢慢說,你這樣下跪不對。”賴瑞軒本來是伸右手拉她,沒拉動,便將雙手伸進她腋下。可是方嬸跪在地上雙手抱住了賴瑞軒小腿,沒能拉起來,他自己卻踉蹌地蹲下身子,與方嬸形成面對面。賴瑞軒雙手原先是在方嬸腋下,用力時滑到她胸前,如此一來,等于是將雙手按在她兩個乳房側面。
賴瑞軒大腦有些暈眩,停在她乳房上的手沒有動,渾身卻開始顫抖起來。他內心緊張,感覺她的乳房要比老婆的乳房富有彈性。賴瑞軒見方嬸沒有動,雙手在她乳房上用力揉了一下,方嬸這才意識到什么,臉刷地紅了。
賴瑞軒再次見到染在她臉上的艷麗,他沒弄不明白,近乎失去青春的老女人,臉上竟然能閃現如此嬌艷的顏色。賴瑞軒呆呆地望著方嬸,似乎僅呆望片刻,便張開懷抱將她摟進懷里。
“支書……唔(不)可以……”
“別說話……你是我最想抱在懷里的女人……”賴瑞軒邊說邊將嘴巴貼在她臉上。
賴瑞軒閉上眼,一副心滿意足的陶醉,不時將舌頭伸出來在她臉上舔弄。他的心有如飄在云端,整過人都在飄浮上升。
方嬸被他死死攬在懷里,臉上被他親得濕膩膩的,異常難受,卻無法掙脫賴瑞軒有力的雙臂。
“嗚嗚……唔(不)可以……”
方嬸話沒說完整,被賴瑞軒的嘴巴堵了回去,僅聽見她鼻子和喉嚨里發出嗚嗚聲。終于,她的大腦一片空白,渾身軟如面條,再無力氣掙扎,徹底癱在賴瑞軒懷里,任他的嘴唇和舌頭在臉上嘴上脖子上游過。賴瑞軒的舌頭似乎是吸足水的拖把,將她露在外面的皮膚拖了一遍。
終于,賴瑞軒將她抱起來放在會議桌上,身體擠進她雙腿中間,雙手探入她懷里,將她的雙乳牢牢握在手里。
此時,躲在窗外的文則棟聽到房內動靜有異,由于窗子關著,玻璃糊了報紙,看不見也聽不真切,急得他抓耳撓腮,恨不能敲碎玻。情急之下他想將窗子推開一條縫,因為用力太大,沒板開,手指不小心彈上玻璃,發出“當”一聲脆響。
竟管已經忘乎所以的賴瑞軒仍保持高度警惕,他聽到玻璃窗上不同尋常的響聲。他大吃一驚,連忙放開方嬸。快步來到窗邊,他沒有推開窗,而是將耳朵站在玻璃上,靜聽外面動靜。
文則棟貓腰縮在窗下一動不動,他知道手指彈到玻璃引起賴瑞軒的警覺,便不敢再弄出半分響聲。
倆個人一個房里一個房外,隔著玻璃窗,都在等待對方先有動靜。
此時,方嬸才清醒過來,低頭扣上被賴瑞軒解開的衣襟,由于心急,扣錯了,又慌手慌腳解開,想到剛才的事,羞憤不已,淚水流出來。
她不明白怎么會發生這樣的事,自己竟然沒有反抗。
“去倉庫給你老公送吃的吧!”賴瑞軒小聲說。
方嬸聽到這句話,拎起籃子如受驚嚇的小雞,一溜小跑。
文則棟也聽到了這句話,他直起腰踮起腳跟快步離開。
賴瑞軒看到一團黑影在糊滿報紙的玻璃上閃過,頓覺渾身發冷,心往下沉,愈想愈怕,不多時大汗淋漓濕透全身。
這人是誰?會不會是文則棟?只有他見到方嬸來村委。想到這里,賴瑞軒心驚肉跳。如果真是文則棟,讓他抓住生活作風的把柄,上報縣里,自己這個支書職位不但不保,將會淪為方芋老蝦一樣的下場。
賴瑞軒推開窗子,一個身影快速消失在榕樹下,沒認出是誰,他頹然跌坐在條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