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是在凌晨三點得知葉嵐死訊的。
這時江城正做夢。夢見和虎子在收割后的菜子田里打野兔。這時節(jié)的野兔又肥又大,個個富態(tài)得像海都有錢的闊太太,油光水滑的,但卻沒有一只能逃出虎子的獵口——就像海都再漂亮的女人也逃不出錢眼一樣。虎子是江城在家時養(yǎng)的一條狗,壯猛像獅子,忠誠勝奴仆。江城來海都幾年了,這期間夢見虎子竟比夢見爹娘的次數(shù)還要多,這令他十分惶恐不安,有時還真有一種禽獸不如大逆不道的感覺。“不錯,這就是忤逆!”江城把這感覺說給游民作家猴子吳文聽。吳文就不假思索義憤填膺地射出一串子彈:“要不,我代你爹把你這個逆子捏死算了,免得長大做漢奸賣國賊!”江城就笑,說你小子像根牙簽兒,捏死一只小螞蟻都要使出吃奶的勁,還捏大俠我啊,你是壽星上吊——活得不耐煩啦!猴子喋喋一陣怪笑,說本少帥還沒娶媳婦兒呢,死了閻王都不依。江城就掏出手機一陣怪叫:喂喂喂是閻王閻老五嗎?我是你叔玉皇大帝他哥呀!俺跟你說個事兒,等會有個瘦猴到你這來報到,你叫黑白無常哥倆把他套牢了,別讓這家伙跑啦!這家伙跟弼馬溫是一路貨色,一點火就燒得燃的那種。什么?你在陰曹地府喝咖啡,沒時間?那行,等你尿完了給我發(fā)短信,咱倆上QQ聊。對了,你QQ是多少?888666444?你丫的這個號挺吉利的呀,不像一個鬼頭子用的嘛!好啦,就這樣啦,老子的電話費去了一大截了,打陰陽兩界的電話要穿越時空隧道,可比國際長途還貴的哈,俺掛啦!
“打完了?”吳文問。
“完了。”
“忽悠,接著忽悠!”吳文一本正經地。
江城一拳擂過去,說大作家你就別裝深沉了,誰不知道你一肚子男盜女娼?吳文就急得根根筋脹得像蚯蚓,說姓江的你別誣陷良民!我吳文可是當下中國碩果僅存的處男,屬國寶級人物!
是國寶級動物!
那也比你這低級動物強!
兩個人就哈哈大笑。笑著笑著眼里就滾出來淚來。
這天是中秋節(jié)。工廠放三天假,重出江湖跑銷售的江城到海都三十一區(qū)找當游民作家的吳文喝酒。想起走過的崢嶸歲月,還有一起出來打拚的葉嵐、“冬瓜”雷軍、“老鼠”強子……一幫哥們姐們,如今都少聯(lián)系了,就像斷了線的風箏,窅入云際再無音訊。酒入愁腸,就醉了。吳文摟著江城的脖子醉眼朦朧地唱:
“我把夢撕了一頁
不懂明天該怎么寫
冷冷的街冷冷的燈照著誰
一場雨濕了一夜
你的溫柔該怎么給
冷冷的風冷冷的吹不停歇
那個人在天橋下
留下等待工作的電話號碼
我想問他多少人打給他
隨手放開電話上
那本指引迷途心靈的密碼
我的未來依然沒有解答
舊電話撕了一頁
我的朋友還剩下誰
……”
當吳文唱到“我的朋友還剩下誰”時,他想起了死去的戀人婉雪,不知她在天堂過得可好?不禁哽咽失聲。江城的心也像無歌的城邦的痛,憶及自己在海都這些年的摸爬滾打,用積累的血汗錢開了一家小公司,本想大干一場,不料竟被人陷害破產瑯鐺入獄,坐了一年多的大牢,女友葉嵐為救自己迫不得已做了大款的二奶,之后銷聲匿跡,仿佛從這個世界蒸發(fā)了;自己最尊愛的學長祝濤,一去內蒙古便杳無音訊,不知他找到了那位可愛的草原姑娘馬麗芳沒有?而與自己一起打拚的的老鄉(xiāng)“冬瓜”雷軍、“老鼠”強子,卻走上了黑道,在海都的道上混得風聲水起,再也不是山溝溝子里爬出來的純樸青年仔了……逝去的一切,真是如夢如幻如泡影如露,難怪吳文失去婉雪后,一度萬念皆空遁入空門……佛說“觀受是苦”,實是至真至理的大徹大悟之語。
江城的身心虛無空落得像飄在半空里的氣球,無有一絲牽掛羈絆,他已顧不了吳文,跌跌撞撞下了樓,打的回到華南城的出租屋,四仰八叉地摔在床上,迷迷糊糊中,他感覺到身子如一縷青煙飄了出去……
海都街頭的燈火像煮沸的繁星在半空中閃爍,又像無數(shù)雙嘲諷的眼睛在盯著他。江城依稀記得自己的家就在南城區(qū)的皇尊帝苑,那可是一平米上萬元的豪宅區(qū),里面全是些開奔馳寶馬奧迪的主兒!夜半也常聽到女人的長哭——那是一些有錢無情的單身貴族們,再多的金錢也填不滿她們內心無艮的孤獨與寂寞!當她們覺得擁有所謂的成功時,驀然回首,卻發(fā)現(xiàn)周圍除了一堆金錢外,人世間的親情、愛情、友情早已蕩然無存,心就像用鐵幕罩著的沙漠,冰冷、堅硬而寥落!那茫茫涯涯綿綿不絕的長夜壓碎了她們的心,于是撕下白天的堅強、冷艷、矜持、高貴的面具,情不自禁地躲在豪華而空曠的豪宅里痛哭……
江城飄飄蕩蕩地浮蕩著,那些怨婦們的哀泣流風一樣在他耳邊縈繞,他的嘴角不由掛起一絲嘲諷而幸災樂禍的笑。是的,你們他媽的有錢了,但世上的好事也不能讓你們給全占了,要不我們這些屁民還活個什么勁呀!
江城憤憤地這樣想。但皇尊帝苑不知什么時候變成了一座無門的城堡,怎么也找不到進去的路。江城驚奇不已,抬頭看看,只見整座皇尊帝苑像一座小日本鬼子的碉堡,從一個窗口里斜挑出一面旗,極囂張橫野地寫道:“農民工與乞丐不得入內!”
“丟你媽的!”
江城恨恨地吐一口唾沫,掉頭就走。他知道這不是他的家,雖然自己在這里流下了太多的汗水甚至是鮮血。
一粒沙塵突然鉆進他的鼻孔,弄得癢癢的,江城的嘴張了張,卻沒打出噴嚏來,然而他恐怖地發(fā)現(xiàn):剛才還車水馬龍繁華非凡的海都,一剎那間竟變成了一片沙漠!
更為詭異的,沙漠里還有人。但盡是一些鐵人、木人、草人、磚頭人、泥塊人、機器人……有的衣冠楚楚,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少鼻無眼,有的無心無肺,有的左半身是男右半身是女,還有的胸前掛著牌子,上面寫著“動什么不動感情”、“我很煩別惹我”、“出租愛情”、“我要咖啡不要糖”、“對面的女孩看過來”、“你吃飯喝茶了嗎?”之類……有趣的是這些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個個都是面無表情行色匆匆,冷漠得比僵尸猶過之而無及,活像逃避世界末日一般。不斷有人倒下,卻無人停下腳步回望一眼。江城不禁毛骨悚然,直聲大喊:
這世界是怎么啦???
這世界是怎么啦!!!
……
但無有聲音回答他。
一股莫大的恐懼儤黑色的漩渦席卷過來,江城害怕了,忽然想回老家,摸摸衣兜,布挨布,就像小學時一篇課文中描寫的方志敏烈士那樣:一個銅板也沒有。
得想法子掙錢。江城想。
于是他推出一輛三輪車,到街邊煮玉米賣,準備換幾個路費。他曾是小學五年級的文藝委員,唱歌的老底子還在,于是有板有眼地吆喝起來:“賣玉米嘞——!一塊錢一個又香又甜的玉米嘞——”他的吆喝還真有幾分廣告效應,果然有幾個面黃肌瘦的打工妹圍上來,伸出手在鍋里挑肥撿瘦,江城心中竊喜,暗道這開張生意還不錯,回家的路費不愁了。正得意忘形間,突見一伙城管開著一輛車飚來,猶如當年圍剿弼馬溫的天兵天將,個個龍騰虎躍威風凜凜,還未下車,就見街上的小商小販一聲轟:
“城管來啦,快跑啊——!”皆抱頭鼠竄,作鳥獸散。
江城還沒回過神,那幫城管已涌將上來,三下五除二,早將三輪車砸得稀爛。還有一筐玉米,被兩個膀大腰圓的壯漢四臂一忽悠,“嗚”的一聲扔到車上去了。江城是個不怕死的,犟著脖子與他們理論:
你們有什么權利掀我的車?
影響市容!
我要活命!
那不關老子們的事。
你充老子,老子就不會充老子?江城嘴角的白沫像生氣的脾酒瓶,嘟嘟地直冒泡,半輩子的不幸際遇此時噴薄而出,赤眼張眉地狂吼道:你們不讓老子活命,老子就去告你們!
告你媽個頭呀!有暫住證嗎?
你們又不是公安,憑什么查老子暫住證?
老子城管也維護治安!知道不?
幾個人如狼似虎撲上前,不由分說把江城摁倒在地,剝得只剩下褲衩,也沒搜出那個小本本。一個臂上刺青龍的人踢了江城一腳,罵道:媽的,一個小盲流,還這樣囂張,看老子們怎么收拾你!眾人扯的扯手,抬的抬腳,又“嗚”的一下,把江城忽悠到車上收容去了……江城想跳下車與這幫城管拚命,身子卻像被萬能膠粘住了似的動彈不得。
……稀里湖涂的,他又好像走在了回家的路上,可周圍混沌沌一片,灰濛濛什么也看不清,江城感到好累,全身的血液像被螞蟥吸干了,骨頭軟得像綿花一般。
家在哪里呢?南方的海都不是。而現(xiàn)在回來了,卻又迷失了回家的路。
空氣里浮游著油菜仔的芬香,她是從松軟而肥沃的田野里冒出來的,隨風而漫,氳裹著淡淡的泥土的氣息。這是江城再熟悉不過的香味,是那么的親切。一股濃得化不開的鄉(xiāng)情從他心田泛起,眼簾不由蒙上了一陣淚霧。
田野里的菜子差不多收割殆盡了,只留下密密麻麻的半青半黃的菜梗倔犟地戳在田里,如同一片片斜插的小樹苗。然一些纖細的叫不出名的草兒卻老了,懨懨地半垂著身,在和風麗日里回憶著剛剛逝去的青春歲月。
這時節(jié)是打兔子的好時節(jié)。野草葳蕤的春天將那些灰色的野兔們撐得滾溜兒圓,連毛尖上都滴出油來。在往昔這個時候,江城就會扛上獵槍,帶上阿黃,去菜子田里掃蕩。阿黃是捕獵的能手,它在菜子田里風一樣地穿梭幾圈,便有野兔驚竄出來,躍埂逾溝沒命地狂奔。但再快的兔子也逃不出阿黃的虎口,沒多大會便命喪黃泉,軟耷耷地被阿黃叼回來,放在江城的腳跟前,然后趾高氣揚地圍著江城轉幾圈,驕傲得活像當下中國某些得意忘形的官員。在這時候,江城就會摸摸它的腦袋以示贊賞和鼓勵。阿黃更像吃了催情藥似的亢奮起來,又“嗷”地沖進田里搜捕獵物。
所以更多時候,江城肩上那管烏黑發(fā)亮的獵槍成了擺設同,如同扛著一根燒火棍。
但扛槍的江城卻感到非常之神氣,覺得自己像極了美國的西部牛仔:霸氣、狂野、張橫,還有大地一樣的深沉。
貧寂的鄉(xiāng)村生活有時也充滿了天然的野趣。
這是江城打工后無限回味和向往的。
但現(xiàn)在,他像空氣飄在故鄉(xiāng)的土地上,如同一個無冢可歸的亡魂。
有家卻找不到回家的路,江城不禁惶急起來,張開雙手去摸,摸到的是一蓬堅硬的墻壁。
這時一陣尖銳的鈴聲倏忽破空而起,像是遭空襲的警報,江城大叫一聲,蹦坐起來,滿頭冷汗,原來是南柯一夢!而那尖銳的鈴聲,卻是床頭的電話發(fā)出的。
江城看看表,此時是凌晨三點。自從去年接到母親去世的電話后,江城對深夜來電就有一種巨大的恐懼。他怔怔地盯著那部紅色電話機,仿佛是一枚定時炸藥。他不敢去接,但電話卻不依不撓地響個不停,這更令江城渾身起了冷剌,一種強烈的不祥的預感像座黑山壓過來,使他難于呼吸。他重重地搖搖頭,像要擺脫什么似的,終于鼓起一絲勇氣哆哆嗦嗦地去拿話筒,怯怯地“喂”了一聲,驀聽到吳文在電話里傷心欲絕地地哭道:“江……江城……,葉……葉嵐……死……死……了……嗚嗚……”
江城的頭一炸,“嗡”地一聲響,如遭雷擊,眼前迸跳出幾顆金星,它們在空中像鬼怪的精靈跳躍幾下后就迅疾地消失了,如同脆弱的生命幻化在空氣里,了無痕跡。這時他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抖索起來,一股寒徹肌骨的冷氣像冰涼的海水慢慢浸淹過他,渾身上下猶如結了一層冰,他感到頭發(fā)根都凍得發(fā)痛了,手像一條死蛇無力地垂下了下去,那個紅色的話筒像團死火落在冰涼的堅硬的瓷磚地面上,發(fā)出“啪”的一聲清響,恰似擊斃生命的槍聲。在余音未了中,話筒像一個即將斷氣的孩子趟在地面上掙扎著,撲騰三五下后就停止了,然而吳文的嚎哭依然頑強地從里面?zhèn)鞒鰜恚筛W亮而漆黑的毒針扎進江城的耳朵里:江城感覺到自己快要死了。
……時光不知過去了多久,江城才稍稍醒過神,他有氣無力地撿起話筒,臉上淚水奔流地問道:“文子,是真的嗎?誰給你的消息?”
“是……是……麗娟……”
“麗娟?麗娟在哪?她怎么知道的?”江城的身體又劇烈地篩糠了。
“麗娟正在玉皇賓館。是葉嵐給她打的電話。”
“葉嵐是怎……怎么死的?”
“她是從玉皇賓館頂上跳下去的……嗚……嗚……”
江城捶著地面咆哮道,“為什么呀?這是為什么呀?”又哭著問,“你……你現(xiàn)在在哪?”
“我正在趕去的路上。”
“我馬上就過去。”江城對著電話聲嘶力竭地吼,吼完后一下將電話機摔得粉碎。
他想爬起來,可沒一絲力氣,只好掙扎著移到墻壁,這才將身體強撐起,然后一步一步地捱到窗前,目光空洞洞地望著海都的夜空。
海都中秋的月亮被高高的樓尖擠得可憐兮兮的,它在城市的狹巷的高空中游蕩著,一直想掙脫回到廣闊的天空中去,但是又舍不得海都的繁華,然而海都璀璨的華燈卻毫無溫情地淹沒和拋棄了它清淡素雅的光輝,全帶了輕睨的笑看著這盤身上還散發(fā)著稻香的月亮,盡情地嘲弄著它的土氣。兩顆碩大的淚珠順著江城的臉頰滑下。這時一顆流星在夜空劃過,旋急湮滅在浩翰無際的太空里,那一丁點的光輝,就像一根火柴,剛擦燃還沒來得及燃燒,就被一陣風吹熄了……
這天是2005年的中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