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那個名叫“卸甲河”的小集市上,啥手藝人都有?!皬埓蜩F”就是其中頂出名的一個。一是他的鐵打得好,方圓幾十里無出其右者。二是他老婆李萃香,在地方上是個極有故事的人。攤上這樣的女人,張打鐵不想出名都難。
張打鐵本名叫張春山,因是鐵匠,人們便把他的職業與姓連起來稱呼,張打鐵張打鐵地叫,甚是順口,久而久之,倒把他的本名給忘了。
張打鐵睅目,銳頭,平腹,身僂,然胸脯子與胳膊肌肉棱棱,剛年過不惑,須發卻已花白。其臉銅黑,窄長,像柄瓦刀,若從側面看去,只見突兀的額頭和鼻子,山峰也似的把臉遮住了,曾有相士說這是典型的凄苦兇殺之相,命帶血光之災。
但張打鐵的性格卻與他的相貌相反,軟得像面條,極是懼內,是地方上算得上是一等一的“妻管嚴”。在外面亦是如此,凡見了人,未開口便先笑,春天一般的和氣,渾無一點鐵匠式的火爆脾氣。如此的一個老好人,哪來得血光之災?那相面的,肯定是一個游走江湖胡說八道欠揍的貨。
張春山的打鐵鋪,離集市只一箭之遙,凡來趕集的人,都得從他鋪子過,端的是個做生意的好地段。
張打鐵的鐵鋪不大,只有五六平米的樣子,直著,跟橫排的正屋連在一起,形成一個“L”形。其正屋,是三間灰不溜秋的瓦房,矮塌塌的,正跟它的男主人一樣,一看上去就有股令人提不起勁的味兒。而在正屋前,還有個不大不小的禾場,瓦礫遍地(那是被大雨沖刷過后裸露出來的),不像種田人打稻谷的禾場那樣平整無物。禾場南邊上,也就是靠路邊,有幾棵碗口般粗的楊樹,枝葉扶疏,樹底下擺著一條長案板,上面放著砍柴刀、菜刀、篾刀、鐮刀、鏨刀、鋤頭、镢頭、釘耙、鐵釬、火鉗、鉤子、剪子、叉、鍬、鏵之類的鐵器,供人們挑選。
張打鐵收有一徒弟,是個啞巴,壯得像山,師徒二人配合得極是默契,將一個鐵匠鋪打理得紅紅火火。
我讀書的卸市中學,離張打鐵的鋪子只三百米左右,午間活動時,我們常跑到那里去看打鐵,所以至今還記得。
張打鐵的火爐和煙囪,都是用紅磚累砌,裸裸的沒用水泥粉刷,因日曬雨淋過久,磚色已變成蒼赫。爐口周圍,亦被煙熏得黑漆黑漆的,恰似深夜的顏色。
我印象最深的,是張打鐵師徒赤著上身孔武有力的模樣。在我看來,打鐵是最為顯示男性雄氣的手藝。
打鐵的第一道工序是煉鐵。
煉鐵時,火爐的火像顆太陽在燃燒。啞巴躬著身子,將風箱拉得呼呼響,火焰時高時低,像一個熱情的精靈在歡快地舞蹈。銅黑的張打鐵手拿一把長長的鐵鉗子,夾著鐵塊,在灶膛里翻來覆去地燒,沒多久,那鐵便由黑變紅,由紅變白,最后透亮得如晶瑩的玉石。張打鐵見燒得透了,便夾出來放在鐵鉆上,左手換了一把短鉗,緊緊將鐵塊夾住,右手拿了一把小錘,躬著腰,有節奏地地敲打。他的這小錘就像引路似的,他敲在哪兒,啞巴的那把大磅鐵錘就砸在哪兒。張打鐵慢,啞巴就慢。張打鐵快,啞巴亦快。兩錘起落之間,默契之極。那“叮叮鐺鐺”之聲不絕于耳,濺起火星的猶如飛起的音符,紛紛灑落在張打鐵和啞巴胸前的圍裙上,皮質的圍裙被灼得“滋滋”地冒出淡淡的白煙,它們也濺到張打鐵和啞巴的胳膊上,燙出一個個小小的肉洞,可師徒倆渾不在意,那腥紅的火星沫子,于他們好像就是冰涼的水珠。
無多大一會,剛才還是四角楞齊的鐵塊,在師徒倆的敲打下,慢慢就有了物件的輪廓,這時張打鐵便將其淬火。本是一桶涼靜的冷水,一受到燙鐵的侵入,便痛得一陣哆嗦,噴出連綿的水泡來,哧哧地呻吟個不停。有的受不住,便化成白煙飛了。
淬好火后,張打鐵舉起鉗子,把物件翻來覆去看幾遍,順手一扔,一件鐵器就算打好了。
接下來是刨刃,這個刨子,大約一尺多長,兩端有個手把,中間是一根鐵梁,鐵梁中間有一個長方形小孔,用來插刀片,刀片是好鋼所做,其刃鋒利,不到半公分厚,張打鐵坐在一條特制的長凳上,那長凳的一端有一個鐵制的卡口,他將剛打好的刀??ǚ€,然后拿起刨子開刃,開完刃這鐵器便可出售了。
人們不知張打鐵有什么什么獨門秘技,凡他打的鐵器,都比其他鐵匠鋪的鐵器鋒利得多,且不易生銹。尤其是剪子,幾成一絕。
話說一個冬天的晌午,張打鐵的鋪子前忽然來了幾個扛攝像機的人。人們不知是何方神圣,大是稀奇,俱圍攏了來看,一打聽,原來是縣電視來的大記者,聞了張打鐵的名聲,來采訪做個節目。張打鐵哪見過這樣的陣勢?一張銅黑臉憋得青紅,手足無措。倒是他的婆娘李萃香,跳神似的興奮,賴在鏡頭前晃個不停,硬要記者讓她上電視。記者纏得無法,只好將鏡頭對準她糊弄了幾下,卻連鏡頭蓋都沒揭開。那李萃香那知就里?激動得就差沒噴鼻血。
在記者喋喋不休的誘說和眾人的起哄下,張打鐵終究拗不過,無奈之下只好答應表演一番。
他先拿起一把剪子,呱呱新,然后從墻角廢鐵堆里扒拉出一塊鐵皮,剪刀起處,那塊有七八張紙厚的鐵皮被剪開來,竟如剪布匹一般,不見費力!記者大奇,拿過剪子細看,剪刃并無半點缺口,于是拉近鏡頭,讓張打鐵再剪一次,張打鐵依言于是,又剪了一塊鐵皮。記者再驗剪,還是不見打卷,心下不服,說道,你剪了硬的,再鋒利也得鈍了,我再讓你剪輕飄飄不著力的軟東西!便叫人取了一塊紗布,張打鐵微微一笑,并無二話,接過紗布,剪刀幾張幾合之間,那紗布早分為兩段。記者直呼“真快!真快!真是名不虛傳!”旁邊有個人耶噪道:“張打鐵最快的還不是剪子,是砍刀!”
記者便像得了寶,又要張打鐵試砍刀。
張打鐵料知推諉不過,便進屋,提出一把刀來。那刀長約二尺,刀口明澈如水,抵人近了,隱隱有股寒氣逼身。
跟我來。張打鐵也不待記者回答,轉身就走。記者忙屁顛顛地緊隨其后,人們也像羊群一樣跟著。
張打鐵領著眾人來到一片竹林。那竹林不大,只兩畝許,然根根篁竹粗如兒臂。有風徐來,一片鳳鳴凰吟之聲,別有一番清幽之境。
在一根約小碗粗細的老竹前,張打鐵對記者說:我一刀砍斷這根竹子!
記者忙擺好攝像機。
一干人緊張兮兮地踮足鶴望。
張打鐵朝手里吐了一口唾沫,緊緊手,然后舉刀,側腰,接著猛地一回身,刀隨腰轉,但聽“咔嚓”,那粗竹已應聲而斷,一篷綠葉“悉悉索索”地歪倒,像團云泊在竹枝上,豁口露出一闕瑩瑩的青天來。
眾人轟地叫好!
張打鐵也來了勁,眸中精光灼灼,像頭獵食的豹子。他雙眼一脧,瞄到兩根連體竹,便對記者說:我也將它們劈了!記者狐疑,但還是將鏡頭對準了。張打鐵擺好架勢,口中一聲輕喝,一刀下去,將連體竹斬于馬下,只唬得那幾個記者舌頭掉出老長,像懸梁的吊死鬼。
砍了幾根竹,記者意猶未盡,回到鐵匠鋪還要試那把砍刀。他們找來一張發黃的報紙,扔在空中,張打鐵迎風一刀,報紙揮為兩截。一個麻桿樣的記者嘟噥道:我還真不信你這刀是削鐵如泥了!四處看了看,看中一個須發花白老農穿的破棉襖,便花了一百元買了來,對張打鐵道:你要是把這棉襖砍斷了,我才真服氣!
怎么砍?張打鐵問。
就像砍報紙那樣,飛在空中劈。
張打鐵哦了一聲,說,那我得把刀磨一磨。
約莫磨了一柱香功夫,張打鐵起身說:可了。
這時連窗臺上都站了人,要看張打鐵如何空中劈棉襖。
那個麻桿記者站在靠人圈左邊,張打鐵立在中央。記者喊一聲:注意,我扔了!話音未落,那件破棉襖老鷹似的飛起,待落到張打鐵頭部的上方時,他揚刀虛空一劈,卻沒揮斷,棉襖軟耷耷地搭在砍刀上。
黑壓壓的人群不約而同地發出“咦”的一聲。
再來!
張打鐵雙腿左弓右箭,換了一招舉火燎天式。
麻桿記者也拉了個架勢,深吸一口氣,隨及雙手一揚,撒魚網似的將破棉襖扔向空中,棉襖鼓鼓蕩蕩像一篷傘往下降落,張打鐵屏息斂氣,眼珠子圓巴釘也似緊盯著,待它飄落至頭頂尺許時,手中的砍刀輕飄飄地弧形劃出,只聽“嗤啦”一聲輕響,破棉襖竟被裁為兩截。
天地在剎那間一片寂然,仿佛墜入荒蠻的亙古。片刻后,一陣雷喝聲豁然炸響:好刀?。。?
幾個記者佩服得五體投地,說當年林沖誤入白虎堂的那把刀也只不過如此,橫豎要買了去。張打鐵死活不肯,連連說砍刀是兇器,我從沒賣過!斬釘截鐵的無半點商量余地,弄得幾位名記如喪妣孀地怏怏而去。
從此張打鐵更是名聲大噪。
都說瓦罐總是井邊破,將軍難免陣中亡。不到一年,張打鐵卻成了殺人犯,用的就是自己精心打造的那把砍刀,一案兩命。
其中有一個居然是他的老婆李萃香。
李萃香在地方是個極有故事的人。
所謂故事,不外乎風流韻事罷了。
李萃香的娘家,是卸甲河上的一個大戶。她有四個兄長,分別為一屠夫,一煽匠,一郎中,一拳師,個個彪悍兇猛,地方上謂之“李家四虎”。這李萃香是獨女,自小便得溺愛,十五六歲時便招峰引蝶,被人搞大了肚子,從此艷名播于鄉里,年過廿五還待字閨中,無人敢娶。后來不知是誰做媒,嫁給了張老鐵匠的兒子張春山為妻。那張老鐵匠是個有名的火爆脾氣,連閻王都怵他三分,有這么一個雷神似的公公壓著,李萃香倒也安份了幾年,肚子也爭氣,為張家生下二男一女,老少三代人的日子倒也過得平靜如水。
過了幾年,張老鐵匠因肺結核乘鶴西游,張春山的鐵匠鋪的生意亦隨之蕭索了不少,那“李家四虎”雖是粗人,卻也看不過自家妹子過苦日子,便一合計,將自家的一塊臨街的一塊空地騰出來,讓張春山舉家搬了過來,有了好地段,張春山的鐵匠鋪又慢慢恢復了元氣。
回到娘家老巢,又再無公公的壓制,李萃香久抑的風流勁又活泛起來,沒多久便和從前的幾個老相好勾搭上了,弄得十里八鄉皆知,就瞞了張打鐵一個人。
李萃香不僅風流成性,還賭博抹牌,抽煙喝酒,絲毫不遜于男人,張打鐵辛辛苦苦掙來的幾個錢,大多被她花了去,張打鐵本就打罵不過婆娘,又兼幾個舅兄如狼似虎,竟拿她絲毫沒辦法。娘子的不守婦道,他早有耳聞,只是沒抓到什么把柄,也只好由她去了。所以張打鐵的生活,用鄉人的話形容,就是在婆娘胯腚底下過日子,窩囊透頂,連土地廟的泥人都替他臉紅。
在電視臺采訪張打鐵翌年秋末的某一天,張打鐵上縣城進貨,忙到中午方畢,回到家卻見大門緊閉,心中詫異,暗道這大白天的關門干甚?舉手要叩,驀聽得男女合歡之聲飄進耳鼓,心里響起一個焦雷,軟腿移到窗根,穴簾內窺,霍然見自己的婆娘和一個男人正在床上酣戰,淫聲浪語不堪入耳。張打鐵頓感全身的血液黃河怒濤似的澎湃起來,一腳將門踢開,雪豹般闖進房里,床上二人驚得呆了,赤身裸體地看著張打鐵。
那李萃香不愧是個悍婦,愣了片刻便回過神來,一點也不慌,對那男人說,怕他搞么子?活死人子一個!說著竟又摟了上去。
張打鐵這才看清那個男人竟是街上的潑皮吳二癩子。
吳二癩子本有些懼怕,但見李萃香如沒事人一般,便也視張打鐵如無物,笑嘻嘻地道,張打鐵,反正你下面的那根玩意沒卵用,不如把你老婆送我算了吧!哈哈……
張打鐵再泥人也受不了這口窩囊氣,撲上去便打。但還沒近身,就被吳二癩子飛起一腳踹在小腹上,踉蹌跌至墻角,“嘩啦啦”碰倒一片物什。李萃香坐在吳二癩子的懷里對張打鐵罵道:看你這熊樣,休怪老娘在外面偷人!
張打鐵雙目赤得噴血,忽然怒吼一聲,從墻角摸出那把砍刀,一個大箭步縱上,吳二癩子和李萃香還沒來得及發出驚叫,便已身首異處,命赴黃泉。
張打鐵提著刀往街東頭大舅兄的家里去,那刀一路滴血,駭人之極。大舅兄看見張打鐵這番模樣,早嚇得腿軟,竟說不出話來。張打鐵硬硬地剜了他一眼,很是平靜地說:我把你妹殺了,你去看看!
大舅兄又驚又怕,撒腳狂奔,不一會街上便響起他瘋一樣的叫聲:張打鐵殺人啦——!張打鐵殺人啦——!
警察來時,張打鐵未作任何抵抗,任憑他們抓了去。關在牢里沒多久,便被判了死刑。然鄉人卻不答應了,幾村幾里的人都聯名上書,一面陳訴李萃香的種種不端,一面給張打鐵求情,黑鴉鴉的簽名寫滿了三張大紅紙。李萃香的幾個哥哥原準備還大鬧一番的,但見到這般情勢,知道自家的妹妹在地方上名聲太過惡臭,又不想自己的幾個外甥自此成為孤兒,便也加入了求情的隊伍。上面見民情噴涌,又下鄉仔細調查了幾番,得知張打鐵平時確實是個大老實人,怒殺發妻,委實情有可原,于是網開一面,將死刑改為死緩。又悉張打鐵的鍛鐵手藝為荊南一絕,有意讓這門絕活傳承下來,便發配到江北農場去重操舊業,令他帶出幾個徒弟。張打鐵原以為自己再無生路,誰知政府如此寬大,心中自是感激不盡,乃在江北農場積極改造,政府見他態度好,便又將死緩改為無期,總算保住了半條性命。
張打鐵終生受囚,卻苦了他的三個孩子:長子方滿十八,次子十六,三女才十四歲。張打鐵判刑的第三天深夜,他的鐵匠鋪和房子卻莫名地起火,鋪子化為灰燼。公安來破案,在鄰居家的窗臺上發現一張用磚頭壓著的紙條,上面寫著:
我們三兄妹把房子燒了,從此遠走他鄉,永生永世不再回這個地方!
據說,凡看過此紙條的警察無不落淚。鄉親們更是痛徹心扉,流涕浩嘆道:
這個張打鐵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