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呼蘭河傳:蕭紅作品精選
- 蕭楓
- 4977字
- 2016-10-24 10:47:59
導讀:
呼蘭河的人們除了細碎平凡的生活,還有很多“盛舉”,這些盛舉就在這第二章集中地體現出來。跳大神、放河燈等活動,雖然與封建迷信緊密相連,但是這些在當地人本以為是莊重肅穆的活動,經過看熱鬧的人的戲謔,便被娛樂化了。
治病的大神、幽幽河水上的河燈、看野臺子戲的人們、求子的女人等,濃郁地方特色的風俗場景躍然紙上。蕭紅在回憶這些熟悉的故鄉場景時,既帶有溫情,又有批判的眼光,其諷刺手法與魯迅相似。這里的人們在一個個的盛舉中,得到了精神上的滿足,但又無力改變現狀,麻木而又快樂地生活著。
一
呼蘭河除了這些卑瑣平凡的實際生活之外,在精神上,也還有不少的盛舉,如:
跳大神;
唱秧歌;
放河燈;
野臺子戲;
四月十八娘娘廟大會……
先說大神。大神是會治病的,她穿著奇怪的衣裳,那衣裳平常的人不穿;紅的,是一張裙子,那裙子一圍在她的腰上,她的人就變樣了。開初,她并不打鼓,只是一圍起那紅花裙子就哆嗦。從頭到腳,無處不哆嗦,哆嗦了一陣之后,又開始打顫。她閉著眼睛,嘴里邊嘰咕的。每一打顫,就裝出來要倒的樣子。把四邊的人都嚇得一跳,可是她又坐住了。
大神坐的是凳子,她的對面擺著一塊牌位,牌位上貼著紅紙,寫著黑字。那牌位越舊越好,好顯得她一年之中跳神的次數不少,越跳多了就越好,她的信用就遠近皆知。她的生意就會興隆起來。那牌前,點著香,香煙慢慢地旋著。
那女大神多半在香點了一半的時候神就下來了。那神一下來,可就威風不同,好像有萬馬千軍讓她領導似的,她全身是勁,她站起來亂跳。
大神的旁邊,還有一個二神,當二神的都是男人。他并不昏亂,他是清晰如常的,他趕快把一張圓鼓交到大神的手里。大神拿了這鼓,站起來就亂跳,先訴說那附在她身上的神靈的下山的經歷,是乘著云,是隨著風,或者是駕霧而來,說得非常之雄壯。二神站在一邊,大神問他什么,他回答什么。好的二神是對答如流的,壞的二神,一不加小心說沖著了大神的一字,大神就要鬧起來的。大神一鬧起來的時候,她也沒有別的辦法,只是打著鼓,亂罵一陣,說這病人,不出今夜就必得死的,死了之后,還會游魂不散,家族、親戚、鄉里都要招災的。這時嚇得那請神的人家趕快燒香點酒,燒香點酒之后,若再不行,就得趕送上紅布來,把紅布掛在牌位上,若再不行,就得殺雞,若鬧到了殺雞這個階段,就多半不能再鬧了。因為再鬧就沒有什么想頭了。
這雞、這布,一律都歸大神所有,跳過了神之后,她把雞拿回家去自己煮上吃了。把紅布用藍靛染了之后,做起褲子穿了。
有的大神,一上手就百般的下不來神。請神的人家就得趕快地殺雞來,若一殺慢了,等一會跳到半道就要罵的,誰家請神都是為了治病,請大神罵,是非常不吉利的。所以對大神是非常尊敬的,又非常怕。
跳大神,大半是天黑跳起,只要一打起鼓來,就男女老幼,都往這跳神的人家跑,若是夏天,就屋里屋外都擠滿了人。還有些女人,拉著孩子,抱著孩子,哭天叫地地從墻頭上跳過來,跳過來看跳神的。
跳到半夜時分,要送神歸山了,那時候,那鼓打得分外地響,大神也唱得分外地好聽;鄰居左右,十家二十家的人家都聽得到,使人聽了起著一種悲涼的情緒,二神嘴里唱:
“大仙家回山了,要慢慢地走,要慢慢地行。”
大神說:
“我的二仙家,青龍山,白虎山……夜行三千里,乘著風兒不算難……”
這唱著的詞調,混合著鼓聲,從幾十丈遠的地方傳來,實在是冷森森的,越聽就越悲涼。聽了這種鼓聲,往往終夜而不能眠的人也有。
請神的人家為了治病,可不知那家的病人好了沒有?卻使鄰居街坊感慨興嘆,終夜而不能已的也常常有。
滿天星光,滿屋月亮,人生何如,為什么這么悲涼。
過了十天半月的,又是跳神的鼓,咚咚地響。于是人們又都著了慌,爬墻的爬墻,登門的登門,看看這一家的大神,顯的是什么本領,穿的是什么衣裳。聽聽她唱的是什么腔調,看看她的衣裳漂亮不漂亮。
跳到了夜靜時分,又是送神回山。送神回山的鼓,個個都打得漂亮。
若趕上一個下雨的夜,就特別凄涼,寡婦可以落淚,鰥夫就要起來彷徨。
那鼓聲就好像故意招惹那般不幸的人,打得有急有慢,好像一個迷路的人在夜里訴說著他的迷惘,又好像不幸的老人在回想著他幸福的短短的幼年。又好像慈愛的母親送著她的兒子遠行。又好像是生離死別,萬分地難舍。
人生為了什么,才有這樣凄涼的夜。
似乎下回再有打鼓的連聽也不要聽了。其實不然,鼓一響就又是上墻頭的上墻頭,側著耳朵聽的側著耳朵在聽,比西洋人赴音樂會更熱心。
二
七月十五盂蘭會,呼蘭河上放河燈了。
河燈有白菜燈、西瓜燈、還有蓮花燈。
和尚、道士吹著笙、管、笛、簫,穿著拼金大紅緞子的褊衫。在河沿上打起場子來在做道場。那樂器的聲音離開河沿二里路就聽到了。
一到了黃昏,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奔著去看河燈的人就絡繹不絕了。小街大巷,哪怕終年不出門的人,也要隨著人群奔到河沿去。先到了河沿的就蹲在那里。沿著河岸蹲滿了人,可是從大街小巷往外出發的人仍是不絕,瞎子、瘸子都來看河燈(這里說錯了,唯獨瞎子是不來看河燈的),把街道跑得冒了煙了。
姑娘、媳婦,三個一群,兩個一伙,一出了大門,不用問,到哪里去。就都是看河燈去。
黃昏時候的七月,火燒云剛剛落下去,街道上發著顯微的白光,嘁嘁喳喳,把往日的寂靜都沖散了,個個街道都活了起來,好像這城里發生了大火,人們都趕去救火的樣子。非常忙迫,踢踢踏踏地向前跑。
先跑到了河沿的就蹲在那里,后跑到的,也就擠上去蹲在那里。
大家一齊等候著,等候著月亮高起來,河燈就要從水上放下來了。
七月十五日是個鬼節,死了的冤魂怨鬼,不得脫生,纏綿在地獄里邊是非常苦的,想脫生,又找不著路。這一天若是每個鬼托著一個河燈,就可得以脫生。大概從陰間到陽間的這一條路,非常之黑,若沒有燈是看不見路的。所以放河燈這件事情是件善舉。可見活著的正人君子們,對著那些已死的冤魂怨鬼還沒有忘記。
但是這其間也有一個矛盾,就是七月十五這夜生的孩子,怕是都不大好,多半都是野鬼托著個蓮花燈投生而來的。這個孩子長大了將不被父母所喜歡,長到結婚的年齡,男女兩家必要先對過生日時辰,才能夠結親。若是女家生在七月十五,這女子就很難出嫁,必須改了生日,欺騙男家。若是男家七月十五的生日,也不大好,不過若是財產豐富的,也就沒有多大關系,嫁是可以嫁過去的,雖然就是一個惡鬼,有了錢大概怕也不怎樣惡了。但在女子這方面可就萬萬不可,絕對的不可以;若是有錢的寡婦的獨養女,又當別論,因為娶了這姑娘可以有一份財產在那里晃來晃去,就是娶了而帶不過財產來,先說那一份妝奩也是少不了的。假說女子就是一個惡鬼的化身,但那也不要緊。
平常的人說:“有錢能使鬼推磨。”似乎人們相信鬼是假的,有點不十分真。
但是當河燈一放下來的時候,和尚為著慶祝鬼們更生,打著鼓,叮噹地響;念著經,好像緊急符咒似的,表示著,這一工夫可是千金一刻,且莫匆匆地讓過,諸位男鬼女鬼,趕快托著燈去投生吧。
念完了經,就吹笙管笛簫,那聲音實在好聽,遠近皆聞。
同時那河燈從上流擁擁擠擠,往下浮來了。浮得很慢,又鎮靜、又穩當,絕對的看不出來水里邊會有鬼們來捉了它們去。
這燈一下來的時候,金呼呼的,亮通通的,又加上有千萬人的觀眾,這舉動實在是不小的。河燈之多,有數不過來的數目,大概是幾千百只。兩岸上的孩子們,拍手叫絕,跳腳歡迎。大人則都看出了神了,一聲不響,陶醉在燈光河色之中。燈光照得河水幽幽地發亮。水上跳躍著天空的月亮。真是人生何世,會有這樣好的景況。
一直鬧到月亮來到了中天,大昴星,二昴星,三昴星都出齊了的時候,才算漸漸地從繁華的景況,走向了冷靜的路去。
河燈從幾里路長的上流,流了很久很久才流過來了。再流了很久很久才流過去了。在這過程中,有的流到半路就滅了。有的被沖到了岸邊,在岸邊生了野草的地方就被掛住了。
還有每當河燈一流到了下流,就有些孩子拿著竿子去抓它,有些漁船也順手取了一兩只。到后來河燈越來越稀疏了。
到往下流去,就顯出荒涼孤寂的樣子來了。因為越流越少了。
流到極遠處去的,似乎那里的河水也發了黑。而且是流著流著地就少了一個。
河燈從上流過來的時候,雖然路上也有許多落伍的,也有許多淹滅了的,但始終沒有覺得河燈是被鬼們托著走了的感覺。
可是當這河燈,從上流的遠處流來,人們是滿心歡喜的,等流過了自己,也還沒有什么,唯獨到了最后,那河燈流到了極遠的下流去的時候,使看河燈的人們,內心里無由地來了空虛。
“那河燈,到底是要漂到哪里去呢?”
多半的人們,看到了這樣的景況,就抬起身來離開了河沿回家去了。于是不但河里冷落,岸上也冷落了起來。
這時再往遠處的下流看去,看著,看著,那燈就滅了一個。再看著看著,又滅了一個,還有兩個一塊滅的。于是就真像被鬼一個一個地托著走了。
打過了三更,河沿上一個人也沒有了,河里邊一個燈也沒有了。
河水是寂靜如常的,小風把河水皺著極細的波浪。月光在河水上邊并不像在海水上邊閃著一片一片的金光,而是月亮落到河底里去了。似乎那漁船上的人,伸手可以把月亮拿到船上來似的。
河的南岸,盡是柳條叢,河的北岸就是呼蘭河城。
那看河燈回去的人們,也許都睡著了。不過月亮還是在河上照著。
三
野臺子戲也是在河邊上唱的。也是秋天,比方這一年秋收好,就要唱一臺子戲,感謝天地。若是夏天大旱,人們戴起柳條圈來求雨,在街上幾十人,跑了幾天,唱著,打著鼓。
求雨的人不準穿鞋,龍王爺可憐他們在太陽下邊把腳燙得很痛,就因此下了雨了。一下了雨,到秋天就得唱戲的,因為求雨的時候許下了愿。許愿就得還愿,若是還愿的戲就更非唱不可了。
一唱就是三天。
在河岸的沙灘上搭起了臺子來。這臺子是用桿子綁起來的,上邊搭上了席棚,下了一點小雨也不要緊,太陽則完全可以遮住的。
戲臺搭好了之后,兩邊就搭看臺。看臺還有樓座。坐在那樓座上是很好的,又風涼,又可以遠眺。不過,樓座是不大容易坐得到的,除非當地的官、紳,別人是不大坐得到的。
既不賣票,哪怕你就有錢,也沒有辦法。
只搭戲臺,就搭三五天。
臺子的架一豎起來,城里的人就說:
“戲臺豎起架子來了。”
一上了棚,人就說:
“戲臺上棚了。”
戲臺搭完了就搭看臺,看臺是順著戲臺的左邊搭一排,右邊搭一排,所以是兩排平行而相對的。一搭要搭出十幾丈遠去。
眼看臺子就要搭好了,這時候,接親戚的接親戚,喚朋友的喚朋友。
比方嫁了的女兒,回來住娘家,臨走(回婆家)的時候,做母親的送到大門外,擺著手還說:
“秋天唱戲的時候,再接你來看戲。”
坐著女兒的車子遠了,母親含著眼淚還說:
“看戲的時候接你回來。”
所以一到了唱戲的時候,可并不是簡單地看戲,而是接姑娘喚女婿,熱鬧得很。
東家的女兒長大了,西家的男孩子也該成親了,說媒的這個時候,就走上門來。約定兩家的父母在戲臺底下,第一天或是第二天,彼此相看。也有只通知男家而不通知女家的,這叫做“偷看”,這樣的看法,成與不成,沒有關系,比較的自由,反正那家的姑娘也不知道。
所以看戲去的姑娘,個個都打扮得漂亮。都穿了新衣裳,擦了胭脂涂了粉,劉海剪得并排齊。頭辮梳得一絲不亂,扎了紅辮根,綠辮梢。也有扎了水紅的,也有扎了蛋青的。走起路來像客人,吃起瓜子來,頭不歪眼不斜的,溫文爾雅,都變成了大家閨秀。有的著蛋青市布長衫,有的穿了藕荷色的,有的銀灰的。有的還把衣服的邊上壓了條,有的蛋青色的衣裳壓了黑條,有的水紅洋紗的衣裳壓了藍條,腳上穿了藍緞鞋,或是黑緞繡花鞋。
鞋上有的繡著蝴蝶,有的繡著蜻蜓,有的繡著蓮花,繡著牡丹的,各樣的都有。
手里邊拿著花手巾。耳朵上戴了長鉗子,土名叫做“帶穗鉗子”。這帶穗鉗子有兩種,一種是金的、翠的;一種是銅的,琉璃的。有錢一點的戴金的,稍微差一點的帶琉璃的。反正都很好看,在耳朵上搖來晃去。黃忽忽,綠森森的。再加上滿臉矜持的微笑,真不知這都是誰家的閨秀。
那些已嫁的婦女,也是照樣地打扮起來,在戲臺下邊,東鄰西舍的姊妹們相遇了,好互相地品評。
誰的模樣俊,誰的鬢角黑。誰的手鐲是福泰銀樓的新花樣,誰的壓頭簪又小巧又玲瓏。誰的一雙絳紫緞鞋,真是繡得漂亮。
老太太雖然不穿什么帶顏色的衣裳,但也個個整齊,人人利落,手拿長煙袋,頭上撇著大扁方。慈祥,溫靜。
戲還沒有開臺,呼蘭河城就熱鬧不得了了,接姑娘的,喚女婿的,有一個很好的童謠:
“拉大鋸,扯大鋸,老爺(外公)門口唱大戲。接姑娘,喚女婿,小外孫也要去。……”
于是乎不但小外甥,三姨二姑也都聚在了一起。
每家如此,殺雞買酒,笑語迎門,彼此談著家常,說著趣事,每夜必到三更,燈油不知浪費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