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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一個已經脫完了牙齒的老太太買了其中的一個,用紙裹著拿到屋子去了。她一邊走著一邊說:

“這麻花真干凈,油亮亮的。”

而后招呼了她的小孫子,快來吧。

那賣麻花的人看了老太太很喜歡這麻花,于是就又說:

“是剛出鍋的,還熱乎著哩!”

過去了賣麻花的,后半天,也許又來了賣涼粉的,也是一在胡同口的這頭喊,那頭就聽到了。

要買的拿著小瓦盆出去了。不買的坐在屋子一聽這賣涼粉的一招呼,就知道是應燒晚飯的時候了。因為這涼粉一個整個的夏天都是在太陽偏西,他就來的,來得那么準,就像時鐘一樣,到了四五點鐘他必來的。就像他賣涼粉專門到這一條胡同來賣似的。似乎在別的胡同里就沒有為著多賣幾家而耽誤了這一定的時間。

賣涼粉的一過去了,一天也就快黑了。

打著撥浪鼓的貨郎,一到太陽偏西,就再不進到小巷子里來,就連僻靜的街他也不去了,他擔著擔子從大街口走回家去。

賣瓦盆的,也早都收市了。

揀繩頭的,換破爛的也都回家去了。

只有賣豆腐的則又出來了。

晚飯時節,吃了小蔥蘸大醬就已經很可口了,若外加上一塊豆腐,那真是錦上添花,一定要多浪費兩碗苞米大蕓豆粥的。一吃就吃多了,那是很自然的,豆腐加上點辣椒油,再拌上點大醬,那是多么可口的東西;用筷子觸了一點點豆腐,就能夠吃下去半碗飯,再到豆腐上去觸了一下,一碗飯就完了。因為豆腐而多吃兩碗飯,并不算吃得多,沒有吃過的人,不能夠曉得其中的滋味的。

所以賣豆腐的人來了,男女老幼,全都歡迎。打開門來,笑盈盈的,雖然不說什么,但是彼此有一種融洽的感情,默默生了起來。

似乎賣豆腐的在說:

“我的豆腐真好!”

似乎買豆腐的回答:

“你的豆腐果然不錯。”

買不起豆腐的人對那賣豆腐的,就非常的羨慕,一聽了那從街口越招呼越近的聲音就特別地感到誘惑,假若能吃一塊豆腐可不錯,切上一點青辣椒,拌上一點小蔥子。

但是天天這樣想,天天就沒有買成,賣豆腐的一來,就把這等人白白地引誘一場。于是那被誘惑的人,仍然逗不起決心,就多吃幾口辣椒,辣得滿頭是汗。他想假若一個人開了一個豆腐房可不錯,那就可以自由隨便地吃豆腐了。

果然,他的兒子長到五歲的時候,問他:

“你長大了干什么?”

五歲的孩子說:

“開豆腐房。”

這顯然要繼承他父親未遂的志愿。

關于豆腐這美妙的一盤菜的愛好,竟還有甚于此的,竟有想要傾家蕩產的。傳說上,有這樣的一個家長,他下了決心,他說:

“不過了,買一塊豆腐吃去!”這“不過了”的三個字,用舊的語言來翻譯,就是毀家紓難的意思;用現代的話來說,就是:“我破產了!”

賣豆腐的一收了市,一天的事情都完了。

家家戶戶都把晚飯吃過了。吃過了晚飯,看晚霞的看晚霞,不看晚霞的躺到炕上去睡覺的也有。

這地方的晚霞是很好看的,有一個土名,叫火燒云。說“晚霞”人們不懂,若一說“火燒云”就連三歲的孩子也會呀呀地往西天空里指給你看。

晚飯一過,火燒云就上來了。照得小孩子的臉是紅的。把大白狗變成紅色的狗了。紅公雞就變成金的了。黑母雞變成紫檀色的了。喂豬的老頭子,往墻根上靠,他笑盈盈地看著他的兩匹小白豬,變成小金豬了,他剛想說:

“他媽的,你們也變了……”

他的旁邊走來了一個乘涼的人,那人說:

“你老人家必要高壽,你老是金胡子了。”

天空的云,從西邊一直燒到東邊,紅堂堂的,好像是天著了火。

這地方的火燒云變化極多,一會紅堂堂的了,一會金洞洞的了,一會半紫半黃的,一會半灰半百合色。葡萄灰、大黃梨、紫茄子,這些顏色天空上邊都有。還有些說也說不出來的,見也未曾見過的,諸多種的顏色。

五秒鐘之內,天空里有一匹馬,馬頭向南,馬尾向西,那馬是跪著的,像是在等著有人騎到它的背上,它才站起來。再過一秒鐘。沒有什么變化。再過兩三秒鐘,那匹馬加大了,馬腿也伸開了,馬脖子也長了,但是一條馬尾巴卻不見了。

看的人,正在尋找馬尾巴的時候,那馬就變靡了。

忽然又來了一條大狗,這條狗十分兇猛,它在前邊跑著,它的后面似乎還跟了好幾條小狗仔。跑著跑著,小狗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大狗也不見了。

又找到了一個大獅子,和娘娘廟門前的大石頭獅子一模一樣的,也是那么大,也是那樣的蹲著,很威武的,很鎮靜地蹲著,它表示著蔑視一切的樣子,似乎眼睛連什么也不睬,看著看著地,一不謹慎,同時又看到了別一個什么。這時候,可就麻煩了,人的眼睛不能同時又看東,又看西。這樣子會活活把那個大獅子糟蹋了。一轉眼,一低頭,那天空的東西就變了。若是再找,怕是看瞎了眼睛也找不到了。

大獅子既然找不到,另外的那什么,比方就是一個猴子吧,猴子雖不如大獅子,可同時也沒有了。

一時恍恍惚惚的,滿天空里又像這個,又像那個,其實是什么也不像,什么也沒有了。

必須是低下頭去,把眼睛揉一揉,或者是沉靜一會再來看。

可是天空偏偏又不常常等待著那些愛好它的孩子。一會工夫火燒云下去了。

于是孩子們困倦了,回屋去睡覺了。竟有還沒能來得及進屋的,就靠在姐姐的腿上,或者是依在祖母的懷里就睡著了。

祖母的手里,拿著白馬鬃的蠅甩子,就用蠅甩子給他驅逐著蚊蟲。

祖母還不知道這孩子是已經睡了,還以為他在那里玩著呢!

“下去玩一會去吧!把奶奶的腿壓麻了。”

用手一推,這孩子已經睡得搖搖晃晃的了。

這時候,火燒云已經完全下去了。

于是家家戶戶都進屋去睡覺,關起窗門來。

呼蘭河這地方,就是在六月里也是不十分熱的,夜里總要蓋著薄棉被睡覺。

等黃昏之后的烏鴉飛過時,只能夠隔著窗子聽到那很少的尚未睡的孩子在嚷叫:

“烏鴉烏鴉你打場,

給你二斗糧……

…………

那漫天蓋地的一群黑烏鴉,呱呱地大叫著,在整個的縣城的頭頂上飛過去了。

據說飛過了呼蘭河的南岸,就在一個大樹林子里邊住下了。明天早晨起來再飛。

夏秋之間每夜要過烏鴉,究竟這些成百成千的烏鴉過到哪里去,孩子們是不大曉得的,大人們也不大講給他們聽。

只曉得念這套歌,“烏鴉烏鴉你打場,給你二斗糧。”

究竟給烏鴉二斗糧做什么,似乎不大有道理。

烏鴉一飛過,這一天才真正地過去了。

因為大昴星升起來了,大昴星好像銅球似的亮晶晶的了。

天河和月亮也都上來了。

蝙蝠也飛起來了。

是凡跟著太陽一起來的,現在都回去了。人睡了,豬、馬、牛、羊也都睡了,燕子和蝴蝶也都不飛了。就連房根底下的牽牛花,也一朵沒有開的。含苞的含苞,卷縮的卷縮。含苞的準備著歡迎那早晨又要來的太陽,那卷縮的,因為它已經在昨天歡迎過了,它要落去了。

隨著月亮上來的星夜,大昴星也不過是月亮的一個馬前卒,讓它先跑到一步就是了。

夜一來蛤蟆就叫,在河溝里叫,在洼地里叫。蟲子也叫,在院心草棵子里,在城外的大田上,有的叫在人家的花盆里,有的叫在人家的墳頭上。

夏夜若無風無雨就這樣地過去了,一夜又一夜。

很快地夏天就過完了,秋天就來了。秋天和夏天的分別不太大,也不過天涼了,夜里非蓋著被子睡覺不可。種田的人白天忙著收割,夜里多做幾個割高粱的夢就是了。

女人一到了八月也不過就是漿衣裳,拆被子,捶棒硾,捶得街街巷巷早晚地叮叮當當地亂響。

“棒棰”一捶完,做起被子來,就是冬天。

冬天下雪了。

人們四季里,風、霜、雨、雪地過著,霜打了,雨淋了。

大風來時是飛沙走石,似乎是很了不起的樣子。冬天,大地被凍裂了,江河被凍住了。再冷起來,江河也被凍得鏘鏘地響著裂開了紋。冬天,凍掉了人的耳朵,……破了人的鼻子……裂了人的手和腳。

但這是大自然的威風,與小民們無關。

呼蘭河的人們就是這樣,冬天來了就穿棉衣裳,夏天來了就穿單衣裳。就好像太陽出來了就起來,太陽落了就睡覺似的。

被冬天凍裂了手指的,到了夏天也自然就好了。好不了的,“李永春”藥鋪,去買二兩紅花,泡一點紅花酒來擦一擦,擦得手指通紅也不見消,也許就越來越腫起來。那么再到“李永春”藥鋪去,這回可不買紅花了,是買了一貼膏藥來。

回到家里,用火一烤,黏黏糊糊地就貼在凍瘡上了。這膏藥是真好,貼上了一點也不礙事。該趕車的去趕車,該切菜的去切菜。黏黏糊糊地是真好,見了水也不掉,該洗衣裳的去洗衣裳去好了。就是掉了,拿在火上再一烤,就還貼得上的。

一貼,貼了半個月。

呼蘭河這地方的人,什么都講結實、耐用,這膏藥這樣的耐用,實在是合乎這地方的人情。雖然是貼了半個月,手也還沒有見好,但這膏藥總算是耐用,沒有白花錢。

于是再買一貼去,貼來貼去,這手可就越腫越大了。還有些買不起膏藥的,就揀人家貼乏了的來貼。

到后來,那結果,誰曉得是怎樣呢,反正一塌糊涂去了吧。

春夏秋冬,一年四季來回循環地走,那是自古也就這樣的了。風霜雨雪,受得住的就過去了,受不住的,就尋求著自然的結果。那自然的結果不大好,把一個人默默地一聲不響地就拉著離開了這人間的世界了。

至于那還沒有被拉去的,就風霜雨雪,仍舊在人間被吹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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