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隱笑問:“你從二猿練那掌法學會了么?”余式恭答:“弟子初學,恐難全解,敬乞二位師伯教訓。”盧隱隨命當面練來。余式方答“弟于遵命”,白猿便打手勢,意欲對打,余式便隨白猿同去外問空屋演習起來。這次掌法更熟,打了一陣,只被白猿拍中兩次,偷覷二老均在含笑點頭,知蒙贊許,又知白猿不會傷人,便以全力應戰。剛打了個難解難分,黑猿忽然加入,以兩對一。余式力敵二猿,居然也能勉強應付,前后也中了七掌。盧隱忽然喚止,說:“你頗聰明,照此練上數日,我和大師伯再一指點,便去得了。”余式大喜拜謝。左勉隨到外屋,把手一招,二猿立令余式一同進攻,耳聽盧隱旁喚:“大師伯已不收徒,此是例外傳授,你要留意,記準才好。只管進招,無須客氣。”余式喜答:“弟子放肆,求師伯賜教。”就這應聲側顧之間,身上已中了兩掌、眼前人影亂晃,耳聽二猿連聲呼嘯,似令自己留意戒備。定睛一看,左勉連長衣也未脫下,長袖起處,上下翻飛,宛如穿花蝴蝶,鬧得余式前后左右均是人影,身上又連吃了好幾掌。始而手忙腳亂,后見二猿在旁助戰并無用處,照樣被左勉打中,雖然悟出一點分合之妙,苦于記它不全,暗忖:“一會便要打完,不能記下,豈不可惜?反正師伯不會打重,怕他何來,拼著多挨幾下,好歹也學他一半。”便把手法放慢,左勉也慢了下來。偷覷二猿仍是急如風雨向前猛攻,左勉身法看去并不甚快,可是架隔遮攔之間再也沒有那么恰到好處,經此一來,招招式式便都看得明白。
余式剛悟出動靜相因的妙用,忽聽門外有一幼童笑呼:“我明白了。”跟著跑進一人,正是尹商;同時叭叭兩響,二猿長嘯聲中,一條人影已往里間飛去,再看人已回到原位,二猿也跟縱飛進,跪伏面前。左勉神色自若,仍是一言不發,仿佛未動手神氣。尹商朝余式把小手一招,當先跑進,朝左勉行禮下拜。左勉把臉色一沉,仍未開口。盧隱命起笑道:“大師伯想你深造,故不傳你掌法,為何來此偷看?”尹商便往左勉身前挨近,笑喊:“好師伯,弟子年幼無知,只圖學點本事,去往鐵鷹寨報仇,就便見識見識;但聽寨中強盜頗有幾個好手,又養有惡犬兇狠,惟恐打他不過,給師父師伯丟人。姊姊她們又說我年小,不許同去,為此著急。想求師伯傳我掌法,未蒙應允;雖然不敢再求,一想弟子和姊姊都是父母所生,為何她們能去報仇殺賊,弟子偏不能夠?每日悲苦,打不起主意。恰巧師父令余師兄來此,傳他武藝,料知師伯最疼后輩,師父約在此地必有原因,偏生師父命弟子去尋一人,不得早來,方才趕到,正遇老黑跪在門外,又聽里面掌風呼呼,一看師伯正在傳授,不敢驚動,其實并未學全。偶然看到妙處,喊了一聲,師伯立即停手歸座,弟子雖然違命,一則無心撞見,二則父母之仇不共戴天,還望成全弟子一點孝心,使其手刃親仇,哪怕將來學劍時多受困苦艱難也所心愿,只是鐵鷹寨之行就把小命送掉也非去不可的了。”說到末兩句,竟伏在左勉身上流下淚來。
左勉先是面上冷冷的呆望尹商,聽完忽轉笑容,撫著尹商的頭,把頭微點,隨由架上取了一本書,朝尹、余二人指了指。尹商會意,立時破涕為笑,對余式道:“此是《三元圖解》,大師伯已有數年不開金口,盡可照圖學習,還不拜謝?”余式大喜,二人忙同跪拜。左勉含笑,伸手命起,朝盧隱看了看,把頭一點,便去榻上打坐。尹商笑喊:“大師伯,還有老黑不曾發落呢。”盧隱道:“你兩個得了便宜,管這閑事做什?本來我想命你二人回去學習,因這《三元圖解》乃你大師伯嫡傳心法,不容外人偷習。此地自從老黑來后,左近村民無一敢來窺探,地勢又極隱僻,不如每日就在此地練習。好在你二人氣穴已被打通,學習容易。商兒年幼,真力雖然較差,但早得我傳授,大師伯自閉關以來已然不落言詮,但我二人念動即知,方才我和他說,已允到日命二猿前往暗助,或能勝任。老黑今年已兩次犯過,除非它在數日之內能夠將功折罪,否則難逃飛劍之誅。大師伯的性情商兒當早聽我說過,再求無用,休找無趣。竹樓中食物用具俱都齊全,少時可去樓上將圖解記熟,奉還師伯,今夜不必回去。由此起,每日早晚來此用功,只等冉師叔去的前一天你二人各自起身往鐵鷹寨便了。去時可報一個冉字,必是他一路,放你們進去。如有款待,也無須客氣。里面地大人多,老賊自恃本領,手下同黨常有生人來往,只要隱藏得宜,無人過問。混到第二日,直赴中寨,與你姊姊她們互相呼應,成功無疑。”
二人領命,便同返出。那怪物仍在原處未走,見了尹商連聲低嘯,似有乞憐之昏尹商見它怒視余式,罵道:“你這蠢猩猩,也不想想尋常人能到這里來么?這是我余師兄,乃你日前所見八師叔鐵扇老人新收弟子,如何敢去傷他?我已代你求情,師伯不理,沒敢再說。鐵鷹寨中養有不少惡犬猛獸,你不會想個法子將功折罪么?”怪物聞言,將頭連點,隨即起立,朝尹商胯下低頭亂拱,對余式也不再怒視,只不時側顧平房,好似十分害怕神氣。二猿恰由里面縱出,見面先朝怪物臉上各打了一掌。怪物立被打跌在地,柔聲低叫不已。余式見它迥不似先前兇猛,對于二猿甚怕,心中奇怪,笑問:“此是何種猛獸?已然脫綁,怎不逃走,反比先前馴善起來?”尹商笑道:“此是大師伯在南疆天馬山中所收虎猩,能手捉飛鳥,生裂虎豹,動作如飛,力大無窮。前在南疆曾將一條毒蟒扯成兩段,本身也中了毒,被大師伯收來守洞。后為一事來此坐關,嫌它猛惡,不曾攜帶,竟被它由數千里外尋來此地。這東西妒心奇重,老不服氣二猿,性又猛惡,連犯了兩次過仍不知改。大師伯本要殺它,也經師父和我求情,才用毒龍筋將它系在后洞,不令出外。它自氣悶、對主又極忠心,知大師伯有兩個仇家早晚來尋,必是午睡醒后,見你孤身樓前窺探,誤認仇敵,不料吃了大苦。現它是想隨我一起,躲師父師伯重責。適聽師父口氣,雖然有法可想,這類惡物如何敢帶它同行呢?”二猿在旁嬉笑拍手。尹商笑罵:“你兩個也不是好東西,分明它受你捉弄,才有此事;否則,你們只事前招呼一聲,怎會下手傷人?你們想學《三元圖解》,我偏不許你們看,省得學會之后更欺老黑。”虎猩聞言,朝尹商越發挨蹭,意似感謝。二猿也拉了尹商的手不住低嗚求告。尹商笑道:“既然這樣,只你們以后不打架,我拼著師伯打我一頓,擔點責任如何?”虎猩、二猿全都低聲喜嘯不已。
二猿隨領二人去往樓中,由外取來一根長竹竿放在樓口。二人剛援上去,虎猩、二猿已自先到。尹商便將《圖解》打開,笑道:“前聽師父說過,此是內功上乘心法,非比尋常。上面并有一套三元劍和一套七形拳,為日無多,我們最好將它記熟,把六十三手七形拳掌練會,等我報仇之后再去練那坐功。大師伯雖最疼我,但這《圖解》關系重要,連對二位姊姊都不敢泄,如非二猿靈慧忠義,又未奉命禁止,哪敢拿它作人情?二猿已去升火煮飯,可先記上兩張,飯后無事便可演習,也許師父未走,還可得點指教。”說時,忽聽樓外喚道:“商兒留意,方才聞說事已鬧大,連你八師叔也許到場,你兩個正要用心呢。”尹商忙去窗前急喊:“師父,是哪一天?”隨聽空中答道:“還有二十多天,各自用功好了。”聽到末兩句,語聲已橫空飛渡,由近而遠,再喚便無回應。余式仰望空中似有一道淡微的青光在斜陽返照中往東南方刺空飛去,一晃不見,才知盧隱竟是劍俠一流。師父既與同輩弟兄,當然也是劍俠,又聽還要到場,不由喜出望外。二人隨將《圖解》同觀,用心默記,均是美質,聰明穎悟,共只四十三張《圖解》,等飯煮好,已記下了一半。二猿服侍十分殷勤,虎猩也是跟前跟后。飯后二人分別強記,到了子時夜間全部記熟,互相背誦如流,一字不差,《圖解》也全領會,方始同去外面練拳。天明前又覆一遍,由尹商將書送回,一同回庵。
燕玉、霜娥見余式隨來,以為少坐即行,及聽尹商請余式稍睡,背人一問,得知大概,頗代二人歡喜。二人忙著用功,睡了不多一會便同起身。燕玉因尹商不肯詳言,便問余式二老如何傳授?余式不善說誑,又對燕玉傾倒,便乘尹商外出,說出所練拳法圖解。二女聞言,越發驚喜。燕玉兩次微笑,欲言又止。余式見她秋波送睞,一笑嫣然,由不得生出愛意,雖守尹商之戒,不敢盡泄,心中卻是抱歉。方喜二女不曾多問,練了些日,圖解全通,拳法也自練熟。這日,余、尹二人正在樓前空地上與二猿對打同練,說起二位師伯,一位不曾再見,一位打坐,至今未敢驚動,鐵鷹寨之行不知應在何日?那只虎猩自從日前脫綁以后,一直不再系它,神態反極馴善,與初見時迥不相同,從未離林一步,這時忽作怒嘯,二猿過去打了他一掌。尹商罵道:“你不聽我話?不許亂動!”隨說:“有人來了。”語聲才住,便聽嬌呼“三弟”之聲,回頭一看,正是燕玉、霜娥尋來,見面說道:“我們快走,方才魏國梁命人來說,鐵鷹寨之行就在明朝,盧老前輩不說是應在頭天動身么?”二人聞言,便問如何走法?燕玉笑道:“本來不想和你們一路,不過來送個信,我們想扮男裝入寨,衣服還未換呢。”
余式近日與燕玉時常相見,已種愛根,心愿同行,但又想起盧隱之言,心方躊躇。燕玉見他遲疑,眼望自己,欲言又止,一看霜娥好奇,正由尹商向二猿引見。低聲笑道:“余師兄愿和我同去么?”余式見她鉛華不御,美秀入骨,橫波微笑,皓齒嫣然,心中愛極,情不自禁將頭微點。燕玉喜道:“三弟,余師兄愿和我們同路,這樣也好。”尹商意似不愿,看了余式一眼。余式自然不便改口,笑說:“反正到了鐵鷹寨也要會合同去,人多勢眾,自然更好。”尹商接口道:“師父命我們分路去呢,你不知他老人家的脾氣,如何違命?”燕玉聞言,朝余式看了一眼,嗔道:“三弟你當我們姊妹真非和你們同走不可么?”霜娥也氣道:“好似三弟一人有師父似的,姐姐,我們走罷。”燕玉說“好”,又看了余式一眼,便同走去。
余式忙喊:“二位師妹留步。”二女未答,尹商道:“莫管她們,只照師父的話做去,包你沒錯。你不聽話,只有吃苦。”余式想了想,不便再說,便問:“何時起身?”尹商道:“你想追大姐去么?昨夜我聽師父說,日落起身都不算晚,今晚定有好月亮,你忙做什?”余式面上一紅,笑問:“師弟每日與我一起,何時得與盧師伯相見?”尹商笑道:“我師父神出鬼沒,來去無蹤,哪能讓你看見?虎猩本定同去,但須夜間起身。余師兄如忙,就請你一人先走。”
余式見他說話以前,曾呆了一呆,好似有人說話,側耳靜聽,將頭連點,忽然改口,四顧無人,也未在意。一則想早趕去探聽師父下落,又因燕玉走時生氣,心中不安,想趕上去賠話,但恐盧隱見怪,便問:“我單人走,盧師伯不見怪么。”尹商道:“我既請你先走,師父就不會見怪。我還要尋師父問話,你早想走,不必遲延,都有我呢!各自請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