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縉云縣東門外七八里有一農(nóng)村，地名趙家塘，村中只有趙、徐兩姓。趙家乃宋宗室趙炳之后，上輩都是朝中官宦，因是世家大族，子孫良莠不齊。徐家也是耕讀世家。兩家本有姻親，望衡對字，昔年交往甚是親密。自從清兵入關(guān)，換了朝代，趙家改事異族，文武都有，威勢甚大。徐家因懔亡國之痛，棄士歸農(nóng)，并不許子孫再出做宮，只是耕讀不許偏廢，書仍要讀。人各有志，起初倒也相安。年歲一久，趙家覺得徐家都是鄉(xiāng)農(nóng)白丁，自恃貴官紳富，漸漸輕視，斷了來往，新親固不屑于俯就，連老親也不再認賬。徐家偏是家運不濟，人丁越來越單薄，平日自然受盡趙家輕侮。到了這一輩上，六七房人均無子息，眼看絕嗣，第五房忽生一子，取名元礽，幾房老夫妻自是鐘愛。

元礽人極聰明孝順，讀書過目不忘，性喜習(xí)武。元礽因老親鐘愛，不令種田，自小讀書，便慕朱家、郭解為人，課余便和會點毛拳毛腳的一班童伴跳縱一陣方始回家安歇。這年聞?wù)f離當?shù)夭贿h的江亭火龍廟中老道士柴寒松武功甚好，稟知父母，前往求教。寒松生得清癯長髯，貌相奇古，談吐也甚風(fēng)雅，經(jīng)史道籍應(yīng)答如流，只不承認會武。此時元礽年已十九，原從大房伯父口中打聽出他五十年前便在廟中居住，就是這等形貌，乃伯少年時曾經(jīng)見過。因他仙都山中也有一座廟，住此廟中時少，平日深居簡出，向不與人來往。江亭地僻，那廟孤立江邊，人跡難到。中間又兩次云游外出，每次相隔十多年，所以從來無人對他留意。

乃伯先也不知是個異人，還是二十年前偶往仙都玄女廟求子，歸途天晚，踏月獨行，走到姑婦巖邊，見他同一徒弟與一伙手持刀槍的匪徒對打。也未見他用什兵器，只將袍袖在人叢中上下?lián)]動，轉(zhuǎn)了兩圈，匪徒全被打倒，內(nèi)中一人見勢不佳，縱起便逃，已然逃出十幾丈。所帶徒弟身材矮小，從未見過，先前旁觀，并未動手，忽然縱身追去，只兩三縱便將逃人追上，空手擒住，提了回來。師徒二人也未再加懲治，只告誡了幾句，全都放走。最奇是那伙匪人并未見什么受傷，可是一倒便不能動，直到師徒把話說完，過去挨個拍了一下，方始爬起，鼠竄逃去。乃伯為人精細，始終藏起未出，人去方始回家，這話也未向別人說過。日前為愛元礽太甚，見他體力不甚健強，有志習(xí)武，未得名師，逢人打聽。恰巧昨日看見柴寒松門前走過，偶露口風(fēng)，被元礽盤問出來，趕往求教，及聽對方推托不會武功，便說前事。

寒松早看出他心性純良，來意堅誠，聞言不便再賴，令其坐下，笑道：“令伯父倒是個有心人，只是你好好書香人家，學(xué)此做甚？江湖上到處荊棘，學(xué)會武藝，更易結(jié)仇生事，一個處置不善，大則殺身，小亦裂名。并且真好武功最難學(xué)成，就你有此恒心毅力，費上不少年月，學(xué)成并無大用。如說仗以防身，你家老少個個本分，無故怎會受人欺害？自去讀書求名，干你的本行多好，何苦自找罪受，還不能登峰造極呢。依我之見，讀書務(wù)農(nóng)最好，你家雖不肯為異族鷹犬，但有田產(chǎn)，耕讀傳家不也好么？”

元礽聽出口風(fēng)稍回，四顧無人，忙即跪下，說：“祖上遺命不許做官，讀書只為明理，不求聞達，自己秉賦不強，又想出門游山訪友，從小好武，未得名師，務(wù)求道長收為門徒傳授武藝，自知身弱力微，也不想登峰造極，只盼能夠像傳說中的飛檐走壁，日行千里，不論刀槍拳腳會上幾套，便心滿意足了。”

寒松笑道：“你倒說得容易。別的不說，單你頭一句話，如真練成，便須二三十年苦功。人非跳蚤，足跟經(jīng)脈與人心相連，震動大甚，不死必傷。你可知道飛檐走壁的走字怎么講法？要練這種功夫，方法容易，只是要人有恒心。你只用一木板搭成三尺高斜坡，由十丈外緊步飛跑上去，到了盡頭縱下，周而復(fù)始，每日天明前至少跑百次以上。每隔五日加上一寸，木板長約兩丈。跑近兩年，等高的那一頭加到一丈過去，起步縮短到兩丈以內(nèi)，改為每月加高一寸。五六年后，高的一頭到了一丈五尺以上，改為每隔七日加高一分，由此加高上去。同時院中掘一淺坑，深約三寸，兩腿站在里面，雙手平端腰間，身子不動，乘著雙手往下反轉(zhuǎn)一按之際，用輕功提氣向上拔起，每日四十九次，兩腿卻不許彎，也是按著年月逐漸增加。中途兩腿不彎，那塊木板也與墻壁一樣直立，便算成功。這時無論多高的墻都能憑空直上，和走路一樣。稍微高遠一點地方，只要這頭一縱身，那頭手能搭住房檐便可援縱過去，所以這名目叫作飛檐走壁。外行只說功夫好的多高的房能跳上去，實在并不是跳，是走上去的。如若是跳，便應(yīng)叫作跳樓縱屋，不叫飛檐走壁了。二三年苦功學(xué)成了不過做個小偷，有什么意思呢？因為專重上盤，下盤根基不固，只能偷偷摸摸鬼頭鬼腦見人不得，遇上腳底稍好的人一腿就倒。真好武功的人不是沒有，多半是出于天賦，又有百折不回的誠心毅力，還須高人傳授。才可成就。我近年云游時多，此次乃是巧遇。從我學(xué)武，你肯下苦功，我一則難得回來，再過兩天還有齊魯之行，我也無暇傳授，況且我門中仇人甚多，你家?guī)追咳司湍阋粋€獨子，一人我門便伏危機，萬來不得。念你老誠，人也正直，要我叫你跳那四五丈高樓大屋自辦不到，就著今天傳你一點內(nèi)家口訣，強身卻病，全你徐氏宗嗣，尚可如愿。但是對人不可提我，更不許說是我徒弟，我也不受拜師之禮，否則不教。你能應(yīng)么？”

元礽苦求不從，心想武功本是循序漸進，功到自成，當即領(lǐng)命，只是堅持，不久分別，行禮拜師，力言對外不提只字。寒松見他意誠，嘆道：“又須多我一番心思。也罷！我現(xiàn)收你為記名弟子，再為多留三日，將內(nèi)家扎根基的功夫教全。三五年后，如能見面再作道理。不過我防你年幼生事，未傳分合變化。我門中專講氣度，從此在外不可多事，就有人欺你也不許伸手。否則，你遇上行家雖非其敵，照我所傳勤習(xí)三年，到了功候，打人不行，挨打總還可以，除了遇上內(nèi)家能手，決不至于受傷。你不賣弄，對方無故又怎肯打你呢？”

隨將口訣傳授。因不久分別，令元礽學(xué)到天晚再回，明日早去。這最上乘的內(nèi)家功夫，全以本身元氣看力運行，純?nèi)巫匀?，由易入難，功到自成，不加勉強。寒松又未教他分合變化的解數(shù)，招式不多。元礽天分聰明，不但一學(xué)就會，并且記性悟心都好，竟能觸類旁通。寒松甚喜，教完說道：“本來我這四靈門中心法，還有內(nèi)家最重要的意、送、到、吸、搭、脫、撮內(nèi)三外四七字口訣，暫時不傳，你只記下這七字便了?！?

元礽作別回去，習(xí)藝心切，次日天明，帶了不少禮物酒食，去往廟中求教。到時，見廟內(nèi)走出一個小道士同一老者，料是同門師兄，意欲結(jié)交，忙趕過去。對方連理也未理，各自走去，其行如飛，連喊師兄留步也未回應(yīng)，晃眼已是老遠，走人樹林之中不見，只得進廟見師。方想詢問師父，是否同門兄弟，寒松已先作色道：“我不愿你張揚，如何不知謹慎？我昨日不肯收你，便為我在此留日無多，不及多加指點之故。下次遇人再要這樣冒失，我連記名弟子也不收了?！?

元礽只得認過。寒松又把武家江湖上規(guī)矩避忌以及一切門徑過場大略告知，方始傳授。接連過了五日，元礽功夫雖還談不到，本門練法卻已會了一半。寒松說道：“你只照此練下三五年，別的不說，體力總是健強的了。我天明就要起身。你回去吧！”

元礽依依不舍，意欲守至天明，親送起身，寒松固執(zhí)不許，只得拜別回去。由此元礽便在家中用功，遵守師命，從未人前炫露。

一晃四年，父母相繼老死，殘余的兩房叔伯也早下世，借大家族，只剩元礽一人。起初父母叔伯在日，都想給元礽娶妻。元礽推托師父說他體力太差，須等過了廿五歲身子練好再娶，便耽誤下來。等各房尊長死后，人多勢利，見他門戶凋零，雖有幾房合并的一些資產(chǎn)，因元礽喪葬之禮太隆，差不多均就各房老人的遺產(chǎn)盡量發(fā)送，所余無多，本人又不善治生，除好交友濟貧而外，便在家中閉戶讀書。父死才兩年，遺產(chǎn)被人侵騙殆盡，只剩三數(shù)十畝祭田，誰還肯把女兒嫁他？元礽本看不起一般庸俗女子，也未在意，一心只想師父回來，再作計較。

哪知人善容易受欺，趙家?guī)讉€紈袴惡少本是元礽童伴，幼時常同游戲，同村相熟，等到年長，一方是驕奢淫逸無所不為，一方遵守師父之誡為人謹厚，氣味不投，日漸疏遠。趙家諸子始而看他不起，后見元礽恂恂儒雅，老是犯而不較，不知他這四五年中已練會內(nèi)家勁功，只當他好欺，每一相遇，定必喚住譏嘲，欺侮取笑。元礽心雖忿怒，幾次想要翻臉，均想起父親遺命，說：“趙家上輩本是至親，只為近年子孫不肖，多出惡人。休看他財雄勢盛，照他們所行所為，終有報應(yīng)。我兒外和內(nèi)剛，又具俠腸，同在一村，日常相見，以后不論見什不平之事或是欺凌到你頭上，須知現(xiàn)在是只講財勢，不講公理的時候。徐家數(shù)百年祖澤，只你一脈香煙，遇上橫逆，必須忍耐，如真忍無可忍，不妨?xí)簳r遷往別處，以避他們兇焰。自來盛久必衰，何況多行不義，遲早滅亡。此時不值與他計較，服滿早日完婚，不求聞達，但求自保，我便含笑九泉了?！?

元礽念及先父遺言，每次都強忍下去。

到第五年上，元礽偶因約友游春，與趙家?guī)讉€惡子弟相遇，無故受欺，稍微理論了幾句，次日便有公差上門。忍受不下惡氣和同村人的白眼，想要遠游，又恐怕師父回來，人在外面相左。恰巧離開當?shù)財?shù)十里楊柳村有一財主柳善德，聽元礽友人說他少年飽學(xué)，聘往教讀。那村在姑婦巖左近，風(fēng)景甚好，又是去往仙都山的往來要道，想起師父別時，曾說山中有一軒轅廟，他年回來，便住此廟內(nèi)，江亭小廟只是偶然往來，并不常去。姑婦巖山口乃必由之地。這幾年曾往江亭小廟探詢多次，廟中只一左腿殘廢的中年聾子胡強留守，問他師父來期，連比帶寫，才得明白，答說此是軒轅廟下院，借與柴道長居住，身是山民，廟主憐他殘廢，月給柴米，令代守廟，別的全不知悉。元礽時常送錢周濟，每送必收，也不道謝，始終問不出所以然來。因見蒙館就在山口，即便守候，又免煩惱，當時答應(yīng)。擇日開學(xué)，柳家兒童頗多，學(xué)生共十一人，賓主倒也相安。元礽無事時，也常往仙都山中游玩，因守師誡，不敢去往軒轅廟中探詢，只在廟的附近守候了幾次，終無所遇。

光陰易過，不覺隆冬，這日早起，天降大雪，一會越下越大，到了午后積雪已深尺許，方始稍住。遠近峰巒溪谷，人家樓舍，到處銀裝玉裹，一片瓊瑤。左近有一小酒肆，元礽無事時常往小飲，冬雪天寒，本易勾動酒腸，當日學(xué)生又到不多，老早便放了學(xué)，獨自踏雪，去往那酒肆小酌。那酒肆雖小，酒卻有名。元礽近況雖非富裕，終是出身世家，性情豪爽，不惜金錢。酒肆主人邱三，對他甚是已結(jié)，此時正因天雪，無什主顧，見他踏雪走來，分外歡迎，讓座后笑道：“相公來很好，今日無事，腌了不少雞肉魚筍，下酒菜很多，不似往日，除了花生豆腐干，要吃葷的還須新殺新做，待我連酒取來，請相公多吃兩杯吧！”

元礽含笑點頭，邱三把酒燙來，放下杯著往取酒菜。

元礽正在憑窗獨酌，忽見隔溪林間雪花飛舞中，有兩個斗笠影子出沒，跟著現(xiàn)出兩人。那地方乃是橋?qū)γ嬉粭l小徑，兩邊松林載上積雪，全成了玉樹銀花，四邊又有高山環(huán)擁，人行其中，看去和畫圖一樣，方自贊妙。那兩人行走甚快，已由溪橋走來，看神氣似要往西走去。因見酒肆青簾，又回轉(zhuǎn)身往肆中走進，入門脫下斗笠，便就一旁坐下。元礽看來人乃是兩個壯漢，穿著也頗考究，每人隨身一個小包裹，背上斜掛著一條青布套，好似內(nèi)藏刀劍之類的兵器，眉宇精悍，腳底輕快，頗似兩個武家，便留了神。邱三由內(nèi)走出，見有外客，忙把酒菜放在元礽桌上，過去賠笑問道：“二位客人，可是吃酒么？”

身材較矮的一個把眼一瞪道：“不吃酒，到你店中做什？你把那邊桌上的雞肉酒菜，揀好的，照樣全端了來。只要老爺吃得痛快，錢不會少！”

邱三見來人外路口音，神態(tài)豪橫，只得諾諾連聲而去。

一會邱三取來酒菜，剛剛擺好，又由門外掩進一人，入門便喊：“堂棺快來！照他們的雞肉酒菜，照樣給我來上一份，只要老爺吃得痛快，錢不會少！”

元礽坐處臨窗，因看出先來兩人目閃兇光，面帶煞氣，高的一個左額上帶著一片刀癱，青森森一張狹長丑臉，貌相兇橫，說話更是惹人厭惡，料是師父所說江湖中人，恐其因此多生疑心，只在暗中傾聽，目光卻仍是留意看窗外。元礽那好目力，竟未看出后來那人是怎么來的。聞聲回顧，見來人身材矮小，穿著一身黑色短衣，皮膚漆黑，乍看好似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孩，一張圓臉，說話帶笑，本是南方口音，故意學(xué)著先來兩人的北路口吻，神情甚是滑稽。最奇是這冷的天，穿得那樣單薄，光著頭由雪中走來，不帶一點畏縮怕冷之狀，兩眼特大，又黑又亮，迥與尋常村童不同，心雖奇怪，并未十分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