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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暮春的一個雨天,山洪裹挾著黃泥從溪谷沖下來。國王下令將王室和官員的女眷送往北方,她們會穿越里海關的隘口,到卡都西亞安全的后方去。

我幫忙安置她們登車。只消瞥一眼,你就會知道哪些是受寵的姬妾。這些女子面容憔悴,眼圈發黑。辭別后,宮殿的天臺上依然有人盤桓,望著車輿遠去。

這對于普通士兵沒有什么影響,只是長官的脾氣不如以前了。士卒自己的女人背著行包在后面跟從,里面裝著所有的家當。自從世間有戰爭,士兵的女人就一直如此。她們比仕女慣于流徙,不少人逃出了高伽米拉。

亞歷山大已經朝米底進軍。他似乎并不心急,沿途處理各種事務。我們很快便會出發,走上北方的大路,與卡都西亞人和西徐亞人派出的援軍半途會師。有了增兵,我們就可以等待亞歷山大,阻擋他去赫卡尼亞。話雖如此,但是私下有流言說如果他已經在百里之內,我們就會放棄諸關,逃往赫卡尼亞,然后向東逃往巴克特利亞?!笆谭畲笕宋铮麄兙褪俏覀兊拿\?!蔽易约菏沁^一日算一日。

我們在初夏的晴天啟程。在大路轉入山野的地方,我從馬背上回望,看見晨曦灑在金色城墻上,心里說,美麗的城,永別了。后來的一切我怎能預料到!

路過山村,我注意到農人都身體瘦瘠,陰郁地望著我們。這窮鄉僻壤本來就不夠供養軍隊。但是國王經過時,所有人依然行禮如儀。在他們眼中國王是神,臣子的行為永遠算不到國王的賬上,這種崇敬在我們波斯人的血液里流了千年,連我身體里也有,雖然我已經知道此神也是肉身。

在湛藍的天穹下,我們穿過空曠無樹的山巒。鳥兒啁啾,騎兵且行且歌,大多是巴克特利亞人,騎著毛粗皮厚的壯馬。這樣的高處容易令人忘記生命有終結。

但是歌聲隨著行進而消失。我們已經接近和西徐亞人相約會師之地,不過他們沒有派來前哨,卡都西亞人的前哨也不見蹤影。我們自己的探子沒有發現他們的行跡。

國王早早歇息了,雖然妃嬪不在身邊,他并沒有召我去。也許??税退{發生的事扼殺了欲望,或者正因為欲望在減退,才會發生那件事。倘若這樣,我應當預備做一個普通的宦官,每日從事瑣碎的差役。假如還在宮里,差役也許已經派到我頭上了。

我想,如果真是這樣,我會找個情人。我記起奧若梅當;現在回想,他的風度就帶有私情愉快的春色。至于我,向我求歡的人很多,他們礙于國王當然謹慎,不過都含蓄地讓我知道了他們有意。

年輕人愚頑地專注于每一個快樂和煩惱,仿佛那是永久的,天地將崩也可以渾然不覺。

我們從北方大路拐進一條鄉間小徑,又走了兩日,那條鄉路通往西徐亞人約定我們會師的平原。

抵達時約是中午。一大片空地上長了些山地草木,幾棵枯樹在風里歪著,我們就在樹旁扎營。一陣鷸叫響過,野兔從巖石間蹦跳開去,除此便沒有什么了。我一生不曾見過這等荒涼。

夜幕降臨。行軍的人聽慣營地的聲響——歌吟、交談的嗡語、笑聲或爭吵、號令、鏟炒的鏘鏘,但是今晚,這里只有一種低沉的私語,像泥石流翻動碎塊的聲音,久久不絕。我終于聽著它睡著了。

拂曉,我被喊聲吵醒,聽見了壞消息。昨晚有五百騎兵、近千步卒溜走,步卒帶著裝備,只留下盾牌。

外面有人在跟通譯說希臘語,是希臘雇傭軍的司令帕特朗。他來稟告自己的人都還在。

許久以前他們就可以投奔亞歷山大,幫助他洗劫波斯波利斯。他們留在這里只能按時領軍餉——在庫房仍發得出錢的時候。帕特朗體形壯實,胡子灰白,長著波斯人沒有的方臉。他的家鄉被亞歷山大的父親攻占,于是他帶了人馬從希臘來,自從奧庫斯王時代便在亞洲打仗。我慶幸國王對他比平時親切,然而日出后召集的朝會還是沒有帕特朗的份。他是雇來的軍士,又是外邦人,不足為謀。

王椅在基座上放好了,御帳也已經收拾停當。大臣們陸續到來,都穿著所剩最好的衣服,長袍下緣在勁風中拍動,一群人聚在外面候旨待入。貝索斯和納巴贊內斯在一旁滔滔而談,看著兩人的神情,我突然有了某種預感已久的驚動。

我進去對波巴克斯悄聲道:“大事不好了?!?

“此話怎講?”他把住我的手臂,抓痛了我。

“我不清楚,總之是對國王不利的事情?!?

“既然不清楚,說來干什么?”他因為我扯動了他的隱憂而惱怒。

大臣們進來依次行禮,按照官階站好。在國王的寢室,我們宦官隔著皮簾子傾聽。隔簾不過是習慣,因為這并非單獨召對,當然,只要有機會,我們連單獨召對也會偷聽。

國王在寶座上開始說話,很快便能聽出是自擬的講稿。

他褒揚會眾的忠誠,信任地提醒他們,巴比倫總督馬扎伊厄斯之流的逆賊得到了亞歷山大的獎賞。他大談波斯當年的強盛,我越聽越不耐煩。正題終于道出:他主張堅守里海關,與敵人決一死戰。

帳內闃然,那一層沉寂厚得可以插刀矗立。精兵把守的波斯關在隆冬尚且失陷,現在是夏季了,何況,他難道就感覺不到我軍的士氣?

但是我曾經和他那樣親近,認為自己明白他此時的心緒。他還記得我父親的武士們那首戰歌,我能感到他祈求贏回光榮。他渴望看見自己高踞雄關,洗雪高伽米拉的恥辱。但是在場者無一附和他的想像,用可怕的沉默答復了他。

修容臺上放著我們給他理甲的小刀,我拿過來戳破簾子,從縫隙窺望。波巴克斯面帶詫異,但是我將小刀遞了給他。國王背對著我們,至于其余的人,即使我們把頭伸出簾子,他們也不會發覺。

國王僵硬地坐在椅子上,我看得見錐形王冠的尖端、一只紫色的袖子,以及他所看到的眾人的臉。雖然誰也不敢在御前私語,但每個人的眼光都閃爍不定。

有個人走了上來。是胡須雪白的長者阿塔巴扎斯,已經縮小的體形依然腰板挺直。初次見他,我以為望八十的人像他這樣算是很硬朗,殊不知他已經九十五歲了。他上前之際,國王走下來,側臉讓他吻頰。

阿塔巴扎斯用衰老的嗓音,堅定高亢地說,在陛下選定的任何戰場,我和兒子們會和所有部屬堅守到底。國王擁抱了他,他退回原地。御帳歸于沉寂,半晌無聲。

哪里動了一下,有一點低語。納巴贊內斯上前。我想,來了。

他穿著那天夜里在??税退{穿的灰色羊毛長袍,袖子上有刺繡,但是衣服老舊,邊緣離披。失去的財產那么多,想必他沒有更好的行頭了。他的話從一開始就飽含狡詐與權謀:

“大王,依我看,面臨如此重大的抉擇,我們只有回顧過去才能算計將來。首先,來看我們的敵人。他有資源,有速度,有決斷。他有擁戴他本人的好軍隊。據說,論吃苦和勇氣,他都是士卒的榜樣——這話有幾分真實,我不能辨別?!彼麡O其短促地頓了一頓?!盁o論如何,他現在可以用陛下您的財富來獎勵忠誠了。以上的說法我們都有耳聞,但是每當提起他的名字,還會說什么?——說他走運,好運氣都在他的一邊?!?

稍長的停頓。這時幾乎沒有人呼吸,變故就要來了,有些人已經知道。

“但果真是這樣嗎?如果我在自己領地上發現一匹迷途的良馬,可以說是我走運,也可以說是原主人倒霉。”

后排不知內情的人挪動著。前面的靜止更為顯眼。我看得見寶座扶手上的紫色衣袖在輕移。

“讓目無神明的人去談運氣吧?!奔{巴贊內斯流利地說,“我們在祖輩的言傳身教中長大,當然相信凡事都有上天的安排。為什么我們要相信智慧之主偏愛亞歷山大?他不過是個崇拜其他神靈的外邦強盜。難道我們不應該照我說的回顧過去,檢查我們做了什么瀆神之事而受到懲罰嗎?”

帳內徹底沉寂下來,連最懵懂的人都像犬類一樣,嗅出雷霆前的氣息。

“陛下,天下人都知道,您是在無可指摘的光榮中登基的,先前的暴行與您無關?!彼穆曇糇兊萌绫右话愕统?,話中有話,“全賴您的公正,一個反叛的惡人死了,沒有機會夸耀自己的淫威?!保ㄋ罂梢蕴砩弦痪洌骸耙矝]有機會誣陷您。”)“可是,其后我們的命運如何呢?走運的亞歷山大扒光了我們的碗。大王,據說詛咒的效力可能長于罪人的生命,所以難道不該問,復仇之神密特拉可曾滿意了嗎?”

帳內一片靜止。眾人覺出了頭緒,卻仍不相信。

納巴贊內斯的聲音變了,魁梧的貝索斯上前靠近他。

“大王,我們的農人在家鄉的山里迷路時,會將外衣翻面,希望能讓引他們誤入歧途的魔怪不再認識他們。老百姓里有這樣的古老智慧,至于我們,我相信現在也必須改變不幸運的衣服,即便是紫袍[17]。這里的貝索斯,和您一樣是阿爾塔薛西斯的苗裔,讓他戴上王冠號令,直到終戰吧。趕走馬其頓人以后,陛下可以歸位?!?

他們終于相信了。在場的人有生之年都見過兩位國君被毒死,然而要求一位寶座之上、御袍在身的大王讓位,卻聞所未聞。

沉默一打破,及時響起了蓄謀的大聲贊同,也有驚怒的叫喊和懷疑的私語。忽然,一聲“叛逆!”的呼喝蓋過了所有聲音。是國王。他身穿紫袍大步走下寶座,握著出鞘的佩刀,徑直向納巴贊內斯過來。

他的身高令他的狂怒分外可怕,帝王的裝束給了他神明的威嚴,使我也受震懾,以為納巴贊內斯馬上會在他腳邊化為齏粉。

但是一群人圍著他,有納巴贊內斯、貝索斯和巴克特利亞的主要貴族,一面拉扯他告饒,一面扳下他持刀的手臂。佩刀遲疑地懸著。他們全都拜倒,哀號說自悔激怒了國王,請求退出,直到他準許他們再來覲見。

他們倒退而出,巴克特利亞的貴族也都跟著走了。

有人在我旁邊喘粗氣。原來波巴克斯在簾子上戳開了一條縫隙,比我的還長一倍,他從頭到腳顫抖著。

此時的御帳就像踢翻的蟻丘一樣熱鬧。阿塔巴扎斯老人帶領兒子們以及忠心的波斯貴族圍著國王,發誓會赤誠不渝。他謝了他們,解散朝會,隨即走入內間,我們幾乎來不及重新就位。

他一言不發,由得波巴克斯替他解衣,換上常服,然后躺到床上,凹陷的面容像臥床一個月的病人。我不施禮也不告退,徑直溜了出去。這是不韙之舉,然而我知道我是他最不愿見的人。波巴克斯沒有責備我。

我走進兵營里。我的衣服已經殘舊,因為沒了仆人,更有一股馬廄味。沒有人注意我。

巴克特利亞人在他們的地盤上忙碌,開始撤營了。

真是快手!貝索斯真的懼怕國王?但是我不認為納巴贊內斯會輕易罷休。我擠進一群行走的巴克特利亞人當中,他們滿懷思慮,我覺得自己像是隱形了。他們大致在說長官貝索斯應該得到權力,這時正需要一個真領袖。但是有人說:“反正,至少現在誰也不能說國王沒有得到機會?!?

希臘人的兵營一如往常,孤立而整齊地立在那里。沒有人撤營,大伙只是聚談著。希臘人健談,還時常言之有物。我走了過去。

他們專注地談著,未及理會我,我已經進了人群。然后,有個人走開向我大步而來,看上去四十歲光景,走近了才發現只有三十,其余是戰爭和氣候添上的滄桑。

“美麗的異邦人,你終于來了。為什么你總不來看我們?”

他仍穿著地道的希臘衣服,雖然料子已經露線了。常年日照使他有了一身雪松木般的褐色皮膚,短須也比頭發的顏色淡了許多。他的笑容看上去很真誠。

“朋友,”我說,“這不是談論美麗的時候。貝索斯想坐上王位,他剛對國王說了?!迸淹浇灾氖虑?,似乎不必瞞著忠誠的戰士。

“我知道。”他說,“他們希望我們投奔過去,答應付雙餉?!?

“我們波斯人也有仍然忠心的,但是現在你也許不會相信了。請問,巴克特利亞人打算怎樣?他們撤營干什么?”

“他們不會走遠的。”他不加掩飾地直勾勾看著我,但是沒有冒犯的意味,“我想他們甚至不會走出視線以外。他們對帕特朗說是因為激怒了國王,在他氣頭上要避一避。借口而已,其實當然是為了顯示他們的兵力。他們就是希望我們看到沒了他們,我們在戰場上會多么單弱。咳,雖然我不像帕特朗和他的弗西亞部屬在亞洲從軍那么久,我知道波斯的善良人對國王是什么感覺。我們雅典的習俗不是這樣,但我們的習俗也走到末路了,所以我才離開家?,F在哪里要我,我就在哪里當兵,而且不論哪里我都會盡職。人總得有點引以為榮的事?!?

“你們是應該以自己為榮,大家都看見的。”

他用湛藍的眼睛渴望地看著我,像一個孩子期求明知得不到的東西。“哎,我們的營地倒是今晚還會在這里的。溜出來陪我喝點酒怎么樣?你希臘語講得這么好,我可以告訴你希臘的事情?!?

我差點笑出聲,想說我不必別人告訴。但是我喜歡他,便微笑著說:“你知道我是國王跟前的人,現在他需要朋友?!?

“那好吧,我到底嘗試過了。我叫朵瑞斯可斯,你的名字我已經打聽到了?!?

“再會,朵瑞斯可斯,我們一定會重逢的?!蔽覜]有這樣的指望,只是想表示好感。握別時,他久久不愿放手。隨后我回到國王的帳篷。

他閉門獨處。波巴克斯說,他不愿見任何人,甚至不愿進食。納巴贊內斯帶走了全部的騎兵,扎營在貝索斯旁邊。說到這里,波巴克斯哽咽淚下。他生怕國王聽見哭聲,將腰帶末端塞到口中,不惜被我這樣的無名小輩(如今我不外如是了)看在眼里,使我覺得可怕。

我說:“希臘人很忠心。”要是從前,他會批評我不該走近希臘人,現在他只問,比起三萬多巴克特利亞人和納巴贊內斯的騎兵,兩千人算什么?

“還有忠心的波斯人啊?,F在誰是統帥?”

他用腰帶另一端擦擦眼睛,說道:“阿塔巴扎斯。”

“嗄?我不信?!?

是真的。耄耋長者以將軍的身份巡視波斯軍營,見了各位貴族和官長,當著士卒的面激勵軍官們。忠誠至此,巖石也會為之挪移。奇怪的是他在多數人認為高齡的歲數曾經投敵。然而他反叛奧庫斯應該是迫不得已,否則會被誅殺,別無選擇。

他慰勞完將士便來覲見,勸服國王和他共餐。我們受令退下,但是偷聽了他們的談話。目前不可能迎敵,明日天亮就會帶兵啟程,過里海關。

我們在自己帳篷里吃晚餐的時候,我終于忍不住說:“為什么國王不親自巡視軍營?他才五十,都可以做阿塔巴扎斯的孫兒了。他應該鼓舞士氣,讓大家真想為他打仗啊。”

他們一齊轉向我,面帶怒容。我瘋了不是?要國王像區區一個官長那樣,向普通士兵拋頭露面?他的帝王之尊、士卒的敬畏,該置于何地?與其那樣還不如目前的厄運,他至少能保持神圣尊貴的地位。

“可居魯士大帝就是戰場上的將軍。”我說,“我和他同族,我知道。他的戰士一定天天見到他。”

“那是因陋就簡的年代,”波巴克斯說,“回不去了?!?

“我們是希望不回去。”說完我再次穿上了長袍。

天完全黑了,光亮只來自守夜的篝火、零星插在地上的火把,還有一些點燈帳篷的縫隙。我走到一個熄滅的火把旁,抹了些柴灰在臉上。最鄰近的篝火那邊傳來巴克特利亞口音,我走過去,在人叢邊蹲下。

“分明是神在詛咒他,”那巴克特利亞官長說,“把他逼瘋了,居然要我們穿過里海關,在里海和大山之間像老鼠一樣落入陷阱。其實巴克特利亞可以永遠守下去的。”他進而談起那里無數的堡壘,每一座都惟有飛鳥可即?!耙谀抢锇疡R其頓人結果掉,我們只缺一個識地利、懂打仗的國王。”

“對巴克特利亞我是一無所知?!币粋€波斯人說,“但如果你們要反叛國王,就不要談神咒。要是真有神咒,那才是最受神咒的?!?

有一陣贊同的私語。我粗鄙地抬手擦了擦鼻子,佯裝無知,溜出火光照亮的地方。

前面的帳篷里有人說話。我正要避開帳外火把的光溜到背后,一個人忽然快步走了出來,與我迎頭相撞。他并不粗魯地按住我的肩膀,把我轉向亮處。

“喲,是我可憐的巴勾鄂斯,我們總是邂逅相撞啊。你臉上挺黑的,他養成了每晚打你的習慣么?”

他咧嘴而笑,牙齒在火光中很白。我知道他像獵豹一樣危險,卻無法怕他,甚至并不恨他,雖然知道應該恨。

“沒有,納巴贊內斯大人。”我應該如禮屈膝,但我決意不做,“不過即使他打,國王也還是國王。”

“呵,不錯。假如你有美貌而欠忠誠,我可要失望了??彀涯槻粮蓛舭伞N也]有惡意,親愛的小伙子。”

我發現自己正用袖子在臉上搓著,仿佛我合該聽他命令似的。我想,他是說已經太晚了。

“這樣好多了?!彼靡恢覆寥ケ晃液雎缘囊荒ê?,然后雙手搭住我的肩膀,臉上不再是嘲諷的神氣?!拔衣犝f了,你父親是為國王而死的,但阿爾塞斯是王室真正的傳人,也適合領導我們——的確,阿爾塞斯本來可以成為杰出的軍人。你想想,為什么亞歷山大還沒追上我們?他早就能做到了。我來告訴你:是因為他不屑。你父親是為了我們波斯人的尊嚴而死的,記住這一點?!?

“大人,我沒有忘記,我也知道自己的尊嚴何在?!?

“是啊,你說得不錯?!彼笞∥业募绨蛴址砰_,“回他那兒去吧,也許你可以給他一點男人氣概。”

他的動作像豹子的拍打,軟掌中伸出帶刺的爪子。他走后我才想起,剛才不假思索地行了屈膝禮。

回到御帳時,我遇見即將離去的阿塔巴扎斯。我行了禮正待走開,他用青筋畢露的手拉住我。“小伙子,你從兵營回來,有什么新聞嗎?”我告訴他到處是巴克特利亞人,在勸說忠心的波斯人倒戈。他咂舌憤然道:“我得要找這些人去?!?

“大人!”我顧不上恭敬地脫口而出,“您必須歇息。您忙了一天又半個晚上。”

“孩子,我必須見貝索斯和納巴贊內斯去。我這年紀,不會像你們年輕人那樣睡覺的?!彼B拐杖也不拄。

他說得對。我剛把消息告訴了波巴克斯,一躺下就像死人般昏睡過去。

吹角聲和號令上路的呼喊吵醒了我。我睜眼發現沒有人在,知道有大事,便草草穿衣出去。國王穿著旅行的衣服站在御帳前,戰車已經預備好了,他腳邊跪著貝索斯和納巴贊內斯,阿塔巴扎斯老人站在一旁。

國王在說,他們的不忠如何使他傷懷,兩人不??念^,一面捶打胸脯。貝索斯聽似真誠地哭訴道,他只不過希望讓國王避免他人招來的神咒,就像打仗時他會舉起盾牌為國王擋箭一樣;他本來是想接過詛咒,自己來承受磨難。納巴贊內斯拉著國王的長袍,解釋遷營是由于畏懼他的不悅,假如國王再施恩澤,他們終生都會歡欣感念。

我望著阿塔巴扎斯,又佩服又驚訝。他真有成效。密特拉鐘愛這樣的靈魂,他將會免于審判之河的滾燙,直接進入天堂。忠誠復得,一切又歸于安好。光明征服了黑暗的謊言。我還很年輕。

國王流著眼淚拉住他們,兩人行了跪拜禮,親吻他腳邊的土地,說自己是最幸福最盡責的臣子。國王登上戰車。阿塔巴扎斯的兒子們勸說父親乘車休息,他大聲斥責他們,吩咐把馬牽來,他們訕訕離去。他的大兒子年逾七十了。

我向拴馬的地方走去。前一晚通宵走動、議論、爭辯的士卒們,此時被官長推搡著列隊待發。波斯士兵陣容最整齊,但是人數較少,而且遠不及昨夜的數量。巴克特利亞士兵雖然人多勢眾,也看得出跑掉了不少。

這是長夜里爭執的結果。波斯人知道自己人少,溜走的數以百計。但是他們也警醒了一些擔心被密特拉報復的巴克特利亞人。他們既怕密特拉,又怕貝索斯,只好選擇還鄉的長途。

我騎馬返回內廷的車隊,半路看見希臘人排好了行軍的隊伍。他們人都還在,而且全副武裝。

在沒有遇敵之虞的行軍途中,他們習慣把鎧甲、頭盔和兵器疊放車上,隨身只佩劍,身穿希臘式的短袍(由于離家已久,衣料已經各種各樣),戴著希臘人旅行時的闊邊草帽,以防他們不耐日照的皮膚被曬傷。這時他們都穿著胸甲,戴著頭盔,有脛甲的人還套著脛甲,圓形的盾牌掛在背后。

這時有人離開隊伍向我揚手,是朵瑞斯可斯。我想,他當我什么人?得讓他知道不能拿我當眾取樂。正待蹬馬加速,我看清他的神情里沒有胡鬧之意,便騎行上前。

他抓住我的靴子,招手讓我俯下身去,同樣不帶胡鬧的意味。“你可以給國王捎話嗎?”

“可能不行。他已經出發,我出來晚了。怎么?”

“告誡他不要上當。那件事還沒有完。”

“哦,已經解決了?!蔽矣淇斓卣f,“他們懇求寬宥?!?

“那個我們都知道——問題就在這里。所以帕特朗才要我們全副武裝。”

我頭皮發緊,問道:“什么意思?”

“昨晚上沒有人守在兵營里,誰都知道。他們希望把波斯人爭取過去,要不是沒有成功,他們今天就已經動手了。波斯人說那是被神明詛咒的,所以才有那么多人溜走。現在他們推遲計劃,等我們過了里海關再行動。”

我想起我的生活,蔑視自己輕信人言。“怎么行動?”

“脅持國王,把他賣給亞歷山大?!?

我還以為自己看得出反叛。我太天真了。

“坐穩了,別鐵青著臉?!彼鲎●R鞍上的我,“聽著,他們是蛇,但不是傻子。國王就是國王,但說句良心話,他不是好將軍。他們走這步棋是為了甩掉他,拿他跟亞歷山大換和平,然后去巴克特利亞重新備戰。”

“不要抱住我,人家看著呢。”我已經很快回過神來,“做得出那種事的人,亞歷山大決不會信任的。”

“都說他過于相信效忠的人。另一方面,背信的人可要當心著。我見過他毀掉的忒拜[18]……不說了,告訴國王要緊?!?

“但以我的地位,我不能當眾走到他面前?!奔词刮业脤檿r也是這樣,“只能由你們將軍去說,低于他的人不行?!?

“帕特朗?國王幾乎連他是誰都認不得?!彼粺o怨懟地說。

“我知道,但是他必須去?!蔽易ゾo時間思索,“國王會說希臘語。我們內廷里有些人會說,不過貝索斯每次都要叫人翻譯,納巴贊內斯也是。即使他們聽到,帕特朗也還是可以警告國王。”

“這一點很有用,我會告訴他。比起巴克特利亞人,我們只是少數,但如果國王信任我們,也許我們仍然可以幫他脫身。”

內廷的車輿才走了不到四分之一里,我很快追了上去。日神車駕在高伽米拉被遺棄,但是仍有兩位祭司手捧祭臺領隊步行,在他們身后,一切等級秩序都已經崩潰,兩派的人互相推擠,都想靠近國王。波巴克斯騎馬緊跟國王的戰車,這在從前是不韙之舉。貝索斯自己在國王一邊,騎在骨大如牛的尼賽亞戰馬上。

我上前來到波巴克斯身旁。他用困乏呆滯的眼神看我,仿佛想說:“說到底,有用嗎?”我們離國王太近,無法交談。

有篷的步輦遺落在阿貝拉,從前的日子一去不返了。終日待在戰車上,他會很疲倦的。責任以外,我對他仍有感情,記得他嬉戲的樣子、和藹的時候、開心的表露,還有合歡時的傻氣舉動?,F在他知道別人瞧不起他,也許他打我的時候就知道了。

國王就是國王,除了死亡,他不信有什么能改變他神圣的身份。接連而來的劫難、失敗、恥辱,一個個朋友變成叛徒,本應對他奉若神明的軍人夜夜竊賊般逃走,可怕的敵人亞歷山大越逼越近,還有他尚未知情而近在肘腋的大難。他可以信任誰?只有幾個被削為半男供帝王差使的宦官,還有受雇打仗的兩千名士兵——他們的忠誠不是因為愛戴君主,只是出于一種恪盡職守的自豪感罷了。

我們繼續前行,沿著光禿的山地上坡。這小朝廷里人人都不過是凡夫俗子,大概無一不在盤算自己的出路。波巴克斯想到的,也許是怎樣再找工作,也許會在小戶人家侍奉內院,過苦悶的日子。但是我只有一種技巧,只懂一個職業。我想起蘇薩的奴隸。我長大了,已經知道如何尋死,但是我希望活著。

路越升越高,我們向關隘逐漸靠近。這里是塔普瑞亞山脈的天然屏障,一座座山峰荒蕪險惡,因為高峻,頂巔在夏日仍然積雪。我們的去路沿著山麓蜿蜒上升,消失在懸崖邊。前程未卜,我的心跳還是怦然加快。山外就是我從未見過的大海。

上行每拐一彎,都出現一堵新的峭壁,風霜讓它寸草不生,只長著幾棵跛足般歪斜的柏樹。溪流邊總是錯落著一些窮困的田地和小屋,野民像巖石間的兔子一樣四處逃散。但是空氣無比澄凈。里海關陡峭的山峽,在前方投下陰影。

亞歷山大港是一座璀璨的城市,有明達者需要的一切。我自知會在這里終老,不再遠行了。但是一想起那些高山、那個雄關,我又會改變主意。記得我望見山峽朝著關口上升,仿佛通向一個有待揭曉的天啟;雖然明知未來險惡,明知我過去知道的一切,我依然感覺到猶如置身預言之光下的心醉神迷。

前方一堵峭壁逼面而來,底下是萬丈深淵,遠處傳來浪濤的翻滾。我們在里海關的隘口了。縱然是這樣的高處,石墻仍將暑熱反射回來,隊伍艱難行進。不錯,這里本來可以固守。就在前面,貝索斯在國王一側騎著高頭大馬,帕特朗未見蹤影——國王的佞幸傳出來的二手消息,他為什么要理會?

山路變得平坦開闊,我們已經到達關隘上,腳下的赫卡尼亞完全是另一派景色:森林覆蓋著山嶺,連綴著深淺不一的片片青綠,遠處一小塊平地,更遠處就是大海。

從高處看去,地平線繞在銀波熠熠的水面外,仿佛伸展到無窮。我快樂地屏息,但是黑色的海灘使我迷惑。其實那是數以百萬計的鸕鶿,靠大海里食之不盡的魚類存活。

塔普瑞亞山脈猶如巨閘隔開了海水,這里也即將成為我生活的分水嶺。

我們很快開始在樹林間蜿蜒下行。溪流沖刷著紅斑的大圓石,激起飛瀾。那水冰涼可口,有鐵味。我們在一個松林里停步,為國王張羅休憩用的帳篷,放好靠墊。

我們再上路時,空氣變得稍微沉滯而濕潤,高樹擋住了關口上刺骨的風。方才我們因為一路荒涼,走了很久才停下休息,這時候,樹林深處的影子已是暗沉沉的。我東張西望,發覺身后多了個騎馬的人。是帕特朗。

他是老將了。爬坡的時候,他沒有讓馬快跑,下山時便輕易追了上來。我和他對望片刻,退到一邊,讓出位置給他。他下來牽著馬走,表示恭敬,或者是為了引起注意,眼睛始終朝國王看著。

貝索斯首先發現了。他挺起腰板,向國王靠得更近些,開始向他說話。帕特朗在后面曳足而行。

山路突轉。戰車拐彎時,國王看見了他,面露詫異。任何人都不該盯著國王的臉,但是帕特朗目不轉睛看著他。他不做手勢,只管盯著。

國王跟波巴克斯說了句話,他落后幾步,對帕特朗說:“陛下問你是不是對他有所請求。”

“是的。告訴陛下我有話要說,不要別人翻譯。請講這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為了他。不要別人翻譯?!?

波巴克斯變了臉色,把話傳給國王。戰車在下坡路開著車閘,走得很慢。國王示意帕特朗上前。我接過他遞來的轡頭,替他牽馬。

他攀上戰車,站在貝索斯的另一邊。他聲音低沉,我聽不見在說什么,但是貝索斯可以聽到。光憑我一句話,帕特朗決然冒了風險。

從貝索斯困惑的怒容里,他一定很快知道我沒有說錯。他聲音放大了些?!氨菹?,今晚將您的帳篷扎在我們的營地上吧。我們侍奉您很長時間了,如果您相信過我們,請聽我說,您應該馬上行動?!?

國王相當平靜,臉色幾乎沒有改變。仆以主榮,他的涵養使我暢快了些。“你為什么這么說?”他的希臘語不比我好,磕磕巴巴的,“你在為我擔心什么?”

“陛下——,是您的騎兵主帥,還有那個在您旁邊的人。您明白我為什么不能提起名字?!?

“我明白,”國王說,“繼續講?!?

“陛下,他們上午說謊了。今晚就是時候?!?

國王說:“如果是注定的,它遲早要來。”

我領悟到他為什么平靜,心像石頭一樣直往下沉。他是絕望了。

帕特朗靠得更近些,倚在車軾上。他是個老兵,明白那些話的含義。他拿出自己的力量,仿佛在激勵正在潰散的戰陣?!氨菹?,您過來我們這里。只要是人能做到的,我們每個人都會去做??纯催@些樹林。到晚上,我們會掩護您出奔。”

“上哪兒去,朋友?”他在絕望里重獲尊嚴,“如果我自己的臣民希望我死,我便是已經活得太久了?!蔽铱床坏脚撂乩实哪?,不知道國王從他臉上看出了什么?!罢埾嘈?,我信任你們。不過如果你說的都有根據,你們,加上那些忠心的波斯人,也只是一對十的少數啊。我不會用你們所有人的性命,為自己換取多幾個鐘點的氣息——我怎么能那樣報答你們?回到你的戰士那里去吧,說我珍惜他們?!?

他行過禮,從戰車上退了回來。取馬的時候,他眼神在說:“干得好,小伙子。不是你的錯?!蔽肄D臉觀察貝索斯。

他黝黑的臉上漲滿了暗沉沉的血色。他像個魔鬼。帕特朗揭發了什么,他無從知道。有一剎那,我以為他就要拔劍刺殺國王,一了百了。然而死去的國王是損毀的商品,并不值錢。他花了點時間沉下氣來,然后對大流士說:“那人要謀反。不必聽懂他說的話,從他的臉色就看得出來。”他頓了頓,希望引出答復來,但是國王并不作聲?!叭嗽?。在任何國家都沒有責任感,誰出價最高就賣給誰。亞歷山大出的價錢肯定壓過了您的?!?

雖然他和國王沾親,這種話依然是犯上的。國王只說:“我相信他不會。反正我也拒絕了他的要求?!?

“陛下,我為此感到高興。我希望您像上午那樣相信我的忠誠。愿神明作證?!?

國王說:“愿神明也為我作證?!?

“那我更應該高興了?!?

“不過如果帕特朗是你認為的那種人,他指望亞歷山大就太愚蠢了。亞歷山大獎勵投降,對叛逆可是不留情的?!?

貝索斯乜斜著黑眉毛下的眼睛,不再說話。我們穿過暮色漸濃的森林,蜿蜒下山。從望得見高峰的位置,我們看到山頂還泛著金光。這里很快要入夜了。

我們在一塊開闊的林間空地扎營。細長而漸晦的紅色陽光低低交織著,天氣又悶又熱。日出時這里大概會很可愛吧。我們全都沒有機會看見這里的日出,所以我無法定論。

附近有個村莊,波斯士兵像往常一樣搜尋糧秣去了。他們消失在樹林中,這里卻依舊人頭攢動。巴克特利亞人全都留了下來,張羅著要點燃守夜的篝火。他們仍然全副武裝,我們都清楚用意何在:這就像一場持久的高燒,最后一次發作快要來了。

奧克薩瑟瑞斯前來覲見,對國王說,等忠心的波斯士卒一回來,他們就會舉事鏟除逆賊。國王擁抱了他,囑咐他沒有命令什么都別做。他是個勇敢的戰士,不過他們家的人全都缺乏將才。領兵二千的帕特朗做起事來,會比他領兵二萬更有成效,這一點國王想必明白。他走后,國王傳召了阿塔巴扎斯。

我找到他時,他因為騎馬太久而稍欠利索,但是仍然精神矍鑠。帶他回去的路上,我看見希臘人的兵營孤立林中。他們依然全副武裝,還設了崗哨。

禁衛軍把守在御帳周圍。長生軍里還剩下一些人,手執儀仗的長槍,眼神陰郁而呆滯地望著前方,長槍下的金石榴在火光中閃耀。

帳內,國王將帕特朗的消息告訴阿塔巴扎斯,我們偷聽著。他沉吟半晌,顯然在回想自己長夜里的勸說,然后,他懇請國王把御帳改扎到希臘兵營里,他自己會鼓動波斯士卒,如果國王已經跟希臘兵一起,波斯人將大批投向他們。我想,善良而可憐的老人哪,你這把年紀了還看不破人心?只聽見他干脆地繼續道:“這些希臘人以打仗為業,巴克特利亞人只是強征入伍的。我在馬其頓見過嚴明的軍紀,那反差可是種馬和騸牛的區別。希臘人擔得起托付?!?

不知多少次,我們竊聽只是由于好奇,或是為了炫耀消息靈通?,F在我們是為了活命而偷聽著。

“已經完了?!眹跽f道,“我一生有過太多一廂情愿的期望,最近為此付出的代價太大,犧牲的人太多?,F在我已經放棄了,不要以為我會再有希望?!?

有個極力抑制的聲音,是阿塔巴扎斯在哭。

“親愛的朋友,”國王道,“你跟著我耗費了許多年,余生歸你自己了,帶著智慧之主的祝福去吧?!?

哭聲依舊,國王揚聲喚我們進去。阿塔巴扎斯抱住國王不放,在那高大身軀的襯托下顯得矮小,蒼老的臉埋在王袍里。國王擁抱了他,說道:“這位忠心的大臣不愿離職,但我已經免除了他的責任。帶他走吧。”

他松開那老人像孩子一樣抓緊的手,掩面不顧。我們所有人合力,才將阿塔巴扎斯不粗暴地慢慢帶了出去,一直送到他的人那里?;貋砗螅覀円粫r找不到國王。他俯臥在地,頭枕在雙臂上。

我們同時萌生同一個想法。然而他近旁沒有武器,肩膀仍隨著呼吸顫動。他只是像一只筋疲力竭的野兔那樣躺著,等獵犬或投槍追上來。

他沒有遣退我們。我們不知所措,只得靜默地呆呆看著這般凄涼,自己也絕望起來。過了一會兒,我想到一個主意,從內室取出他的佩劍,放在他能輕易找到的桌上。波巴克斯看在眼里,只將目光避開。

為我的主人,我已經做了這最后一件事。我并不感到臥倒的那位曾經是我的愛人。我是侍奉他的人,一直依照訓練侍奉著。他是國王。

半晌,他轉過頭來,遣退了我們。

我們睡覺的帳篷搭了一半就被棄置,一邊松垮地倚著沒插穩的桿子,另一邊在地上。奴隸們不見蹤影,到處是吵架聲、爭論聲、無人聽從的號令聲,響成一片。這不再是軍隊,只是一群迷惘的人,部落各異,幫派不同。有好一會兒,我們一起坐在塌陷的獸皮帳篷上,低聲交談,而后我猛然抬頭,說道:“禁衛軍不見了。”

我過去看個究竟。果然不見了,連金柄的長槍都無影無蹤。長生軍拋棄了不死之身,而我們孑然無依。

沉默了一會兒,我說:“好像剛聽見他說話,我去看看他需要什么?!?

他像原先一樣躺著。我輕步上前,在他身邊跪下。我剛才沒有聽見什么,只是仿佛往事都回來了。我身上的香水正是他的禮物。說到底,我與別人是不同。

他躺著,頭枕在一只手臂上,另一只手臂前伸。我不敢擅動他的手。他是國王。

他動了一動,發覺我在身旁,說道:“叫波巴克斯來?!?

“好的,陛下。”我只是可以傳話的人,他忘了我們的事。

波巴克斯進去以后,突然傳來他的一聲震耳哀號,像是哭喪的叫喊。我們三個都沖進御帳,只見佩劍仍擱在桌面,國王躺在地上。波巴克斯跪著捶胸,撕扯自己的頭發和衣服。我們喊道:“怎么回事?”仿佛國王不在似的。我們熟知的一切都崩潰了。

波巴克斯嗚咽道:“陛下打發我們走路。”

國王單臂支起身體?!澳銈兌急M了職分,不能再為我多做什么了,我現在免卻你們的工作。及時自謀生路去吧。這是我給你們的最后一道命令,你們都必須遵守?!?

巨大的恐怖攫住了我們:末路的國王、棄置的御帳、詭譎的黑森林四伏著野獸和敵人。但愿我們是在哭他——時過境遷以后,這樣想當然不難。我們在夜幕下痛哭,沉湎在恐懼和悲傷里,仿佛靈前的悼亡人,不再知道號啕中哪個才是自己的聲音。

我撥開眼前的頭發,忽見入口有人。盡管心神渙散,我仍記得已經沒有門衛了,便儀容不整地走過去。是貝索斯與納巴贊內斯,后面跟著他們的兵。

貝索斯一看見國王俯臥在地,便以拳擊掌,向納巴贊內斯咬牙道:“太晚了!我警告過你的。”

納巴贊內斯道:“我從來沒有想到他能這樣?!彼樕蠜]有惱怒,只有尊敬,也許還不乏釋然。發現我看著,他朝我沉著地點了點頭。

貝索斯的大手捏住我的肩膀搖撼,把我提了起來。“他結果自己了嗎?他可是死了?”

波巴克斯代我答道:“萬分欣幸,大人。陛下圣體安康?!?

納巴贊內斯的面容像壁雕一樣不動聲色。他對貝索斯說:“那么,就進去吧?!?

他們走入之際,國王站了起來,只說:“你們來干什么?”

貝索斯說道:“我是以國王的身份來的。”

國王相當平靜?!吧窠o了你什么國家的王位?”

“我順從了民心,你也應該順從的?!?

國王說:“你們都看到,我已經沒有能力懲辦逆賊了,不過我知道誰會懲辦你?!?

貝索斯揚著臉說:“我隨時聽候密特拉的裁決。”

“既然你做得出這種事來,我且相信你如此,不過我指的是亞歷山大?!?

納巴贊內斯在他面前一直未發言,此時說道:“你把人民送給了這個敵人,就不要提起他。我們這樣做,是為了解救人民?!?

“跟我們走。”貝索斯說。

我想著,我要把佩劍遞給他嗎?但是他自己也能拿到。我無權告訴主人他何時應赴死。

他往后退,我認為他要拿起佩劍。然而他向來行動不迅捷,思想欠決斷。他移動之際,他們逼近了。他身材高大,但是肌肉已經松弛。他們的兵進來以后,他便不再抵抗。他不失尊嚴地站著,至少他可以有國王受難的樣子。貝索斯也許感覺到了,他說:“唔,如果我們必須捆綁他,他的鐐銬也該稱得上他的地位?!彼撓麓执蟮慕痦楁?,兩個巴克特利亞人將國王雙手反剪,他便把鏈子當繩索捆上。

他們像對待罪犯一般,手按住國王的肩膀,挾著他走了出去。帳外的巴克特利亞人中間傳來竊竊的私語、混亂的叫喊,以及半含恐懼的笑聲。

近處停著一輛獸皮頂的普通馬車,本是用來運帳篷的,他們押著他走向這輛車。我們瞪眼看著,不能相信,但啞口無助。波巴克斯清醒過來,喊道:“至少讓他帶些枕墊??!”我們跑回去取來。國王已經在車上,旁邊有兩個軍營里的奴隸,不知是仆人還是看守。我們剛把枕墊扔上車,士兵就把我們推搡開。車夫套牢馬匹,登上了車,這一切發生時,我們仿佛佇立到永恒,不覺間騎兵已集結起來,步卒不成隊伍,擁擠成一團。貝索斯一聲令下,馬車轆轆啟動,駛過空地,朝山路開去。

有個兵閃身跑過,拿著一件我認得的東西。是國王的水壺。御帳內擠滿留下搶掠的巴克特利亞人,有的在外面爭奪最好的物品,像一場洗劫。

波巴克斯絕望地看了看我,叫道:“我們找阿塔巴扎斯去!”話畢向波斯營地跑去,其他人跟著。士兵由得他們去,他們不過是宦官,兩手空空,無足輕重。

我緊貼一棵樹站著,看上去,這里離空地那邊很遠。我想起蘇薩。我跟別人不同,我屬于戰利品。

我們的車輿不見了,近處是我們搭了一半的垮塌帳篷。我跑進去,拔掉松動的桿子,讓整個重量倒在我身上。

硬挺的褶皺能透進一點空氣,不會讓我憋死的。我躺在漆黑中,仿佛進了自己的墳墓。我的生活確實在這里埋葬了。等這墓穴送出我的時候,我會像關在子宮里的嬰兒墜地一樣,面對不可預知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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