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 倫理本位的社會
大家都知道西洋近代個人主義抬頭,自由主義盛行。他們何為而如此?這全從其集團生活中過強干涉的反動而來。西洋人始終過的是集團生活;不過從前的集團是宗教教會,后來的集團是民族國家。在從前每一個人都是某一教會里的一個人,如同現在都是屬某一國的一個人一樣。所謂個人實從團體反映而見;所謂個人主義實對團體主義(或社會主義)而言。他們雖始終是集團生活,在從前則團體過強,個人分量太輕;到近代則個人在團體中的地位增高,分量加重,仿佛成了個人本位的社會。最近二十年來,他們又感覺到個人的抬高妨礙社會,自由主義流弊太多,復翻轉來講團體最高主義,企圖造成一社會本位的社會。自中古到近代,自近代到最近,始終在團體與個人、個人與團體,一高一低、一輕一重之間,翻復不已。但所有這些問題或主義,在中國舊社會里的人,都是不能了解的。因為他根本缺乏集團生活,也就無從映現出個人問題。這兩端俱非他所有,他所有的恰好是中間一回事;那就是倫理關系。倫理關系始于家庭。家庭在中國人生活里關系特重,人人皆知。按理說:是人類都有夫婦、父子,即都有家庭;何為而中國人的家庭特重?家庭誠非中國人所獨有;而以缺乏集團生活,團體與個人的關系輕松若無物,家庭關系就特別顯露出來,像西洋人從前的宗教、后來的國家,在我們都是沒有的,中國的宗教不像宗教,或原不是宗教;中國的國家不像國家,或原不是國家。此其分析殊非片言能盡,然他們那一種放任精神,可不待言而共曉。松于此者緊于彼,此處顯則彼處隱,一輕一重,為主為賓,兩方社會對照,雖其分別都不是絕對的,然趨向根本不同。
倫理關系,始于家庭,而不止于家庭。何為倫理?倫即倫偶之意,就是說:人與人都在相關系中。人一生下來就有與他相關系的人(父母兄弟等),人生將始終在與人相關系中而生活(不能離社會)。既在相關系中而生活,彼此就發生情誼。親切相關之情發乎天倫骨肉,乃至一切相關之人,莫不自然有其情。因情而有義。父義當慈,子義當孝,兄之義友,弟之義恭,夫婦、朋友乃至一切相關之人,隨其親疏、厚薄,莫不自然互有應盡之義。倫理關系即是情誼關系,也即表示相互間的一種義務關系。集團生活中每課其分子以義務,那是硬性的、機械的;而這是軟性的、自由的。在集團生活中發達了紀律,講法而不講情;在這種生活中發達了情理,而紀律不足,恰好相反。西洋始既以團體生活過重,隱沒倫理情誼;繼又以反團體而抬高個人,形成個人本位的社會;于是他們的人生,無論在法制上、禮俗上處處形見其自己本位主義,一切從權利觀念出發。倫理關系發達的中國社會反是。人類在情感中皆以對方為主(在欲望中則自己為主),故倫理關系彼此互以對方為重;一個人似不為自己而存在,乃仿佛互為他人而存在者。這種社會,可稱倫理本位的社會。試從社會、經濟、政治三方面比較來看:
一、社會方面——于人生各種關系中,家乃其天然基本關系,故又為根本所重;謂人必親其所親也。人互喜以所親者之喜,其喜彌揚;人互悲以所親者之悲,其悲不傷。外則相和答,內則相體念,心理共鳴,神形相依以為慰,是所謂親親也。人生之美滿非他,即此家庭關系之無缺憾;反之,人生之大不幸非他,也即于此種關系有缺憾。鰥、寡、孤、獨,人生之最苦,謂曰無告,疾苦窮難不得就所親而訴之也。此其情蓋與西洋風氣,不孤而孤之(親子異居,有父母而如無父母),不獨而獨之(有子女而如無子女),不期于相守而期于相離,又樂為婚姻關系之不固定者,適異矣。由是而家庭與宗族在中國人身上占極重要位置,乃至親戚、鄉黨亦為所重。習俗又以家庭骨肉之誼準推于其他,如師徒、東伙、鄰右,社會上一切朋友、同儕,或比于父子之關系,或比于兄弟之關系,情義益以重。舉凡社會習俗、國家法律,持以與西洋較,在我莫不寓有人與人相與之情者,在彼恒出以人與人相對之勢。社會秩序所為維持,在彼殆必恃乎法律,在我則倚重于禮俗。近代法律之本在權利,中國禮俗之本則情與義也。
二、經濟方面——夫婦、父子共財,乃至祖孫兄弟等也共財。若義莊、義田一切族產等也為共財之一種。兄弟乃至宗族間有分財之義;親戚、朋友間有通財之義。以倫理關系言之,自家人兄弟以訖親戚、朋友,在經濟上皆彼此顧恤,互相負責;有不然者,群指目以為不義。故在昔中國人生計問題上無形有許多保障。在西洋則父子、夫婦異財,其他無論。在西洋自為個人本位的經濟;中國亦非社會本位的,乃倫理本位的經濟也。
三、政治方面——但有君臣間、官民間相互之倫理的義務,而不認識國家團體關系。又比國君為大宗子,稱地方官為父母,舉國家政治而亦家庭情誼化之。以視西洋近代之自由主義的憲法,在政治上又見出其個人本位與國家相對待者,又適不同。(錄自《鄉建理論提綱》舊文)
我們可以看出中國社會,其經濟結構隱然有似一種共產。但此共產,其相與為共的視其倫理關系之親疏、厚薄為準:愈親厚愈要共,以次遞減。同時,也要看這財產的大小;財產愈大,將愈為多數人所共。蓋不但親厚者共之,即對較遠的倫理關系,也不能不負擔一些義務也。此其分際關系自有伸縮,全在情理二字上取決,但不決定于法律。因根本上沒有一超倫理的大團體力量(國家權力)為法律所自出。說到政治,不但整個的政治組織放在一個倫理的關系中,抑且其政治目的也全在維持大家倫理的相安——如何讓人人彼此倫理的關系各作到好處(父父、子子、君君、臣臣),是其政治上理想要求,更無其他。這與西洋近代國家以法律保障個人利益為其責任者,迥然不同。